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这位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倒是意外的接地气。
不过看着这些菜苗,路以卿原本还有两分浮躁的心,也算是彻底安稳了下来。
一来对方竟然在将军府里都种了菜,那么想必军中缺粮缺菜应该已经到了一定程度。二来卫大将军既然在这里种菜,想必也是认定收菜之前云擒关不可能被攻破。
这样就还好,有她讨价还价的余地,也不至于担心自身安危。
诸般念头在路以卿脑海中闪过,脚下跟着亲兵的步伐却没有停。不多时便绕过了待客的前厅,又穿过庭院回廊,最后竟是直接将她带去了书房重地。
一番通报,路以卿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卫大将军。对方的一身威严都在路以卿的预料之中,不过让路以卿意外的是对方长相并不似寻常武将那般粗犷,相反面容清臞颔下微须,看着更似文人——在此之前谁都没告诉过路以卿,这位传说中的卫大将军竟还是个儒将。
路以卿看着卫大将军与卫景荣几分相似的脸,微怔了怔,旋即行礼道:“见过卫大将军。”
卫季平倒是没摆架子,甚至亲自上前将她扶了起来:“不必多礼。路郎君于我大军先有资助之恩,又于小儿有相救之情,老夫实在当不得你的礼,反倒该与你行礼才是。”
路以卿自然称不敢,心里却有些别扭——卫季平看着不过四十不到的年纪,开口就是老夫,可真让人不习惯。在现代,四十岁的男人都还算得上是年富力强的年纪,便是五十也不会有人说老。不过转念想想古人大多不长寿,七十已是古来稀,四十称个老也行吧。
因为卫季平态度和蔼,路以卿自己又打岔想些乱七八糟的,面对位高权重者的紧张霎时就散了个干净。之后两人寒暄对话时,路以卿便表现得不卑不亢,倒是让卫季平高看了她一眼。
两人落坐寒暄,心照不宣的先说些旧事联络感情,然后才渐渐转到正事上。卫季平最关心的只有一点,见路以卿年轻,便直接说道:“景荣与我说过,他与郎君定下赌约,若是卫家军能在三月内反攻回去,今后路家商行便肯替朝廷养着卫家军。”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路以卿并没有错过他话中“替朝廷”这三个字。这三字可大可小,听得路以卿眉头一跳,似乎是卫季平对她的一番敲打。
路以卿刚开始摸不准卫季平的态度,可直接应下她不敢,要否认这话也不行。因为事关卫家军的利益,她若否认卫大将军就会觉得她是在戏弄他们。且不提这番“玩笑”会有怎样的后果,至少自己和路家在他心中的地位就该一落千丈了。
垂眸想了想,便道:“不是路家,我答应少将军只代表我自己,这也是我与他的赌约。”
卫季平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长眉一挑,看着路以卿的目光倒是更深沉了两分:“路郎君是说,我这十万大军不必靠路家商行,你一人就能养得起?”
路以卿抿抿唇,倒是笑得颇为自信:“有何不可?路家商行是家父的心血,可那是他挣下的。我虽年少,却也想闯下自己的一片天。将军以为我为何在这多事之秋来西北?不过是想寻个机遇罢了。”说完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卫季平:“我遇到将军,将军遇到我,都是机遇。”
卫季平不听她胡扯,一句话揭破:“是你先给卫家军送粮的,不是老夫与你偶遇。”
路以卿却不为所动,理所当然道:“所谓机遇,也没说要在家中坐等啊。我看上了卫家军想要结交一番,卫家军也肯接受我的结交,这便是机遇。”
这话也没错,不过话中若有若无也暴露了野心——好端端一个商人,跑来与军队结交,为的是什么?卫季平甚至大胆猜想,这胆大包天的年轻人不会是想收拢他手下的军队吧?
路以卿当然没那么大的野心,察觉到卫季平目光有异之后,便主动坦白道:“好吧,我与将军也不绕圈子了。我对卫家军并没有恶意,也没有野心,所求不过是合作。”
卫季平神情平静,看不出所想:“如何合作?”
