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动静她才抬眸,目光在李衾面上转了两转,便吩咐丫头:“先出去吧。”
屏退众人,袁南风才道:“三爷,我有一句唐突的话想请教。若说错了希望三爷别怪罪。”
李衾道:“大嫂子请说。”
袁南风盯着他的眼睛,一眼不眨地,道:“三爷为什么会娶江雪?”
李衾皱皱眉,并不回答。
袁南风却不以为意,看着他继续说道:“我曾说过三爷绝不是会被表面色相所迷的人,所以请恕我大胆,你娶她的原因,是不是因为她就是萧……”
李衾本来有些不耐烦的,猛地听到这里,眉峰便悄然一动。
这个稍纵即逝的神情没有逃过袁南风的眼睛,她的脊梁逐渐地僵直了:“这……是真的?”
就算她知道了,李衾却也不怕,但总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当下垂眸淡淡道:“大嫂子在说什么,我竟不懂。”
袁南风却仿佛没听见他的话,只自言自语般颤声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事情太蹊跷了,我起初还以为是报应,现在想想都是她的设计,她唆使二奶奶针对我不说,还害我差点儿在体仁阁给皇上……还有这次二爷暴毙身亡,哪里是这么简单的,自然也是她!因为她知道我跟二爷都是害过她的人……所以她才来报仇的!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呢……我跟二爷接二连三的就遭了报应!”
李衾听她喃喃地仿佛半是癫狂,可说的这些话,却实在是叫人惊心!
他的脸色也一点点变了:“你……”才说了一个字,却又双唇紧闭。
袁南风却猛然一震,又抬头看向李衾:“她真的就是萧东淑对吗?所以你才会不顾一切娶她,可是她、她害死了二爷,还差点儿害了我……虽然是我们对不住她在先,但我们当初也是为了三爷为了李府,她、她实在是太狠毒了!”
袁南风半是带怒半是害怕、语无伦次地说到这里,李衾才喝道:“行了!”
他站起身来,双眼沉静地望着袁南风:“大嫂子许是受惊过度又加操劳,所以才神智不属了吧,过去的事情早过去了,不必重又牵扯起来!而且冥冥中自有因果,既然知道是因果循环,那认罪认命就是!又何必强赖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大嫂子,请你以后务必要谨言慎行,我不想有人胡乱编排我的夫人,倘若给我听见什么风声,我是饶恕不得的,不管那人是谁。”
李衾从长房内拂袖出门,回到自己房中。
甘棠忐忑地迎了他,却并不进内。李衾自个儿进了门,却见东淑坐在圆桌旁边,桌上却放着一个紫檀木匣子。
李衾一看这匣子,便明白她已经瞧过里头的东西了。
于是他走上前道:“你有孕在身,怎么只在这里干坐着?累不累?”
东淑看着那木匣子:“这里的东西,都是写给我的?”
李衾将那匣子打开,拈了一封信出来,看了眼,重又放下。
东淑道:“既然写了,怎么也不发回来给我看。”
这才说道:“都是些无趣的话,没什么可看的。”
这里头每一封信,的确都是李衾亲笔所写,是他在战事以及公务的间隙,所写出来的只言片语。
写得时候满心涌动,想要快些让她知道,可转念一想却又觉着这些东西有些难为情,还是烧了了事。
可到底没有烧掉,只是扔在匣子里,日积月累,竟弄了这么许多。
东淑说着,拿了两封信出来,打开其中一封,写的是:“向晚之际登城,城外有叛军旌旗,突然想到北关巡边,心头不安,希望淑儿无恙,天地共佑。”
东淑放下这封,打开另一封,却写的是:“今日巡城,有旧俘被杀,遗落幼童一名,烂漫可爱,感慨之余突发奇想,兴许将来也跟淑儿育女生男,共享天伦,一世之愿足以。”
李衾听她念着,走到窗户边上,眼神沉沉的仿佛在听,又好像不敢听。
东淑看着匣子里厚厚的那一叠书信,终于低声说道:“你但凡把你的心事明白告诉我一些,我也不至于为了你时不时地悬着这颗心。”
李衾听到这里才缓缓地回过身来,他看着东淑,此刻心中却想起袁南风方才的那些话。
终于他走到东淑身旁,慢慢地拥着她道:“这些话如此肉麻,怎么说得出口,你看看就是了,找个时候烧了它,别叫人看见,坏了我一世英名。”
东淑本来有些感动的眼中带泪,听了这话却破涕为笑:“我偏留着,一张也不能丢。”
李衾俯身在她的鬓边轻轻一亲,道:“好吧,你愿意留就留,只有一件,不许给别人看。”
东淑笑道:“我给什么人看?”
