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嬷嬷,丫鬟等忙行礼退出,彩胜跟甘棠也都退了出去,卧房之中就只剩下了李衾跟东淑。
李衾走到东淑身旁,看着她蒙着红帕子,端然不动的样子,心底便浮现出当初迎娶东淑的情形。
物是人非。他抬手想要揭下帕子,又有些迟疑的,手指在那丝缎上抚过,忽然看到旁边有一角似乎异样。
李衾目光一动,揭起来看时,见那粗略的针线底下,是破损的几处,手指一捻,把针线撕开了些,越发看清了那毁损的痕迹。
正在皱眉端详,东淑道:“怎么了?”
声音柔和清婉,李衾心头微荡,慢慢地将帕子揭下,粲然的凤冠之下,是那张令人朝思暮想的脸。
看到那熟悉的眉眼之时,李衾瞬间屏息。
东淑眉睫一动,却主动地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两个人的心情却是同样的复杂。
“子宁,”东淑道:“你可知道哥哥是因为何事绊住了?”
这一句终于提醒了李衾:“啊……没什么,是、有一件突发的急事,留在宫中一时出不来。”
“什么急事?”
李衾眉头微蹙,终于缓缓在东淑身边落座:“南边谨州那里闹的不可开交,之前皇上派人去剿灭,不料其中一个特使竟临阵倒戈,带了些辎重投向了叛军,此事极为恶劣,偏那人是吏部的,所以皇上就此事在质询萧宪。”
东淑早知道必然出事,虽然李衾的语气风平浪静,她却知道这底下的事情可大可小。
“怎么,皇上莫非怀疑哥哥?还是单纯的只是问他的不查之罪,哥哥是什么时候进宫的?”
“他是昨儿晚上奉旨入宫的,”李衾道:“怀疑应该算不上,只是皇上对谨州的事情本就格外敏感,所以才多留了萧宪。”
两人本是并肩坐着,此刻东淑便站起来:“什么?问了一晚上,加今儿一天?”她盯着李衾:“那你呢?你有没有过问此事?还是就袖手旁观着?”
李衾道:“你别急,萧宪又不是那种等闲之辈,皇上不会对他如何的。”
东淑道:“李子宁!你、你竟然……”东淑气急了,萧宪摆明出事,李衾不想法儿探看,反而还若无其事的把自己迎娶进门,“你当我是什么?哥哥在你心目中又算什么?”
李衾皱皱眉,当然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便道:“我若不是敬而重之,又何必先迎了你过来。今日本是定好的吉日,万事俱备,难道我什么也不顾,把你扔在萧府,又引得满城风雨,弄出些不必要的谣言吗?我若不顾萧宪,昨儿晚上也不会一并进宫了,就是怕他有个什么意外!我先前去李府……是才从宫内出来的,且去迎娶你,这也是萧宪的意思。”
东淑微睁双眼:原来他之前是陪着萧宪,是才出宫的。
李衾叹了声,道:“我不是要瞒着你,之前去萧府的时候本想跟你说,但是又有何用?只让你白白的着急,若是露出什么行迹,反而引得萧家的人也跟着担心。”
他说了这句,见东淑并不言语,就走到她身旁,轻声道:“东宝儿,我知道你担心萧宪,我也一样的,可对萧宪而言,他不想因为他而让你的终身大事出什么意外,所以才叫我先出宫别耽误吉时的。”
东淑咬了咬唇,心头那股火慢慢才退散了些:“那皇上什么时候放哥哥出来……”
李衾道:“所以我特来跟你说一声,稍后我仍要进宫。不过你放心,我绝不会容许萧宪有什么意外。”
东淑总算是略松了口气:“那你快去吧,那皇宫是什么好地方,吃人不吐骨头的,而且皇上……”她皱着眉,扭开头去。
李衾静静地看着她:“皇上怎么样?”
东淑道:“没什么,我只是觉着,皇上跟先帝不同,先帝对世家还是很敬重的。”
李衾“嗯”了声,望旁边走开一步,忽然回头看东淑道:“东宝儿,我问你一句话,你如实回答我。”
“什么话?”东淑有些不安。
李衾道:“萧宪、有没有跟你说过,有关镇远侯的什么?”
东淑心头巨震!双唇却下意识地抿紧了些。
李衾看她的反应,心里也受惊不轻,面上却还保持镇定:“他既然跟你说过,那他是不是也跟你说过他有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东淑有些艰难的问。
李衾道:“一样关系着千千万万人性命的东西。”
东淑盯着李衾,脑中瞬间一团空白:“你是说……”
“遗诏,先帝临终前给了萧宪一道密诏。”李衾道。
“没有,”东淑本能地脱口而出,手扶着额头,忽然道:“等等,皇上今儿是因为吏部的人当了反贼才留了哥哥……还是说,根本这只是个借口?”
