“那是……”留春本想问那是找谁,可一想到他在东淑房内,偏两个人先前还是夫妻,便又生生地改了口:“是怎么样?”
李持酒瞥着他似笑非笑的:“你还小呢,不懂这些大人的事儿。”
此刻乘云拉着他的马儿跑来,李持酒一个跃起,轻快麻利地上了马背,一抖缰绳往前去了。
已经入了冬了,白天有点阳光,还能给人一点温暖的幻觉,入了夜,天地间笼罩着一股令人瑟缩的冷硬寒气,路上的人不约而同的都缩着脖子揣着手,把脸埋在巾帕或者风帽里,连呼吸都平白短促了几分。
李持酒人在马上,却偏偏与众不同,竟有种“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狂喜不禁。
真拐过凤翥街,迎面有一队巡逻的士兵经过,为首的人一眼看见他,喜道:“侯爷?”
原来是五城兵马司的旧日同僚,因李持酒进宫当差,这些日子都不大见得了,今日一见,分外喜欢,便拦住他道:“侯爷向来高升了,也不肯回去带挈兄弟们些?”
李持酒道:“这算什么高升,真有高升的时候,自然都带着你们。你怎么还在这里,没有交班?”
“正要换班呢,”那人笑道:“跟陈大他们几个约好了要去喝酒的,想不到正遇上侯爷,不知侯爷赏不赏光?”
李持酒心头正有一朵花在绽放,加点儿酒浇灌浇灌想来也是相得益彰,于是一拍即合:“走啊,我请客,省得你们这起子混账东西背后念叨我没义气。”
大家大笑,于是便交了班,叫了人,呼啸着前去酒楼。
小二见是常客,极为喜欢,这些军官素来豪爽,不拘小节的,也很少拖欠钱银……以前倒是有些的,还攒了不少坏账不能清算,毕竟民不与官斗,又怕得罪了这些人,以后给他们为难。
不料李持酒进了兵马司后,三番两次来吃饭,有一回同事请客,却仍是要挂账,李持酒去方便的时候听见小二跟掌柜的叹息,说欠了多少多少,怕又是掉进狗嘴里了,再这样下去这酒楼只怕要撑不过去。
李持酒不声不响的回去,不由分说的把那人揪出来,命他将所银子付清,其他所拖欠的,在座众人各自掏出一些来替他先补上。
这些兵马司的人一则害怕李持酒的武功,二又知道他那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里的脾气,从此后便都改了这恶习。
也难怪底下这些百姓们一提起镇远侯,竟都赞不绝口,虽然这小侯爷行事不羁,但有一些细微末节上,还真的很熨帖人心。
如今小二见他到了,格外殷勤:“侯爷这些日子不见,听官爷们说是高升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李持酒笑道:“没什么。我这一去,他们可有欠账不还的吗?”
“没没!”小二跟掌柜的一起点头,“托您的福,没有人敢再那样了。”
“那是没出息的行径,我才看不起呢。”李持酒哼了声,道:“今晚上我请他们吃饭,有什么好的?”
“今日有很新鲜的羊肉,煮了吃又鲜又嫩,晚上又冷,再加点胡椒,又滋补又御寒,其他的小菜再多几个多半就够了,侯爷觉着怎么样?”
李持酒点头道:“有什么好酒吗?”
“寒潭春是最好的,孝敬两坛子给侯爷跟各位尝尝。”
于是十几个人上了楼上,分了三四张桌子坐了,不多时候小二们便捧了砂锅上来,底下燃着银炭,里头的肉咕噜咕嘟的翻滚着,已经透出香气。
大家举筷子吃肉,再配上烈酒,真真的大快朵颐。
众人且吃且说些时下的闲话,不知不觉中有人说起了江家在大理寺告状,忽然那人又自杀了的事。
偏其中有个武官是得到消息亲临过现场的,因说道:“说来有些奇怪,虽看着像是自缢,可是颈骨断的离奇,不像是吊死所致,倒像给人用重手法生生拗断了。”
才说了一句,就给一声咳嗽打断。
那武官一愣,忽然想起这江家正是李持酒之前的夫人的本家,而且最近才被萧家认作干女儿,正是涉案之人。
于是慌忙打住了。
同桌提醒他的那人赶忙打圆场,笑道:“这里有上好的羊肉,你却说死人,叫我们怎么吃?”
大家虽把话题打住,却也难免怕李持酒不快,纷纷偷眼看他,却见镇远侯仿佛听而不闻,唇角微挑,正捏着一杯酒要喝。
他仿佛察觉了气氛有些异样,便晃了晃酒杯笑道:“他当然巴不得你们都不吃,把你们都恶心到了,他自然就能多吃些。我们偏不随他的愿!”
大家哈哈大笑,顺势纷纷的指责那人居心不良,那武官也松了口气。
一时酒足饭饱,众人至少都有了六七分的醉意,一些人便撺掇道:“侯爷,吃也吃好了,晚上到哪里睡去?”
