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煜一颗活泛的心似蒙了灰心般沉寂下去,终究是他上一世不信任她,伤了她的心。
如今她还愿意理他,对他而言已是值得欢喜之事。
楚尤嫤抬眸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神情不冷不淡,亦没追问他要问什么,两人走到这个地步,属实不需质问和解释。
清冷的月光并未透过帐篷洒进来,是以只有一盏临时点燃的蜡烛,蜡烛似是感受到了外面正在肆虐的风,摇摇曳曳,黄光昏闪。
待外边风小了些,彭煜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一室的沉寂,他靠近行军床,弯腰将手中的东西至于枕边。轻声道“夜深了,你赶快歇息吧,明日还要早起赶路。”
烛光照出他的轮廓,拉长了他的身影,显得有些落寞,说罢,彭煜逃似的出了屋子。
帐子被打开的那一瞬间,一阵风随之逆着彭煜吹进来,蜡烛随之熄灭,没了那一点昏光,又重新陷入了昏暗。
翌日,天蒙蒙亮,远际蒙着灰白,将士们的晨练声便回荡在山谷里。
楚尤嫤睁开眼,眸子中一片轻薄水雾,带着些许困乏,昨夜里昏昏沉沉的许久才入睡,今早又要早起赶路,楚尤嫤有些休息不足,但却不娇气,她整了整衣物,随手挽了个发髻。
目光瞧向断成半截的那只白玉簪子,心里微叹,转身去拿了昨晚彭煜置于枕边的那只木簪。
木头只是普通的木头,簪子秃溜溜的并无任何花样,虽简陋了些,却并不粗糙。
楚尤嫤用这只木簪挽住发髻,出了帐篷。
彭副将此时正带兵操练,见她出来,问了声早,就给她拿早饭去了。
没过多久,彭副将拿着一只烤好的兔子腿和一碗野菜汤走到楚尤嫤面前。
彭副将殷勤道“这兔子是将军早上现去山里打回来的,正新鲜着,夫人快趁热吃,若凉了,就失了味道。”
楚尤嫤瞧了一眼,那兔腿看起来确实肥美鲜嫩,但只一眼,楚尤嫤便有些想呕,那日冯羽射猎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挥之不去,楚尤嫤此时最不想见到的便是兔子。
忍下胃中不适,楚尤嫤只接过那碗野菜汤,挥手让彭副将把兔腿拿走。
待楚尤嫤将野菜汤喝尽后,彭煜出现在了她面前,仍是披着那件玄色外裳,不过这件外裳干干净净,没了血迹,想来是洗过了。
楚尤嫤没来由的有些惭愧,这件衣服是披在她身上后弄脏的,该由她来洗才对。
彭煜走到她跟前,把楚尤嫤手里的碗拿走,却在那碗时,瞧见了楚尤嫤那双从袖口里漏出来的手。
手中的碗跌落在地,彭煜不由分说的将那双布满裂痕的手拉到自己眼前,力道不大,却也不容楚尤嫤挣脱。
先前楚尤嫤有意识的将手藏于袖中,是以并未让彭煜瞧见,却不料还是让他看见了。
“这是怎么伤的,是不是他虐打你了?”声音里沾惹着浓浓的怒意。
楚尤嫤将手往后缩了缩,同他说了那日的走水一事。说的不细,只讲了个大概。
彭煜听后眸中尽是心疼,沉默半响后,他道“还疼吗?”
