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的时候,京城的钦差带着圣旨来了,要提走秦国一干俘虏。
卫景荣的伤也养得差不多了,得到消息后没急着去看那些俘虏,反而先跑去了路以卿那里。
路以卿与他对视一眼,不用猜也知道了他的目的。两人有着旁人没有的心照不宣,关在书房里嘀嘀咕咕商量了半下午,等卫景荣离开时,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沈望舒端着杯酸梅汤递给路以卿,问她道:“你跟少将军下午都说了些什么?”
路以卿接过酸梅汤便喝了一大口,末了咂咂嘴有些遗憾:“这酸梅汤煮得不错,就是可惜没有冰,酸梅汤喝着都少了几分滋味儿。”
沈望舒闻言无奈道:“你少贪凉,从前也没见你这般贪嘴啊。”
路以卿想说长安没有西北热,可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此来西北还是她带着沈望舒吃苦来着。于是她乖乖闭嘴,还讨好般将手中的酸梅汤往沈望舒唇边送。
沈望舒看她一眼,路以卿便送上一个讨好的笑,看着乖巧极了。如此沈望舒哪里还舍得说什么,也不嫌弃这酸梅汤是路以卿喝过的了,抿了一口也算是接受了对方的好意。
两个人小小的黏糊了一下,路以卿便将卫景荣的事与她说了:“当初知道卫景荣的身份,我就知道咱们此行没来错。卫大将军或许忠君或许守成,只想守着西北这片地方过活。可卫景荣不同,他是有野心的,如果卫家军一直半死不活他自然不会做什么,可如今有了咱们就不一样了。”
卫景荣与路以卿定下了赌约,他完成了一个月收复失地的约定,而路以卿也并没有因此生出退缩之意。于是两人便达成了某种默契,更妙的是两人相互试探过后,都发现了对方的不甘寂寞。
路以卿有魄力揽下整个卫家军的供养,为的自然不是买卖羊毛,甚至买卖玻璃那点蝇头小利。而卫景荣经过这几年朝廷的苛待,见识过皇帝的昏庸之后,原本的忠君思想也遭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年轻人总是有冲劲的,他不愿像他父亲一样墨守成规,或者说坐以待毙。
两人有了默契,可他们却都年轻。
路以卿还好,她虽只是路家是少主,可到底已经从路家主哪里要来了人和钱,自己也铺开了摊子,算是独立了。可卫景荣这个少将军在卫家军中的话语权却显然不够,他要带着卫家军搞事起码得说服他爹,只有卫大将军也愿意出头,卫家军这股势力才可以用。
在这样的情况下,不甘寂寞的卫景荣自然是要做些什么的,眼下便是最好的契机。
沈望舒脑子转得一点都不慢,当下便问:“你们想要做些什么?”
路以卿捧着杯子又喝了一口酸梅汤,酸酸甜甜的滋味儿在这夏日相当合口,她笑眯眯说道:“也没准备做什么,不过是让少将军近日表现得谄媚些罢了。”
因为路以卿有事从不瞒着,沈望舒对目前的局面也是相当清楚,再加上她对路以卿的了解,几乎瞬间明白了她的打算——秦国那些俘虏被待到阳城关押后,卫景荣不说苛责,至少也没对他们另眼相待过。再加上祭司牧仁的死,这些俘虏的心理压力一定很大。压抑之后或许是战战兢兢,但梁国近来势弱,秦国人骨子里便有些高傲,压抑之后一旦放松,更可能的结果是反弹。
如果这时候卫景荣这个卫家军的少将军表现得谄媚些,再让人有意无意引导两句,这些秦国俘虏骨子里的高傲只怕更甚。而将这样自视甚高的人送去长安……
沈望舒眉梢微扬:“你们倒是大胆,也不怕陛下将人杀了,秦国再派人来攻打。”
路以卿闻言却撇撇嘴,不屑道:“若咱们那陛下真有这般魄力,我倒是服他,今后安抚好卫家军安安分分跟着他也不是不行。可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沈望舒不信,路家投靠了皇帝还偷偷跑了,本就是因为不信任。以延康帝那短视又怂包的脾性,只怕这些秦国俘虏表现得越嚣张,他便要越退让。而这个过程襄王定是不会劝阻的,他肯定更愿意看着皇帝自毁名声,甚至不惜将卫家军的战果拱手放弃。
朝中的争权博弈就是这般,可边关流血流泪的军人们却不一定能够接受。当卫家军的怒火被点燃,等到卫大将军再也不能忍耐,卫景荣的目的便也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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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发展正如路以卿所设计的一般,甚至比她设计的更好。