李衾想了想:“尤其是萧宪。”
东淑掩口而笑。
半晌,东淑便问今日他在外头是怎么样。李衾还是把李持酒要御驾亲征的话告诉了她。东淑听了皱眉,却没有说话。
李衾问道:“怎么不言语?”
东淑道:“朝廷大事,岂容我插嘴。”
李衾说道:“咱们是私下里说,又不是在朝堂上议论。难道你同意他去?”
东淑摇了摇头。
李衾道:“为什么不同意?”
“这还用我说吗?”东淑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是一国之君,而且之前文皇帝跟……相继驾崩,幸而如今局势稳了下来,若他有个万一……”说到这里,东淑瞥了眼李衾,就没继续。
李衾听她是为国为民在说,并没提别的,便唇角一挑,又道:“那好吧,倘若不是他,换另一个人去,你觉着谁最合适呢?”
东淑看着他眼底若有所思的表情,突然意识到什么。
本朝能征善战的两个佼佼者,第一就是珠玉在前的李衾了,而另一个后起之秀,则是原先还是镇远侯的李持酒。
这会儿狄人来势汹汹,当然要选一个最顶用的克星才好,可若李持久不去,剩下的人选是谁,不言而喻。
“不行!”东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抱住了李衾的手臂。
李衾看着她焦急的脸色,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鬓:“明日我会进宫跟皇上商议……要怎么样,由他决断就是了。”
东淑却不能撒手:“不行,你不能去!一定有别的人可以的!”
李衾笑道:“好了,我跟你说这些不是要让你心烦的,只是怕你从别人口里知道,不明就里反而着急。你放心,不管是不是我都好,事情总会得以解决的,你该相信我。”
东淑欲言又止,终于只抱着李衾的腰,把脸埋在他怀中。
李衾抚着她发抖的背,半天才说:“萧宪说你喜欢‘在朝暮’。那你就该知道我的心。”
东淑忍着泪道:“我知道。”
这句本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他偏反其道行之,一定要“在朝暮”,可偏偏的事与愿违。
但东淑又知道自己不能任性地去拦阻他的行事跟意志,他毕竟有自己的抱负跟担当。
最后李衾垂眸看着怀中人,轻声道:“别的……都可以罢了,我只要你好好的就行。”
第二天李衾入宫,正赶上萧宪披着大氅从中书省出来,萧宪道:“你选好了去北关的人没有?”
李衾却看着他揣在暖袖里的手:“萧大人的伤可痊愈了?”
萧宪看着他似笑非笑的,就知道在取笑自己,便啐了口:“幸而没有留疤,不然饶不了你。”
李衾道:“一个巴掌拍不响,怎么只饶不了我?”
萧宪才道:“你年纪大城府深,也能那么血热,自然你是罪魁。”说了这句,他迟疑了会儿问道:“我一直没跟你提,李珣是怎么回事?”
李衾淡淡道:“不过是太过沉迷房中之事,亏了身子罢了。”
萧宪啧了声,打量他一会儿,笑道:“幸而你跟你二哥不一样。”
两人说了几句,分道扬镳,李衾目送萧宪离开,自去了武德殿,还没入内,就听到那只孔雀又发出了连串尖声的叫。
这孔雀看着虽美轮美奂,叫声却最为骇人,李衾每次听见都要皱眉,难得李持酒如此纵容。
宦官领着他入内,却见高公公从里头退了出来,见了李衾便笑行礼道:“尚书大人。”
李衾忙还礼。
高公公看看里间,便低声道:“尚书大人务必好生劝劝皇上,千万不能让他亲自去北关啊。皇上对您跟萧尚书是很尊敬的,您二位的话兴许他会听到心里去了。”
当即入内拜见皇帝。李持酒道:“李大人,派去北关的最佳之人选好了吗?”
李衾道:“已经选好了。”
李持酒问道:“是谁?”
李衾不疾不徐地说道:“最佳人选,正是微臣自己。”
听到这个答案,李持酒啧了声,却笑道:“李大人,你可真不谦虚啊。”
李衾抬头:“皇上……”
“行了,”李持酒不等他开口,便不由分说道:“要是你这会儿没有妻、没有子,你爱去哪里都成,但是现在,你得留在京城。”
他说了这句,瞧着那只恃宠而骄的孔雀在殿内闲庭信步,又带三分无忌的淡笑道:“还有,我又听说你在派人调查你们府内的那件肮脏事,别查了,没有用。”
李衾眼神一变。
第115章
就在这时候,那只绿孔雀突然叫了一声,声音尖利突兀,几乎把人吓了一跳。
李衾瞥了眼那只讨嫌的孔雀,那雀儿定睛瞧着他,却又将长长的脖子一扬,若无其事地慢慢踱步走开。
看着这孔雀的做派,李衾这会儿竟觉着李持酒或许是故意的养这只东西在原本肃穆的武德殿内,好让这恶劣的扁毛翎羽顺理成章地破坏武德殿之前的端肃正统。
而这只孔雀竟像极了李持酒的性子,有些恶作剧的从不按常理出牌,袭人于冷不防间。
终于,李衾问道:“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李持酒道:“尚书大人聪明绝顶的,我的意思别人不知道,你自然是最清楚的。”
事到如今,李衾也不想再藏着了,当下道:“是因为那件旧事?”