之前他们的惯例,酒足饭饱,自然要去赏鉴美色的,不料此时说完,就听李持酒笑道:“你们只是偷吃不够,一帮馋嘴猫似的,我明儿可还要进宫呢,何况几天没见家里老太太了,好歹回去给她报个平安。”
大家纷纷诧异,又不敢说什么,有几个机灵的便忙道:“这话在理,侯爷如今跟在兵马司不同了,宫内当差自然要谨慎小心加倍的。”
另一个道:“侯爷将来飞黄腾达了,也好带挈兄弟们啊。”
李持酒笑道:“一个也漏不了!”
大家酒酣耳热,相携下楼,送别了李持酒。
直等到小侯爷的马儿去的远了,这几个武官才说道:“侯爷今儿好像没什么兴致,本以为他在宫内憋了这些日子,会巴不得去乐一乐呢。”
“这又什么,侯爷家里还有两个美娇娘呢。他跟我们这些没人要的又不同。”
“不是三个吗?”
“你那是老黄历了,早之前不知因为什么事儿,打发了一个。”
“不是打发,你们不知道,其实是给了……”一阵窃窃私语,却没敢高声。
众人脸上都露出诧异之色,有人忍着惊笑道:“居然能这样?侯爷可真想开。”
却因为是李持酒的私事,也不敢再多说,于是相偕各去。
且说镇远侯一路回到了侯府,门上急忙向内禀报。
镇远侯到了苏夫人的上房,正苏夫人还未睡着,见他进来行礼,才道:“我知道你今儿回来,等了这半天,怎么这么慢呢?”
李持酒道:“遇到几个昔日同僚,请他们吃了饭,一时忘了派人回来告诉太太。”
苏夫人早嗅到他身上有酒气,还有些许羊肉的膻,便叹道:“你啊,这个没遮拦的脾气,在宫内可使得吗?你可知道自打你进宫当差,我的心里就总是放不下?每每提心吊胆的。”
李持酒满不在乎地说道:“太太不用担心,我心里有数呢。何况皇上对我也很不错。”
听到这个,苏夫人的眼神变了变,嘴唇动了两下,终于道:“皇上……对你是怎么个不错法儿?”
李持酒只以为她是忧虑自己在宫内当差之事,便道:“看得出来,皇上似乎有意提拔我,我才进宫什么都不懂,就先调了我到武德殿当差了,听他们说,只有那些心腹的王侯大臣们家的子孙才能在那里呢。”
苏夫人干笑了笑,又问说:“那皇上平日里是怎么待你的?会跟你说话吗?”
李持酒才觉着有些异样,可又想也许是苏夫人不大进宫,所以好奇。于是道:“皇上闲了就会叫我到里头伺候,有时候也会问我些话,有时候还会看我射箭……哦,他有一只很宝贝的金雕,能把一只小牛犊抓地而起的。我也玩儿过。”
苏夫人听的出神,沉默不语。
李持酒道:“太太怎么了?”
苏夫人本来还想问他皇帝具体跟他说了些什么,但又知道问的这么详细不妥。于是道:“没什么,我只是想着这、这也许是祖先庇佑。对了酒儿,你这些日子总是忙,可是将到年底了,你得闲到小祠堂去,给祖宗多上几炷香才好。”
李持酒不以为然,只管答应了。
苏夫人叹了口气,过了片刻才想起一件事,便说道:“对了,我怎么听说萧家收了江雪当干女儿,这可是真的?”
李持酒道:“是啊,”
苏夫人皱眉道:“这萧家行事也是不通的很,说是极高的门第,怎么竟干这样荒唐的事,认一个下堂妇,还是罪囚之女当干女儿,真是不顾高门的脸面了吗。”
李持酒笑道:“太太这话里怎么透着酸呢,是不是觉着她不配?”
苏夫人白了他一眼:“我可没这么说。”
李持酒道:“这高门里的行事,自然不会是一时心血来潮罢了,他们每一步都是有算计的。”
苏夫人忙问:“照你这么说,他们算计江雪做什么?”
李持酒笑道:“人都跟咱们不相干了,怎么母亲只管问呢,是不是又回心转意,舍不得她了?”
“谁说的,”苏夫人忙啧了声,皱眉道:“去了就去了,别说这些话,只是过了年你若兰表妹才能进门,倒是让我有点等不及了。”
“等不及的……何止是太太,”李持酒笑道:“只是儿子忽然想通了,所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该是我的,不管怎么样终究得是我的。”
苏夫人只当他是说朱若兰,便笑道:“也罢了,你先回去歇息罢。”
镇远侯这才又行礼退了出来,回到房中,却见屋内有一点灯光燃着,他看着那点光,若有所思的,正门口丫鬟要替他掀起帘子,李持酒问:“里头是谁?”
丫鬟低低道:“阮姨娘才到了。”
李持酒眉头一皱,竟不进门,只喝道:“出来!”