“不疼了。”过了这些日子,早就不疼了,只是没用消痕膏,看着有些可怖。
彭煜没在提这事,但心里却想着等刘椎即位后,让他找出宫里最好的药膏,到时他派人给她送到荆州。
随后将眸中的深情掩在黑长的睫毛下,声音却是掩盖不住柔意,“可吃饱了,一会启程路上可没有吃的。”
楚尤嫤嗯了一声道“吃饱了。”
“走吧,我送你回荆州。”低沉的声音在楚尤嫤耳边响起。
她闻言心中一震,他竟要亲自护送她回扬州。
楚尤嫤眼眸中藏下一缕惊诧,平静且认真的看着彭煜,“如今朝廷颠覆,想来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将军处理,就不劳烦将军了。”
彭煜听完后没理她,自顾转身走了。
山脚拴马处,彭副将一脸恳切的劝阻彭煜,“将军,您自那日受伤后只草草敷了些药,未仔细处理医治,绑好的绷带氲了好几次血,且连日来,一直未曾好好歇息,不宜再次奔波,若将军不放心,可让属下护送夫人回扬州。”
彭煜将拴着马的缰绳从树上解落,淡声道“无妨。”
楚尤嫤站在山谷间,早上的风全然不似昨晚的模样,轻柔的吹过她的面庞,撩起几缕乌黑的发。
彭煜牵着一匹马稳步走到她面前,“走吧。”
他身后是一辆马车。彭煜考虑到楚尤嫤可能不愿与他共乘一骑,便派人连夜将战败冯羽之处留下的马车车身搬了过来。
楚尤嫤看去,发现有些眼熟,是那辆马车,一些晦涩的记忆从眼前从眼前飘过,楚尤嫤眼里闪过厌恶。
彭煜瞧见她这副有些低迷的模样,如墨的眸子里暗涌翻滚,面上却一片淡然,将手摆在楚尤嫤面前,对她道“撑着我的手,上马。”
楚尤嫤低眸看向他伸出的手,没多犹豫,将手搭在了上边。
第39章
背后是宽阔的胸膛,温热的呼吸在楚尤嫤头顶微触,彭煜双臂越过楚尤嫤把缰绳稳稳的拉在手里。
彭煜跟彭副将交代一番后,二人便启程赶往扬州。
那辆马车与二人隔着一段距离,一路不近不远的跟着,里面是被割了舌头绑着的赵秀禾。
昔日明艳清丽的女子没了舌头,脸边的血也未清理,身上的衣服是冯羽死的那日穿的那件百花鸳鸯织锦裙,裙角被枝杈和石砾刮的破碎,衣服原本的纹样被血迹遮掩不见,一头墨发凌乱的铺在头上,嘴里塞着帕子,堕落于泥。
楚尤嫤并不知那马车里载的赵秀禾,只以为是随行的杂物。
…
虽说彭煜此行亲自护送她回荆州,但冯羽败落,正是彭煜肃清余党,扶持前朝太子上位的好时机,楚尤嫤不愿让他错过这大好机会,对彭煜道“劳烦将军把我送到扬州。”
因着冯羽是从扬州一路至此,是以此地里扬州较近,况且那几日一路走走停停,也没行多少路,乘轿的速度本就比不得骑马,若这一路快马加鞭,不过一两日功夫就能到扬州。
届时彭煜再赶回大军,也能近便些。
彭煜不知楚尤嫤的这番心思,以为她去扬州,是有想见的人在那里,本来还因着能与她共骑而飞扬的心瞬时堕了下去,摔在了泥里。
彭煜的心似是空了一块儿,拉着缰绳的手收紧,骨节泛白,青筋暗起。
面上却什么也不显,依旧低柔着嗓音看着怀里女子的发顶缓声道“左右我无事,可直接将你送回荆州。”
楚尤嫤眼神不变,看着前面的路,“如今局势动荡,彭将军免不了事务繁忙,将军能抽出时间把我送到扬州我就很是感激了。”
又是这种疏离的态度,厚重的无力感卷袭彭煜全身,让他浑身绷紧,却又无可奈何。
只听楚尤嫤又徐徐道“再则我嫂嫂还在扬州,如今她怀着身子,我需在她身边照顾着,届时到了扬州,我们雇了马车自行回荆州即可。”