李衾见她这么快就明白过来,便道:“也许两者都有。我曾经跟萧宪要过这倒密诏,他拒绝了,若是他跟你说过什么,比如他放在哪里之类的……”
“你要了去要做什么?”东淑问。
李衾道:“为息事宁人,自然是献给皇上。”
东淑想起苏夫人之前跟自己说过的有关李持酒的那个秘密,又想起那天马车里萧宪的话。
皇帝这么想得到那道密诏,那遗诏里所写是什么,便不难猜测了。
她的头像是给一辆马车轰隆隆的碾过,虽觉着绝不可能,但又知道,这世间本就没什么绝对的不可能。
“要是皇上得不到那道遗诏的话,会怎么处置哥哥?”东淑反而冷静下来。
李衾不答,只说道:“我曾探问过萧宪的口风,他极为自信,按照他的行事风格,绝不会放在他的身旁,定然是放在一个世人都想不到、不会去搜查也不会疑心的地方。这世间他最看重的就是你了,所以我才问你。”
两人四目相对,东淑笑了笑:“子宁,哥哥不肯交出这东西,你却让我替他献出?”
李衾道:“这样才能保证万全。”
东淑低头想了一会儿,道:“子宁,假如真的有那道遗诏,如果诏书上所写……是要传位于别人,我倒是乐见其成。”
李衾皱了皱眉:“是吗?为什么?”
东淑道:“因为我觉着,景王不配当皇帝,这天底下哪个人坐上那个皇位,都比他要强。”
李衾微微闭上双眼:“哪怕那个人是李持酒吗?”
东淑歪头,片刻道:“是!哪怕那个人是李持酒。”
李衾道:“你、就这么相信镇远侯会做的好?”
东淑道:“我说过了,谁坐上皇位都比景王强上百倍!”
李衾道:“就算镇远侯对你不死心,你也愿意?”不等东淑回答,他握住东淑的肩头,“你有没有想过,现在我还可以压住他,若真的给他继位,以他那个性子会做出什么来?你知不知道!”
原先一直都和平宁静不动声色的,此刻说到最后两句,李衾的眼中才透出了怒意。
东淑这才知道李衾在忌惮什么,她有些震惊,却即刻道:“他不会。”
“你确定他不会?他是为了你才娶的江雪,他惦记了你多少年了……一旦知道是你,他会放手?”
李衾瞥过那块破了的喜帕,他从来洞察精明,自然看得出这帕子是怎么毁了的,镇远侯秘密回京,瞒得过别人,瞒不过他。
李衾深深呼吸:“你难道不知道他对你的执念多深?还是说,你为了他,连萧宪的安危都不顾?”
第90章
李衾所说的别的话倒还罢了,最后一句却着实刺了东淑的心。
东淑皱眉看着李衾,终于慢慢地说:“你这是在回答我,若是皇上得不到遗诏,就会对哥哥不利对吗?”
李衾一时失了自控,此刻略有点后悔,但再改口已经晚了。
“毕竟是社稷权柄的事情,我不想说的若无其事,”李衾思忖了片刻,尽量平静地:“但是就如我方才跟你说过的,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尽我全力,不会让他出事。”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着你,明明是相隔咫尺,对东淑来说,却像是当初自己还没有恢复记忆的时候,从指挥使府内敷衍回来,在路上跟醉酒踯躅的他马上底下,那疏离而模糊的对视。
终于东淑道:“好,我知道了。”
向着李衾微微一笑:“你进宫去吧。反正……我对这儿也并不陌生。”
李衾感觉到两人之间微妙的变化,他本是要走的,才转身的时候又回过头来。
快步走到东淑身旁,李衾张手过去将她一把揽入怀中。
东淑微怔的时候,就听他在耳畔说道:“有些话我说的不恰当,你不必放在心上,我不过也是关心情切一时乱了而已。只有一件……不管怎么样,我不会再让咱们有任何的意外。不管是镇远侯也好,还是皇上。”
李衾说完之后,才轻轻地将东淑放开,转身出门去了。
看着李衾出门,东淑忽然觉着浑身无力,她慢慢地挪后了几步,终于退到床边,缓缓坐下。
东淑没想到,事情竟是这样急转而下,自己成亲的日子,却是萧宪身处险境的时候,而她跟李衾两个,却因为此事几乎……彼此生了嫌隙。
东淑无法形容自己对于新帝的憎恶,她本以为自己重活一世,有很多东西都已经看破了,直到找回了记忆,才知道自己是何等的幼稚。
的确,她可以看破看透一些东西,可有一些,是她无法逾越、甚至到现在都没有办法面对的。
一想到那个,东淑甚至有一种想要自毁的冲动。
她本来是世间最骄傲的女子,却给人把那份骄傲一寸寸的凌迟至死,这比直接杀了她更加难以承受。
心突然疼了起来,东淑抬手握着胸前衣襟,手掌揉着那处,却没有办法将那份难以言喻的痛感压下去。
李衾把新人接了进府,转头就匆匆地进宫去了。
府内上下很快都知道了这件事。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各种猜疑。
其实李衾出去之前曾同府内老太太以及太太们禀告过了,只说宫中有紧急大事,耽误不得。
如今府内长辈们商议了一阵儿,便叫两位少奶奶前去安慰坐陪,免得冷落了新人。
东淑才叫去了凤冠,卸了妆,又换了一身衣裳。
却听外头丫鬟道:“大奶奶跟二奶奶来了。”
东淑抬眸,便见两个人一左一右走了进来。
她缓缓站起身来,行礼:“见过大少奶奶,二奶奶。”
袁少奶奶笑道:“如今好歹已经进了门,也该改口了。”说着扶着东淑到了里间落座,问道:“有没有吃点儿东西?饿不饿?”
