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家主听他提起路以卿,终于抬起头叹了口气——从长安将生意迁回金陵,这并不是一件小事。想当年他从金陵将生意做到长安,足足耗费了十年光阴,迁回来却只用了不到三个月。且不说其中的落差,只是这一番牵扯便是伤筋动骨,如果不是顾虑着路以卿的安危,他其实真狠不下这个心。
可商行搬迁说到底也是治标不治本,或者换句话说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襄王还没有放弃他们路家的钱财,危险便没有远离他们,甚至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路家为了离开长安,损失了大量钱财,说不定立刻就会恼羞成怒。
当此之时,路家主只觉危机重重,又哪里还能安心修养呢?
管家见他这模样,也不知从何劝起,能做的不过是照料好路家主的衣食起居而已。
过了会儿,路家主终于开口,他问管家道:“于盛你说,阿卿她们现在到西北了吗?”问完不等管家回答便自顾自答道:“算算日子,应该是到了。”
管家这才接话道:“郎君聪慧,少夫人沉稳,家主不必太为她们担心。”
路家主闻言点点头,终于彻底将心思从面前的文书账本上移开,他放下书册抬头问道:“阿卿之前要走的那些人,你有消息没,他们现在都在做些什么?”
临行前路以卿从路家主这里要走了许多银钱人手,仿佛打定主意要领一笔启动资金,然后出去单干发展自己的事业。可钱财这些还好说,她要去的那些商行老人固然能力卓著也值得信赖,可多年来他们与商行的联系也是千丝万缕,根本不是她说分开就能分开的。
因此管家还真知道这些事,闻言便答道:“回家主,郎君之前要去的人手被分作了三批。一批人如今赶往了东海,似乎在东海海岸附近找了个偏僻的小渔村,然后修了不少池子,似乎是打算晒盐。第二批修了窑似乎打算烧制瓷器还是什么,顺便也做些烧酒屯着。第三批人就四下打点,联系商行漕运,似乎打算自己弄条商路出来。”
听完管家的话,路家主心里多少便有数了,眉头却是微微蹙起——晒盐的法子很早之前路以卿就提过了,盐铁自古都是暴利,也自古都掌握在朝廷手中。路家从前不缺钱,因此知道那提高产盐的法子,也从来没打算过插手。可现在路以卿似乎打算走贩私盐的路子了,这种事来钱快。
而与贩私盐这种犯罪之事相比,烧瓷器做烧酒什么的,便都不值一提了。
路家主有点怕,怕襄王还盯着他们,怕有人知道路以卿插手了私盐一事。于是他纠结一阵,方才对管家吩咐道:“你让人去东海帮他们遮掩些,再高价收些盐引送去,多少打个马虎眼。”
管家应下了,却没急着离开,等着看路家主还有没有其他吩咐。
也没让他多等,路家主又问道:“对了,前些日子我让你收集的粮食怎么样了,可收得够了?”
管家便回道:“收了三船了,都是咱们的人去那些产粮地直接收的。这时候夏粮也还没收,咱们收的都是陈粮,贵倒是不贵,可这时节不对,再收下去怕就要惊动有心人了。”
路家主心里也有数,便点点头道:“如此便收手吧,先把这三船粮食给阿卿运去。她之前就带了那么点东西过去,怕在卫家军那里根本入不得眼。这些粮食送过去,也给她添点底气,之后就等夏粮出来了,再让人去收些送去,那时候也不怎么扎眼了。”
管家点头应下,等了等没再等到路家主吩咐。正打算离开,却又被路家主叫住,后者想了想便提笔写了封信,让他使人送去西北。
折腾一番,管家这才拿着信离去,他前脚刚走,后脚晚膳也送来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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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以卿并不知道,远在金陵的亲爹已经为她打算好了一切。她抱着一卷细麻绳折腾了三天,才堪堪找回了点手感,别别扭扭织出来的围脖也是粗糙难看,就好像头一回动手的新人。
沈望舒忍了她三天了,终于忍不住说道:“你别折腾了,我不要。”