彭煜闻言心里又燃起一抹希冀。
……
连夜赶路,终是不出楚尤嫤所料,不过一日半的功夫就到了扬州。
进了扬州城,街市上清一色的挂着红绸缎红灯笼,尽管是白日,那灯笼里也燃着光,一片喜庆的模样。
来往间的百姓脸上无不挂着笑,甚至有穿着破败,一件衣裳打着数个补丁的夫人领着孩子去买了糖葫芦。
原是那些连夜被送回来的扬州女子历经过那场大战后,回扬州后,将此事宣扬开来。
冯羽之死,大快人心,是以才有了这举城欢庆的场面。
楚尤嫤看到这幅景象有些微楞,记得她离开扬州城时,街道上除了谋生路的人外,几乎无路人,更没有年轻的姑娘。
眼下,各家姑娘穿红戴绿的在街市上闲逛,无所顾忌。
忽然,一声清亮的女声高呵与人群中。
“是将军,彭将军。”
人头攒动,在那位女子喊出这句话后,百姓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和赶路的脚步,看向女子所指的方向。
一匹黝黑健马上,一位娇小的女子被男子臂膀环着,男子身形高大,五官俊朗,女子容貌娇美,螓首蛾眉,即便头上只簪着一支木簪也不失风华。
彭煜面不改色,楚尤嫤却开始不自在。
好不容易熬到了赵府门口,楚尤嫤翻身下马,仰面看着坐于马上的彭煜道“将军请回吧,剩下的路程便不麻烦将军了。”
彭煜没动,亦没说话,只沉默着看向楚尤嫤。
片刻后,楚尤嫤见他没走,扭头入了赵府。
赵府的下人看见她,一路跑去内院通传。
楚尤嫤还未过垂花门,二房于氏便追了出来,疾步匆匆。
站定在楚尤嫤面前时,于氏左右张望,频频看向楚尤嫤身后。
瞅了半饷后于氏眼里的光暗了下去,目光看向楚尤嫤,质问道“怎就你一人回来了,我的禾儿呢?”
此时的于氏与楚尤嫤刚来赵府初见道的于氏大有不同。
昔日的端庄不在,在她面前的只是一个焦急崩溃的母亲。
楚尤嫤不知道童谣这件事是赵秀禾一人做的,还是母女两人暗中筹划,是以面对于氏的质问,她默不作声。
直往赵老太太的院子走去。
于氏看她这幅样子被气了个正着,咬着牙跟上她。
过了红漆木柱连廊,入了赵老太太的院子。
赵老太□□稳的坐在上位,手里端着一盏碎玉蛊,里边泡着六安茶。
楚尤嫤进了屋子先问安。
赵老太太眼皮未抬,应了一声。
随后问道“禾儿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楚尤嫤站在堂中,眉眼乖顺,“嫤儿不知。”
这说的是实话,自那天她问过话后,就再也没见到赵秀禾。
赵老太太神色未变,声音带着淡淡的威严,徐徐道“你离家已有多日,你母亲想必也想你,既安然回来了,赶明收拾了东西回你母亲那儿罢。”
这句赶人的话,楚尤嫤听的分明,对这位外祖母的态度的转变有些惊诧,但人家既开口了,她也不能厚着脸皮留下来。
她微微欠身,“嫤儿拜谢外祖母这几日的款待,嫤儿今日就打算回扬州,不再叨扰外祖母。”
赵老太太没说话,瞧着是不愿理她的模样。
楚尤嫤不再自讨没趣,拜别后就要走。
可于氏还没问出自己女儿的下落,哪能善罢甘休。
连忙拽住她,不再端着架子,急切问道“我女儿呢,你多多少少给个信也好!”
待出了赵老太太的院子,楚尤嫤眼神望进于氏的眼里,轻笑一声,“舅母可听过前几日在扬州巷坊间传唱的那首童谣。”
于氏眼眸突张,心里霎时一片慌乱,“没听说,什么童谣?”