李持酒唇角一挑,似笑非笑:“不然呢,若只是大人的家事,我是懒得伸手的。”
听了这话李衾轻哼了声:“皇上真是……尽心了。”
李持酒听了这意义莫名的一句,笑道:“你若是要谢我呢,却是不必,这不过是我该做的。但你若是要怪我,我就不高兴了。”
“我为何要谢你?”李衾问。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李持酒低头打量自己的手,手腕上还有当初受伤缝合留下的疤痕,他看着那道疤痕,突然想起当初给杨瑞囚禁在诚肃殿里,生死恍惚,听到那个声音说道:
——“你不吃药,是想怎么样?”
——“再胡闹,我是要生气的。”
那声音于他而言,就如同生命中的光明一样。
也把他从无边黑暗的渊薮里一把拽了出来。
李持酒回想着往事,眼底满是温柔之色,轻声对李衾道:“都不用你弄脏手,我就替你解决了一个人面兽心的东西,也免得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我这样的善解人意,难道还不配得到尚书大人一句褒奖吗?”
他垂手往前,将走到李衾跟前才止步,仿佛的确在邀功。
李衾很想问问李持酒是从何知道的,但这件事不管对东淑而言还是他,都是绝不肯宣之于口的。
这会儿听李持酒说出底细,——他居然连李珣参与其中都知道,心中无声一叹。
而李持酒将面前的人仔细打量了几眼,看着李衾清雅端方的眉眼,渊渟岳峙的气质,一笑道:“尚书大人对我所说的话丝毫不觉着意外,可见你是知道的,但是我不解的是,你既然知道,却一直的无动于衷,所以我忍不住想,若我不动手,难道你就一辈子权当没有此事发生?”
李衾淡淡地说道:“其实皇上刚刚有一句话说错了。”
“什么话?”
“这的确是臣的家事,”李衾抬眸对上李持酒的目光,道:“皇上本来不该插手。”
李持酒扬了扬眉:“我不插手,你岂不是仍跟他们相亲相爱相安无事,要熬到他们寿终正寝不成?哼,你愿意这样也罢了,横竖我管不着,我也不稀罕理会。但我在意的是不能让这些助纣为虐的混账王八蛋故技重施再害她一次!有一定点儿的机会都不行。”
他说到最后的时候,眼睛里像是有幽暗的火焰闪烁。
李衾闭了闭双眼:“有劳皇上费心了。”
李持酒却又笑了,轻描淡写道:“说了不必谢。”
这会儿那只孔雀走到两人旁边,盯着李持酒袍摆上的江崖海水纹,仿佛要啄一啄试试。
李持酒抬腿,用脚把它推到一边儿去,看它不情不愿地走开,才道:“我知道,你仍旧不喜欢我甚至怀疑我,就像是我也曾经巴不得你立刻死了……”
李衾脸色仍是淡淡的,只是静静听着。
李持酒慢慢转身看着李衾,缓缓道:“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你不能死,你得好好的活着,既然她只喜欢你,你就得安然无恙的,这才对得起她的喜欢。”
“皇上,”李衾这才开口,他坦然而镇定的说道:“男儿本自重横行。内子她虽是闺阁中的女子,却也很明白这个道理。她愿意我去北关。”
听到他口称“内子”,李持酒眉峰一动,此刻他无端想起当初在岁寒庵的情形。
那会儿他跟东淑还没和离,他当着李衾的面儿口称“贱内”,而东淑也以“拙夫”嘲讽回应,那时候只觉着寻常没什么的,甚至还有一点点恼怒,可这时侯想起来,一点一滴却都是略带心酸的甜蜜。
李持酒低笑了起来,道:“她当然愿意,因为她知道你李尚书心中的志向,也知道毕竟该以大局国事为重,我说的对吗?”
李衾不语。
李持酒道:“但我知道她心里其实不想你离开,就像是你上回去谨州一样,你只会叫她替你牵肠挂肚担惊受怕。她既然时时刻刻把你跟国事放在最先,你为什么不替她想想。而且,你已经负过她一次了,不是吗?一次已经够了!很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