东淑便道:“多谢大嫂子,还并不饿。”
方氏在旁道:“也不知道宫内到底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弄的新婚之日新郎官儿却跑了。”
东淑道:“本来按规矩这婚礼尚不能行呢,是皇上格外开恩,如今朝廷有事,三爷他自然也是责无旁贷。”
方氏笑道:“哟,这话说的……若不是知道你才嫁过来,还以为是老夫老妻了呢。”
东淑道:“是我一时失言,让二嫂子见笑了。”
方氏道:“这可不是失言,不过是知大体的好话罢了,这我还是能听出来的。而且你直言不讳的我倒喜欢,可知我最烦那些话表面一套背面一套的人了,咱们以后相处只怕还容易些。”
袁少奶奶在旁瞥了她一眼:“难得你这样夸赞人,若真的彼此妯娌和气,那自然是皆大欢喜。”
方氏笑道:“怎么大奶奶觉着我们妯娌之间不和气吗?”
袁少奶奶似笑非笑道:“你今儿是怎么了,说话总像是带着刺儿。”
方氏道:“什么刺儿不刺儿的,你怕是多心了吧。”她便跟东淑道:“家里上下谁不知道,咱们大嫂子是最贤良的人,以后你在这府里长住着就知道了。”
袁少奶奶一笑,不置可否。
两人陪着坐了片刻,见天色不早,袁氏道:“你是新妇,今儿本该是洞房花烛夜,故而不必出去应规矩。可是看这般情形,今夜三爷恐怕未必会回来了……昨儿他似乎就是在宫内过的,倒是委屈你了。”
东淑道:“大嫂子放心,我自然知道轻重缓急,何况来日方长,倒是不必计较这片刻。”
袁氏笑说:“你果然懂事。既然如此,我们就先不打扰了。对了……你才来,未免有些不适应的地方,倘若这屋里缺些什么或者你要什么,只管跟他们说,若是那些丫头婆子不服管束,你能料理了最好,不愿理会的话就告诉我,我自帮你处置。”
东淑道:“多谢。”
于是两个人起身离开了新房。
东淑送别了两人,身心一阵疲惫。
她今儿起的绝早,且从早上开始就没怎么进食,此刻一整天了,却并不想吃东西。
忖度着李衾今夜只怕当真不会回来,自己又不必出去应酬,便又洗漱了一番,倒头安歇。
如此一来,却错乱复杂的做了好些奇怪的梦,时而梦见李衾跟自己要那道遗诏,时而是萧宪被皇帝逼迫,东淑便跟他求让他交出遗诏……
到最后,突然又出现李持酒的脸,脸上却是血痕满布,看着他说道:“姐姐,我要死了。”
东淑吓得惊醒过来,一时心惊肉跳的竟无法入睡。
撩起帘子往外看了眼,桌上的龙凤红烛已经烧了一半儿,窗户上还是暗蓝色的。
甘棠就睡在左手侧的小榻上,有两个丫鬟站在拨步床的外围,正也打盹。
东淑慢慢地放下帘子,却并不躺倒,只抱着膝盖出神。
宫内,武德殿。
皇帝看着面前的萧宪:“朕想不到你竟是这样固执,那个东西对你而言就那么重要?”
萧宪垂着眼皮,脸上似冷非冷的:“皇上既然已经看过了御库之中的记录,就该知道,那个东西对臣没什么要紧,倒是对皇上您而言很重要。所以皇上才把臣软禁在内宫,不是吗。”
杨瑞笑道:“萧尚书,朕自忖也没有薄待过你,你又何必这般敌视呢?朕又哪里软禁过你,只是好言规劝罢了,你若早点儿答应了……此刻早就回了萧府、欢天喜地的送你那位干妹妹出嫁了,如今白白错过了佳期,只怕也叫她为你担心。”
皇帝是故意选在这日把萧宪留在宫中,无非是想借着这个让他就范。
萧宪的唇角牵了牵:“那道遗诏虽然是先帝的旨意,但是,倘若皇上英明贤德,那道旨意对皇上而言自然就如一张废纸一般。又何必这样这样大张旗鼓煞费苦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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