楚尤嫤甩开她,往前走,于氏追过去颤着牙问道“你把禾儿怎么了,你快说啊。”
“舅母高看我了,我不过一区区女子,能把禾儿妹妹奈何。”
于氏闻言心里更是慌乱,攥着帕子的手骨节泛白,“都是我做的,禾儿她什么都不知道,你有什么招数都冲我来,求你放过禾儿,禾儿她还年轻啊。”
楚尤嫤心里冷笑,面上却挂着不冷不淡的笑“舅母这说的是什么话,冯羽败落,我由彭将军护送至此,至于禾儿妹妹,我自是不知道她如今是何下落。”
于氏不信她这番话,却也无可奈何,一颗心跟坠进冰窖似的,冷的发抖,冻得发颤。
面前的女子曾是彭煜之妻,若他知道她们母女算计她,料想他也不会放过禾儿。
于氏似是失了力,跌坐在地上,连继续追问楚尤嫤的勇气都散没了。
…
“老太太,您怎主动提让表小姐回荆州,这不伤了情分吗?”赵老太太身边的老嬷嬷给老太太添着茶水,不解问道。
赵老太太扶了扶头上的镶玉金绣松石锦缎抹额,接过茶水,“我原以为她能跟蒲家搭上关系,谁料落了这个下场。”
赵家累世行商,眼见到了赵老太太儿子这一代,开始逐渐没落,老太太便想着法子想让家中的姑娘搭上条大船,谁知,不仅没搭上,还翻了自己的船。
老太太心气不顺,自然不想留着她。
林罗云正坐在屋子里绣些孩子衣物,瞧见楚尤嫤进了门,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之是一阵狂喜,连忙扔下手中的东西。
林罗云抚着肚子绕着楚尤嫤转了一圈,眼中含着热泪。
“你可算回来了,那逆贼没有为难你吧?”林罗云担忧问道。
“嫂嫂勿要担心,我没事。”
“他肯放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楚尤嫤笑着看她,面上一派轻松,“他已经死了,嫂嫂不必再提心吊胆了,我们今日便回荆州。”
“死了?”林罗云惊诧。
如今住在这赵府一隅,林罗云不是赵府的人,消息闭塞,是以不知冯羽已死。
“是,他死了。”说出这句话时,楚尤嫤心里是是说不出的松快。
林罗云听了这个消息亦是激动的落了泪。
随后楚尤嫤道“我帮嫂嫂收拾收拾东西,咱今日就回家。”
“好,回家。”林罗云从袖中抽出帕子,抹了泪,嘴角荡起一丝笑。
来赵府时比较匆忙,本就没带多少东西,不过半柱香的时辰就收拾妥当了。
出了赵府的大门,楚尤嫤看见了一直等在门外的彭煜。
原来他还没走。
“走吧。”彭煜一手牵着马,看着她道。
彭煜身后是一辆马车。
林罗云瞧着气氛有些静默,主动上前对彭煜道“多谢将军护送。”
楚尤嫤没看他,扶着林罗云上了马车。
门帘还未放下,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嫤儿妹妹。”
楚尤嫤探出头去,看见蒲柳之被小厮掺着朝她走过来。
“这是我派人去灵岩寺求得护身符,听说灵验的很。”
蒲柳之着一袭白衣,袖口用丝线绣着青竹,颇为淡雅。
白净的手中躺着一个红色黄穗的护身符。
楚尤嫤看向他,眉宇间皆透露着他的希冀。淡色衣袖拂过青竹,顷刻间,那枚护身符就到了她手中。
“谢谢哥哥。”说罢,转身入了马车。
见她收了,蒲柳之眉梢带笑,却在听到她的称呼时,眸子里的光又暗了下去。
哥哥,他算她哪门子的哥哥?
彭煜自瞧见蒲柳之,脸色就没好过,如今眼瞧着楚尤嫤收了他的东西,心中更是既酸涩又恼怒。
直至楚尤嫤进了马车,彭煜才恨恨的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蒲柳之,随后收了目光,上马掉头前行。
第40章
gu903();因着林罗云怀着身子,赶往荆州的速度便慢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