是夜,萧宪从宫内出来,知道萧卓恐怕担心,本想先回去禀告一声。
可才出宫门就听侍从说,别院里出事了。
萧宪一惊,也顾不得家去,只先赶到了别院,入内询问。
因这里闹腾了一阵子,东淑也有些倦了,正要睡下,听萧宪来了,才匆匆地又披了衣裳起身。
萧宪在外头已经问过留春了,只是留春语焉不详,他也不明不白的。
到了里头才问东淑:“镇远侯来过了?他做了什么?”
东淑忙道:“哥哥别急,他没做什么,只是向来是那样顽劣的性情罢了。”
萧宪因宫内的事情本就不快,又听李持酒来叨扰更加恼怒,便道:“我原本不想让他路上聒噪你,才特意叫他护送我跟李衾进宫的,这小子竟这么混账还是来了!他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
东淑心想,假如萧宪知道他已经不是初犯,还不知如何呢。
却只安抚道:“哥哥不要为了那浑小子生气,你只先告诉我,皇上紧急传你跟子宁进宫,是怎么了?”
萧宪迟疑。
江家告状的事情萧宪本是瞒着她的,可事到如今,只怕瞒不住了。
当下就在桌边坐了,索性把事情的经过都跟东淑说了一遍,只是没提事情是李衾一手操控的。
东淑听完后,却有啼笑皆非之感,喃喃道:“原来是江家的人……”
当初她以为自己是江雪的时候,因为把铜镜给了萧宪的缘故,还跟明值私下里说起来,觉着是跟萧家有仇的,可哪里想到自己就是不折不扣的萧家女儿。
如今听萧宪提起,又想到“江雪”,心里不禁生出怜悯之意,便问:“那人好好的怎么死了呢?”
萧宪道:“这件事不明不白似有蹊跷,皇上已经让李子宁负责处置,三天内要有结论。”
“三天?”东淑有些诧异,“能行吗?”
萧宪道:“不必担心李衾。他什么风浪没见过。”
东淑稍微安心,又定神一想,商量着道:“哥哥,江老先生跟夫人流放到边塞,数年音信全无,如今此事既然犯了出来,能不能派人去查一查他们现在何处,是否安好?”
江雪自打嫁了李持酒,便远在昆明,何况李持酒是个闲散小侯爷,又对家里之事无心,故而江雪虽然难免牵挂父母,却不便跟他提起此事。
毕竟江雪心里明白,李持酒收留了她们姐弟,已经是难得了,所以竟也开不了那个口。
如今东淑提起此事,或许也算是为江雪完成一个心愿吧。
萧宪答应的痛快:“这个无妨,我明日便派人前去找寻他们。”
东淑心中一喜,起身行礼:“我替江姑娘谢谢哥哥。”
萧宪嗤地笑道:“这话怪怪的,罢了!让我想想怎么处置镇远侯是正经。以为他进了宫会行事收敛,没想到变本加厉,不知道是不是仗着皇上对他青眼有加的缘故。”
东淑听他说要对付李持酒,却有点不安。
“哥哥,他是个不讲理的莽夫,最好别去招惹他。”
萧宪哼道:“我哪里招惹过他,是他自己凑上来,他来烦我也就罢了,半夜跑到这里来骚扰你,我岂能视而不见?不给他个厉害,他真当京城里的人都奈何不了他了!”
东淑见萧宪这样坚决,又想到镇远侯的种种可恨,倒也想让萧宪去教训他一番,便不再劝说。
萧宪却又放低声音问她:“他悄无声息的跑了来,没有为难你吧?”
东淑忙否认,怕萧宪不信,就给他塞个定心丸:“以后他该不会再……再怎么样了。”
“嗯?”萧宪不解。
东淑笑道:“他这个人有些怪,我原先还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时候,他就说过我性子变了,觉着跟先前江姑娘判若两人,我当时还以为他无理取闹呢,其实、其实是他对江雪也有一份真心的,只不过他这个人粗莽成性,不解风情,终究白白的错过了……”
萧宪凝神看着她:“你、你在说那位江姑娘?”
东淑诧异道:“当然是江姑娘,不然呢?”
萧宪才笑道:“没什么,那你怎么说他以后不会再怎样了?”
东淑道:“我今晚上跟他承认了我不是江雪。”
眼见萧宪满脸震惊,东淑忙道:“这话在别的人听来,当然是惊世骇俗不足为信,甚至会以为我失心疯,可镇远侯自然不是寻常之人。加上他先前就有怀疑,只怕已经相信了七八分。”
“那你可告诉他你是谁了吗?”萧宪忙又问。
东淑略一迟疑,终于摇头:“我没有。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李持酒自己猜到了……这件事却是让东淑百思不解,而且这样跟萧宪说,却也是一件令人羞耻的事情。
东淑便压下不提:“没什么,总之我相信他以后不会再来烦我了。”
萧宪哼道:“他也没那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