朝廷的钦差一到,秦国俘虏便被从监牢里放了出来。他们被安排到了最好的驿馆修养,钦差在他们面前也是客客气气,他们的要求也会尽量达成——这回的秦国俘虏中有好几个宗室,身份最高的主帅甚至就是秦国皇帝的亲弟弟。这样的人梁国不敢杀,放回去还怕他说坏话挑动战争,因此只能讨好。
许是钦差表现得已经够卑微够谄媚了,卫景荣骨子里的骄傲支撑着他,到底没再出面添上一把火。不过他还是使人“私下”在驿馆里议论了几回,都道是朝廷疲软,不堪再战。
这些话自然是被秦国那些俘虏听见了,再加上钦差在他们面前确实不硬气,于是这些人胆子便愈发大了起来。今日要吃喝,明日便要美人,动辄还要对驿馆中的人呼和打骂,完全没有当俘虏的自觉。
万幸,这些秦国人还记得卫家军是硬骨头,是以再闹腾也没敢对卫家军提出要求。
可这些事还是传到了卫景荣的耳中,气得他一剑劈了桌子——这时候他该庆幸,原本设计该他做的事都有钦差帮他做了,否则直面手下败将的高傲,他指不定就得憋出内伤来。
眼看着火候差不多了,本着眼不见为净的原则,卫景荣便将这些俘虏和钦差一起送走了。
送行当日路以卿和沈望舒还远远看了一眼。只见着那些秦国俘虏穿着华贵衣衫,骑着高头大马,得意洋洋从城中打马而过时,简直不像是战败的俘虏,而像是凯旋的将军。
沈望舒看着这场面,实在感觉心酸,她靠在路以卿肩上轻叹:“好不容易打败的俘虏,却在自己的国土上这般耀武扬威,我头一次这般清晰的认识到朝廷的无能。”
长安城里歌舞升平,天潢贵胄们都忙着争权夺利,又有谁看到这国家早已**得不成样子了呢?不说别人,就是离开长安之前的沈望舒,也从未想过懦弱的竟不止是皇帝,而是整个朝廷。这样的朝廷即便没有襄王这般野心勃勃的人,只怕距离末路也不远了。
路以卿闻言揽住了她的肩膀,轻声安慰:“没关系,很快就会好的。”
然而就在路以卿话音落下的当口,却见那陆续出城的队伍中,一个骑在马上的高大身影突然弯腰,一把将个路边女子抢上了马背。紧接着女子的惊叫,男子的狂笑,路人的愤怒声接连响起——那是一个秦国俘虏当街抢了良家女子,可周围的官兵不仅没阻拦,反而帮他拦下了愤怒的人群。
护送俘虏回长安的不是卫家军,是钦差从长安带来的兵马。他们没有保护自己的百姓,反而护着敌国的俘虏嚣张远去,看得人何止心寒。
饶是路以卿对这个国家没有多少归属感,见到此情此景也忍不住捏紧了拳头,只觉心中一股火蹿得厉害。可她眼下什么也做不了,她只能拉着沈望舒离开,眼不见为净。
最后那个女子如何了,路以卿不知道,可西北百姓的怒火却是被点燃了。
之后又过去月余,长安城里传来了新的消息——梁秦两国休战,之前被俘虏的秦国众人具都护送回国,而秦国为此付出的不过是五百匹马和一千只羊罢了。除此之外,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皇帝决定和亲,那批俘虏将带着梁国的和亲公主风风光光的回国去。
消息传到西北,卫大将军有没有彻底寒心不知道,卫景荣先被气炸了。
彼时他恰好还在阳城,冲到路以卿面前便是一通抱怨:“小路你说,皇帝是不是没脑子?咱们是打了胜仗啊,怎么比战败了还憋屈?!”
路以卿这时已经心平气和了,毕竟读过那么多历史,比这憋屈的多了去了:“皇帝不过是忙着内斗,想要粉饰太平罢了。再说他那么年轻,所谓的和亲公主又不是他的女儿,别人家的女儿他卖着也不心疼。”
不过不管怎么说,延康帝都走了步昏招,至少卫景荣更有把握挑动军心了。
第85章这笔生意亏了
时间总是匆匆,转眼路以卿和沈望舒便在西北待了三年。
三年的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曾经让整个西北都激愤不已的和亲早已经成为过往,便是门前晒太阳的大爷大娘,如今都不爱跟小孙子说这段了,因为说起来都觉得丢人。
而在这些长辈口中,经久不衰的话题对象始终只有卫家军——从以往卫家军保家卫国的忠诚勇猛,说到如今卫家军衣食无忧的富足,再说到他们对卫家军的向往。
从小听着卫家军故事长大的小孙子含着手指满脸向往:“爷说卫家军里从来不缺吃穿,夏天有新衫,冬天有毛衣,隔三天还能吃顿肉,等我长大了也要去卫家军当兵!”
晒着太阳的老大爷便摸摸小孙子的头,笑道:“当兵可不只是为了吃穿,还得打仗呢。”他说到这里不知想到了什么,敛去笑意顿了顿,才又道:“孙儿有志气,等你长大就去卫家军吧。”
小孙子并不懂爷爷为什么不笑了,只问道:“那我什么时候才长大啊?”