路以卿抱着她的麻绳围脖一脸无辜,片刻后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粗制滥造的半成品,解释道:“不是,望舒,我没打算送你这个,我就是没寻到合适的线,先拿这个练练手而已。”
沈望舒闻言却有些一言难尽——她是相信路以卿的话的,后者再不靠谱也不至于送她一条麻绳围脖。可问题是路以卿手艺真算不上好,她不相信换了好材料就能化腐朽为神奇。
抿着唇沉默了一瞬,沈望舒还是提议道:“阿卿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要做围脖的话,用皮毛会比较好?西北的冬天听说很冷,你这围脖……恐怕不如皮毛的暖和。而且若是你想亲手做了礼物送我,也可以自己去狩猎,打只兔子也比你折腾这个容易些。”
话说得还算委婉,可路以卿还是听出了她语气中满满的拒绝。她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半成品,再是自己动手的滤镜加成,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东西很丑很差。
几日的热情瞬间熄灭,路以卿随手就把织针和麻绳扔到了一边,然后撑着下巴唉声叹气:“好吧好吧,我知道你嫌弃,其实我自己看着也难看得紧。”
沈望舒听她这般说,又不觉心软,想要安慰她。
可路以卿没等她安慰,便望着那半成品围脖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其实望舒,我折腾这个不仅是想亲手做个礼物送你,也是想靠这个做生意。”
饶是沈望舒淡定,闻言也忍不住有一瞬间的神情微妙,可她到底忍住了没开口质疑。
果不其然,路以卿自己就给了解释,她望着沈望舒目光灼灼:“望舒你有没有想过,皮毛有多贵?皮裘的围脖自然保暖,可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用得起的。可我这个就不同了,我打算用羊毛织成线,再用线织成围脖。甚至不止围脖,还有衣裳裤子,全身穿戴……”
毛裘自古都不是寻常人用得起的,哪怕是兔皮的狗皮的,也相当昂贵。可羊毛就不同了,养了羊羊毛每年都可以剪,这东西梁国不多,可游牧民族不少的秦国可多得是。
沈望舒觉得她想得挺美,不禁泼凉水道:“你总想好事。可羊毛又脏又臭,难以打理不说,也不知有多少人会买你的账?达官贵人自有皮裘可以保暖,寻常百姓你便是卖出去,又能有多少收益?”
这话说得实在,羊毛织成线再成衣,整套工序算得上繁琐。耗费的人力且不提,这东西本就贱价,有钱的人看不上,没钱的人买不起,怎么看都是个亏本买卖。
路以卿既然要做这生意,自然也想过利弊,当下凑到沈望舒耳边道:“我又不靠这个赚钱。”
沈望舒闻言眉头一挑,那目光仿佛再问:不赚钱你折腾这个做什么?
而且她记得路以卿当初忽悠,不是,当初与卫大将军协议时,说的就是要去秦国买羊毛羊皮吧?
路以卿看懂了沈望舒的疑虑,此时马车上虽只有她们两人,她仍是往她身边又凑了凑。直到两人半边身子贴到一起,沈望舒感觉热得不行,才听她在她耳边低语:“我买羊毛可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让秦国人养羊啊。他们每年犯边,不过是为了钱而已,有了赚钱的法子为什么还要拿命拼?”
沈望舒闻言微怔,隐隐约约有个念头在她脑海中闪过,她没抓住那丝灵感,却很快想明白了一个浅显的目的——卫家军如今势弱,经此一役只怕更是元气大伤,之后势必需要休养生息。在此期间,如果秦国那边安分些,卫家军便有更多时间恢复。而把这些人打发去养羊剪羊毛就是个不错的主意。
此时的沈望舒还没有想到,如果秦国人适应了这样的交易,那么他们牧场中的战马就会被羊群取代,对今后的两国战事将有多大的改变。就眼前的利益,这羊毛就收得不亏。
路以卿眸光熠熠,闪动着野心,瞬息间又收敛了起来。
许是两人紧贴太热,路以卿终于还是退开了,撇开羊毛这个话题不谈,她又道:“这羊毛衣大概是赚不了什么钱的,就算赚也是小钱,可养不起十万大军。”说着顿了顿,笑看着沈望舒问道:“我还有别的法子赚钱,望舒可知道是什么?”