路以卿便抬手往西北指了指:“我想将生意做到那边去。”她说着,从腰上解下一个小小的酒囊:“我在家中蒸出了一种烈酒,很烈。这酒虽然好,可寻常人也品味不来,在长安不好卖不说,卖贱了也不值它耗费的粮食。可西北不一样,西北需要这样的烈酒,相信军中也需要。”
卫景荣受伤醒来曾与方大夫说过,他知道烈酒清洗伤口有助于伤势恢复,那么卫大将军必然也是知道的。军队打仗最常受的就是外伤,许多人不是死在战场上的,而是死在战后伤势恶化。
卫季平能够得军心,得民心,就不会无视手下将士生死。
不过话又说回来,卫家军如今也是穷得叮当响,这位大将军不仅是军费被朝中克扣得厉害,他自己似乎也不善经营。否则守着两国商道,他但凡有些手段,也不至于闹到卫家军饭都吃不起的地步——亏得路以卿来时还想过将酒卖给他,现在是完全不用想了。
卫季平没说话,接过路以卿的酒囊后打开闻了闻,酒气浓郁:“确实是烈酒。”
路以卿挺直了腰板,直言道:“我敢说,这里没有谁能做出比我更烈的酒。而且除了烈,我也做出了好几种酒,口感都不错,应该是会有人喜欢的。”
卫季平没尝她的酒,又将酒塞塞了回去:“所以你是想把酒卖去秦国?可恕老夫直言,就算老夫不通商事,也知道这些酒赚的钱不够养我十万大军,你绝对是要亏的。”
路以卿抬手示意,将酒送给了他,继续道:“我想借这里的商道,要做得又不止这一笔生意。买进卖出,我还可以卖些别的去秦国,再买些别的回来,总归能折腾出钱就对了。”
卫季平看着她,没接话,目光中带着明显的质疑。
路以卿知道,作为镇守边关的大将,卫季平是不敢轻信的。除了怕路家与秦国有勾结外,也怕她买卖的东西有问题。于是路以卿又解释道:“我准备弄些玩物去秦国卖,就跟玉石珠宝一类,不会有什么关系。然后赚了钱,再买点羊皮羊毛之类的东西回来,都不犯忌讳的。”
卫季平听完奇怪的看向她:“你要羊毛羊皮做什么?皮裘的话,羊皮也算不上好,羊毛就更不用说了,那些放牧的胡人拿来烧都还嫌臭。”
这些路以卿就不跟他解释了,只道:“自然是拿来赚钱的。”
卫季平不通商事,闻言也就不多问了。可他统领大军镇守西北,自然也不傻,最简单的账他也会算。更何况经过之前那一番对话,他认定路以卿也不傻,更不是一时冲动就会许下承诺的人:“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可这些也不值得你夸下如此海口。”
话说到这里,路以卿也看出卫大将军不是无动于衷,或者说他不能无动于衷——卫家军落到如今境地,他已然没了退路,更对朝廷没了指望。一船粮食都值得他派出独子去迎,路以卿这般大包大揽的“冤大头”自然更不能放过,放过她卫家军也看不到来日希望了。
双方都是被现实逼迫到了极点的人,不在此时做出改变反抗,最终也就只能默默等死。
路以卿觉得说到这里也差不多了,双方态度也都有了个大致了解,于是又透露了一些:“好吧,我此行除了行商,还想向将军寻求庇护。”
第73章一个月就够
路以卿在将军府待了整个下午,一直等到晚膳过后才回去的。
期间还有军士来报,秦军又来攻城了,并没有如预料般的歇上几日。不过卫季平也没怎么在意,听后摆摆手,让人如往常般守城,又派了副将去坐镇就没再管了。
路以卿看得出来,卫季平对她还是很重视的。她试探着透露了不少消息,甚至直言自己背后有襄王的惦记,都没能让这位大将军打退堂鼓。
卫季平听她说完与襄王的纠结,甚至还松了口气,末了摆摆手道:“没关系,无所谓,我卫家军的粮饷就快被贪没了,还理他做什么?”
有句话说得好,将在外君命不受——镇守边关的大将手握重兵,是真的敢跟皇帝摆脸色的,尤其延康帝又没什么威信。不说那些忠君报国的虚话,朝廷控制边军最有用的手段就是粮饷了。可这几年随着前首辅病重离世,卫家军的粮饷一点点被贪墨,卫家军与朝廷的联系也在一步步被斩断。
到如今,卫家军生存堪忧,便是忠君爱国的口号喊得再响,也没有一碗饭来得实在。
卫季平不是个迂腐的人,虽说他被逼迫至今也没有生出过反心,可对朝廷的忠诚与期望也在先是之中一点点磨灭了。如今他更看重的自然还是手下的将士,如果路以卿的麻烦只是一个王爷的话,那他完全不介意对上,想来对方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跟他交恶。
两人在襄王一事上达成了共识,双方的关系瞬间就被拉近了许多。之后路以卿也有意维护,最后再叫来卫景荣作陪,三人一起吃了顿饭,也算是将之前的赌约彻底敲定了。
等路以卿从将军府回来时,整个人还有些恍惚。