老大爷看看还没锄头高的小孙子,随手比划了一下:“至少得长这么高,等你拿得动刀枪了再说。”
小孙子抬头看了眼爷爷比划的高度,顿时鼓起腮帮子一脸泄气,决定今晚开始就多吃半碗饭。吃得饱饱的,也好快些长高长大,长大参军就有肉吃,有毛衣穿了!
西北之地民风彪悍,久战之处也少有畏战之人,与这小儿一般志向的少年并不在少数。他们或许和小儿一般想着参军混个吃喝,也或许少年热血未熄,想着保家卫国。总的来说,西北的百姓是不反感参军的,也是因此卫家军这三年来招兵的效果卓著,十万编制也早就满了。
有着十万大军驻守,凉州以西的西凉再次恢复了热闹。卫家军拱卫着边关,而在大军后方却慢慢建起了城池,名为西凉的城池不仅为军队提供后勤,也接受四方商贾往来。
西凉城门处,一身轻甲的卫景荣策马入城,马蹄哒哒奔向了城中一处宽大的宅院。
这宅子并不是将军府,可卫景荣来此却如归家般自在。门房见他来了也不拦,顺手接过卫景荣扔来的缰绳,还听他问道:“你家郎君在家吗?”
门房接住缰绳牵了马,闻言答道:“郎君在家,少将军自去书房寻吧。”
话音落下,卫景荣已然消失在门口了,门房的声音也早落在了身后——他不过顺口问一句,想也知道路以卿是在家中的。没别的原因,就因为这人太宅,他来十次至少九次能逮着人。
一路脚步匆匆,卫景荣熟门熟路就往书房去了——他与路以卿交好,自从这宅院建起来,他也不知往这里跑过多少回,如今走在这院子里比将军府还熟——直等走到书房门口,卫景荣这才停住脚步敲了敲门,保留着身为客人最后的那点客气。
门敲了三下,书房中清朗的嗓音便传来:“请进。”
卫景荣得到应允这才推开了房门,又先探头往里看了眼,发现沈望舒不在房中,这才放松的走了进去:“今日真是难得,怎就你一个人待在书房里?”
路以卿和沈望舒黏糊也是出了名的,两人大多时候都是形影不离,包括书房这等地方也是两个人共用的。是以卫景荣时常过来,都会撞见沈望舒,因而在进门前养成了敲门的习惯——没办法,小路平时总是大方,可对上她媳妇就变得小气得紧,旁人多看上一眼都可能不高兴的。
卫景荣也承认沈望舒长得很美,这西北这地方被风沙吹了三年也没损了那美貌。可他对朋友妻确实没兴趣,因此旁处都可以大大咧咧,唯独在这事上自觉学会了避嫌。
路以卿将这些都看在眼里,虽然没说什么,心里却是满意的。
此时她也不回应卫景荣的调侃,反而扬眉问道:“你这几日不是守在军中训练你的神机营吗,怎么又回城来了,还跑来找我?”
卫景荣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当下便从怀中掏出个册子凑了上去:“这不是有事寻你参详参详吗。这是军中的花名册,如今咱们卫家军三军七营齐备,原本的十万编制终于满员了。可是你也知道,咱们军中的待遇传出去,来报名参军的人还是络绎不绝……”
卫家军在西北的威望本就很高,放出招兵的风声后,很快便有人来投军。再加上如今卫家军的待遇不是三年前可比,抱着各种目的前来投军的人就更多了。除此之外也还有一个谁也不愿意提的理由,那便是三年前的和亲过后,两国一直休战,没有仗打白领军饷,就更有人乐意来了。
卫景荣说是终于满员,实际上卫家军的十万编制早就能招满了。只是路以卿不愿意掏钱养吃白饭的,因此这三年间参军的人都得先通过集训考核,考核过了才能加入军队,不过的人统统淘汰。便是如此精挑细选,如今十万队伍也已满员,就是卫景荣看着还有些不甘心。
路以卿一看便知,卫景荣是还想招兵,只是再招不仅超过朝廷的定员,就连当初与路以卿的约定也超过了——朝廷那边卫景荣理都不想理了,但路以卿这个衣食父母他可不敢逼迫得罪。
接过卫景荣递来的花名册,路以卿翻开瞧了两眼。薄薄的册子自然不可能记下十万大军的名姓,只是大抵记录下某某将军,帐下多少兵马,二十以下的少年人有多少,四十以下的青壮又有多少。
总的来说,如今的卫家军也走了精兵路线。别说新兵都是精挑细选,就连早年间征战落下重伤残疾的,也都已经给过抚恤离开了军中。他们或者回乡,或者被分派去做了其他事,总归能留在这花名册上的人都是能上阵杀敌的,半点水分都没有。
路以卿简单翻看了一下,便抬头问卫景荣:“不能再精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