沈望舒眼波微转,想到什么,一口道破:“晒盐。”,
第76章一瞬间冷汗涔涔
沈望舒猜得没错,路以卿确实让人去晒盐了,因为这是最暴利而且来钱最快的途径,能够让她迅速攫取到足以供养数万大军的财富。
可与此同时,路以卿却并没有打算长远的将私盐生意做下去,毕竟这是犯法的——虽然来自现代的穿越者并不觉得卖点盐就犯法了,相反古代之中食盐垄断,高价买卖以成暴利的状态在她看来才比较难理解。要知道现代超市里的食盐一两块就能买一袋,谁都不可能觉得这东西金贵。
路以卿并不想冒险,至少在卫家军恢复元气之前,她更希望安稳的苟着。
马车辚辚,载着她和沈望舒,在五百卫家军的护卫下继续往阳城而去。战争却已经在她们离开云擒关后,以一种令秦军以及绝大多数人意外的方式展开了。
卫景荣说要一个月收复失地不是夸口,卫大将军答应下赌约也不是逼到绝境的孤注一掷。这父子俩早就心有成算,没有路以卿他们依旧会做的事,有了人许下承诺之后,只是让他们更加安心,也更加有底气去进行自己的计划。
路以卿一行人离开云擒关的第一天,卫家军就迫不及待般进行了反攻。
他们半夜打开关门,偷袭了驻扎在关外的秦军大营。三千先锋营将士冲进了毫无防备的营地,杀人放火,纵马踩踏。三千将士在秦军大营里转悠了一圈,获得了斩首五千,烧毁敌军营帐粮草,以及斩杀了秦军几个大将的功绩。然后又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大摇大摆的拍拍马屁股跑了。
秦军来犯号称十万,五千人不算什么,可卫家军的主动反击显然出乎了秦军的预料,此举也毫不意外的激怒了对方。翌日便有军队浩浩荡荡兵临城下。
攻城,守城,亘古不变。
云擒关地处险要,易守难攻,攻城的头一日秦军便在城墙下留下了数千具尸首。城楼上的卫家军却是早有准备,滚水、热油、滚石、檑木,乃至于烧红的铁索应有尽有……不同于之前的消极防备,卫家军这一回是在拼尽全力,有意识的消耗敌军的兵力。
头一日,秦军将领或许没看出来,可攻城的时间长了自然也就看出来了。可他也不在乎,因为他知道梁国朝廷腐朽,连带着边关物资匮乏。云擒关里的卫家军连饭都要没得吃了,这些守城物资也不会多到哪儿去,就算他们是用人命在填,可对方消耗的物资也确确实实是消耗了。
秦军主帅策马立在军阵之后,眯着眼去看城楼上泼下的一桶桶滚水——泼吧泼吧,我看你们还有多少柴禾可以用来烧,又有多少屋子可以用来拆。
攻城战的开始就是消耗,一旦城楼上再没有可以用来退敌的东西,等军士爬上城楼,接近着便会是面对面的白刃战。而秦军的数量远远不是颓败的卫家军能够比的,所以只要让他们登上城楼,那么破城也就指日可待了。而在这之前的牺牲,在主帅的眼中都是值得的。
双方打得很激烈,一日两日三日……云擒关里的大石砸光了,木头也扔完了,柴禾也烧尽了。当城头上泼下的滚水变成温水,用生命消耗物资的秦军终于等到了反攻的机会。
刹那间,秦军士气大震,欢欣鼓舞将要攻城。
可就在这时候,就在秦军主帅发出总攻的军令之后,压阵的后军大营却突然被人袭击了。传令兵慌慌张张跑到主帅面前,告知他大军后方出现了军队,数万人马正在攻击后军。
没有人想到过卫家军会有援军,更没有人想到过援军会来自后方。刚还志得意满的秦军主帅露出了错愕的神情,刚还士气高涨要攻破云擒关的士兵们惊慌失措。等又一批传令兵匆匆而来,告知主帅大军两面的侧翼也发现了敌军之后,这群没来得及加入战争的军队彻底慌了。
前有雄关阻路,后有大军冲杀,饶是秦军主帅迅速反应过来调度,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军队依旧损失惨重。攻城战草草结束,秦军败退数十里,不等他们收拢残兵重整旗鼓,卫家军便追来了。
一瞬间,攻守易位,这回换卫家军追在秦军后面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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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以卿收到军报并不算晚,可彼时她也已经身在阳城之中,而卫家军也已经完成了反攻的第一步。她看完军报之后就递给了沈望舒,沉沉吐出口气:“说反攻就反攻,倒是真快。”
沈望舒看得比她还快,几乎一目十行,看完之后迅速抓住了重点:“那些援军……”
路以卿对上她的目光,了然道:“没有什么援军,那些都是卫家军。卫景荣当初就说了,卫家军如今只剩三万人,可还有两万军队卸甲,正在西凉开荒。这些人当初放下刀剑拿起锄头,为的不过是让同袍有口饭吃,所有人都将他们忽略了,可他们却成了一支奇兵。”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语气中的情绪有些复杂:“这些人离开军队许久,不再受朝廷承认供养,可当卫家军需要之时,他们依旧选择在第一时间回来了。”
由此可见,卫大将军在军中是有何等的号召力,几乎令人舍生忘死。
沈望舒也觉得意外和惊喜,可当这两种情绪平复,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后,她却忽然拍了拍路以卿的肩膀:“阿卿,你要辛苦了。”
路以卿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苦着脸:“是啊,要养的人一下子又多了两万呢。”
在路以卿最初的计划里,她供养卫家军也是一步步来的,三个月的时间足够她铺下的摊子初见成效,赚到第一笔钱去供养卫家军如今不足三万的兵马。可计划从来就是用来打破的,战争开启使得粮食消耗加倍,让她不得不向家里伸手要支援,现在要养的人又一下子多了那么多……
gu903();脑袋一歪,路以卿将头靠在了沈望舒肩膀上,哭唧唧对她抱怨:“望舒,怎么办,忽然间感觉压力好大,闭上眼睛仿佛都能看到几万张嘴冲着我嗷嗷待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