沈望舒见她神态便有些担忧,一面拉着她袖子将人领回去,一面问道:“怎么了,谈得不顺利吗?”说完担心路以卿失落,还安慰了句:“一次谈不拢也没关系,毕竟事关重大,卫大将军顾虑多,要仔细想想得失也是正常的,咱们可以等。”
结果路以卿闻言却道:“没有,我们说定了,就是没想到会这么容易……”
话虽如此,其实仔细想想也并不意外——卫季平并不愚忠,卫景荣显然也是个聪明人。从一开始路以卿透露身份起,卫景荣大概就将路家当成了卫家军当前困境的出路。
无论是自报身份,认下这救命之恩,还是与她透露卫家军如今的处境,说到底其实都是想放松路以卿的戒备,让她对卫家军更为亲近上心。他没恶意,只是在无形之中透露出结盟之意。至于那个玩笑似得赌约,不过是顺势而为,也是双方第一次表露态度与试探。
路以卿结盟的意思很明确,卫家军如今也已经快到山穷水尽的绝境了。她还拖得起,大不了不见襄王收拾家产躲远点,可卫家军却是拖不起了,说来该比她们更急切才是。
小两口之所以不确定,也只是因为双方身份的不对等而已。
果然,沈望舒听她这么说也不意外:“如此也好,这第一步踏出去了,今后也就容易许多。”
人的底线是可以一步步被拉低的,沈望舒还没见过卫大将军,不知道他是不是那种将忠君爱国刻在骨子里的人。但他既然愿意接受路以卿的资助,至少可以证明他不是个迂腐不知变通的人。如今他是松了口,将来若是一切平顺还好,若是路以卿执意搞事,他也是难下贼船的。
路以卿赞同的点点头,她如今也没想过要怎样,一步步来就是了——端看如今朝廷那乌烟瘴气的模样,她是一点也不担心将来的,卫家军早晚也得被逼反。
两人暂时了却一桩心事,心里都放松了不少,随后又说了些其他的。
等回到房中,沈望舒又去摸路以卿脖子上的红绳,转了话题:“昨晚光线不好,也不知是不是看错了,你将平安扣拿出来我再看看。”
路以卿又缩了缩脖子,后退一步避开:“望舒别闹,痒得很。”
沈望舒也知道她脖子怕痒,除了玩笑或者做某些事的时候,她寻常也不会去碰触。见状只得收手,又道:“那我不动手,你自己拿出来我看看。”
路以卿却不准备给她看,又上前拉住她的手道:“没事,今早我看过了,好像是有一点点变化,不过不明显。或许就是明悟大师给的玉有问题,这平安扣看着就不是用的好料。”说完不等沈望舒反驳,便又道:“你看天色都这么晚了,我还没吃饭,饿都饿死了。”
其实路以卿吃过了,只是她想转移话题而已。倒是沈望舒等了她一个下午,又担心她在将军府出了差错,晚膳到现在还没用,也就没怀疑她的说辞。
只是路以卿转移话题的态度太明显,沈望舒也不会被她牵着鼻子走:“吃饭归吃饭,我也让厨房温着菜,但你得把平安扣拿来给我看看。”
路以卿想到今早又变黑的平安扣,怕这一日过去更黑了,于是不想给。
沈望舒见她支支吾吾的模样愈发起疑,又要伸手去摸,被路以卿躲开后便没好气道:“我知道你不想给我看,但你躲也没用,我要看早晚也是看得到的。”
路以卿闻言哑然。这话说得可一点没错,端看两人的关系,除非她打算永远清心寡欲下去,否则这贴身的东西哪能躲过媳妇的眼睛?而且这平安扣她还不能取下来,沈望舒不许是一方面,有过这两日经历的她也觉得这东西还是戴着更安心,自己也不敢取。
两人对峙片刻,路以卿也只得妥协,叹口气默默将平安扣扯了出来。
白玉的平安扣躺在手心,路以卿自己先看了一眼,发现大半天过去没什么变化,还跟她早晨看到的一样。只是比起昨晚,看着似乎还是黑了些。
沈望舒也看出来了,眉头紧蹙着,可惜她拿着那平安扣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这东西一开始对她来说就很寻常,除了是出自明悟大师的赠与,压根就只是块质地不佳的玉而已。她从来也没有感受到路以卿所说的“捂不热的凉”,自然也没法察觉更多的不同。
路以卿也不会告诉她这个,见她眉头紧蹙就漫不经心的将平安扣收了回来,重新放回衣领里:“别看了,就是昨晚光线不好,白天看起来变化更明显而已。”
沈望舒将信将疑,总觉得路以卿瞒着她什么。
路以卿却拉着她往饭厅走,边走边道:“好了,别纠结这些了。你我都是寻常人,纠结这个也没用,还不如先去填饱肚子。”
gu903();沈望舒顺从的跟她走了,却扭头对她道:“那等西北这边安稳下来,咱们要不要四处走走?你与卫家军如今也算结盟了,等收复失地,在西北这边的安全应该还是有保证的。明悟大师说你的机缘在西北,咱们如果一直窝在这里,或者躲在哪座城池,说不定就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