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叔,晶晶今天说的……”看着仿佛入定般盯着照片的王洪庆,全一峰轻声唤了他一下。
王洪庆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全一峰,又移开了视线,摇了摇头,才开口慢慢说道:“有些事情,我一直以为保护你们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你们远离这些东西。但是啊,看来该来的迟早还是会来的,不管我们这一代人再怎么回避。”
王洪庆的这一番感慨几乎让全一峰屏住了呼吸,带给他一种仿佛置身事外却又揪心的茫然:自己私生子的谣言这就要被证实了?
停顿了好一会儿,王洪庆才接下说道:“这是,我儿子,王东。这辈子,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全一峰忽地舒出一口气,他压抑着心中的各种疑惑,静静地听着王洪庆把当年的故事细细说起。
“他要是还在世,今年都三十三岁了。唉,三十年前,他走的时候,才刚过完三岁生日。”或许是这一整天情绪的大起大落,或许是回忆的内容过于沉重,在这一屋暖黄的灯光下,叙述者疲惫的神态让全一峰第一次发现自己印象中永远都神采奕奕的庆叔竟也已经开始衰老。
“不是绑架。那时候我们家一穷二白,哪来的绑架。那时候我跟东东她妈妈,也就是你琼婶一起在市北公园后门的那条街上有个小铺面做一点小本生意。没钱没时间,顾不上让东东读个幼儿园什么的。他平时跟我们一起早出晚归,我们忙生意,就让他在铺面周围跟旁边的小孩儿们玩。
“那天,我们照常到天快黑了的时候才准备关门回家,但是哪里都找不着东东。问了周围的大人小孩都说一个下午没见着了。我们当时那个着急啊。派出所就在公园的后门里面,我跑到那儿报案的时候,刚好有市局里的同志过来联络工作,而且一打听还刚好是跟当年重点打击拐卖妇女儿童运动相关的。我在那里就认识了……认识了一位市里的刑警。
“但是人还是没找到。那段时间啊,你琼婶整个人就像丢了魂一样。我也没比她强,生意也做不下去了,关了铺子,天天就发疯了一样找啊找。
“直到两个星期后的一天,我见到住隔壁的一家人的大女儿。她叫陈玉珍,那时候十□□岁的样子,已经不念书了。之前听说是去了附近一个城市的国营单位顶替一个亲戚的岗位,不知道为什么又回来了。直觉告诉我,那时候她看我的眼神有点不对。那时候我知道已经有很多人看我都不太对劲,但别人的眼神要不就是觉得我们可怜而带有怜悯的,要不就是觉得我们要真发疯了而带着害怕的,要不就两者兼而有之的。但是那个女孩的眼神不一样。要不说人啊,被逼急了的时候会有超常发挥,你说就那么个眼神,搁平时我哪可能看出什么不对劲啊。但那时候我就能确定她有问题。
“而且我琢磨我家东东胆子很小,平时要是陌生人逗他玩跟他说话什么的他都会哭,那天怎么就悄无声息地不见了呢?我越想越觉得那女的有问题,就开始跟踪她。
“之前那两个星期,我几乎天天往公园派出所跑,虽然人家也接待我,但谁往心里去谁不往心里去,你自己是能感觉到的。而且之前我向派出所报告过两三次其他情况,后来被人家证实只是误会。所以这次我决定先不去报告情况,自己查。
“不过在派出所的时间里,倒是跟那位市局同志熟悉了起来。他人靠谱,对东东的事情也上心。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缘分,反正一来二去的,我们还成了朋友。回头想想真是多亏了他,大概是他那个岗位,失踪儿童的亲人接触得不少,对于安慰鼓励我们这样的家长有一定的经验。否则说不定我那时就那么一蹶不振了。
“但是我没有放弃陈玉珍那条线索。现在想起来都有点不敢想,我跟踪了她六个月!整整半年啊!直到有一天我在离我们家大概步行15分钟远的地方看到她牵着一个小男孩儿的手走在一条窄巷子里。那小男孩儿我没见过。陈玉珍给他糖果吃的时候还往路口张望了一下,我差点被发现。我跑到路口小卖部打电话,给那位市局同志留了条BB机信息,再回头找他们的时候,已经不见人影了。
“那时候我感觉我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了!我在那个巷子纵横交错的地方发了狂地找陈玉珍,甚至大声的喊她的名字。大概就是那时候我把自己彻底暴露了,差点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
“当我在巷子里被一个麻袋套住了头的时候,我以为我这辈子就这么交代了。那人其实也没比我高多少,但是非常的健壮,非常的凶狠。我感觉他手里的铁棍每一下都是冲着我的要害来的。虽然我也不要命地跟他拼了,但是根本不起作用。你能想象魔鬼是什么样子的吗?我们父子俩差点都折在同一个魔鬼的手里!”
王洪庆语气越来越急,终于停了下来,摸向旁边的烟斗,手指有些哆嗦地把烟草揉洒进斗钵点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吸了一大口,才又像神经刚反应过来似的,猛地咳嗽起来。
全一峰忙上前,轻轻地给他拍着背,“叔,你就少抽点,身体要紧。”
又过了好一会儿,王洪庆才缓过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低头笑了笑:“你说贵芳她个老烟枪,怎么就生了你这个不碰烟的小子。不过也难怪……”他深吸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烧了一半的烟,敛去了一闪而过的笑容,继续刚才的话题:“我这条命,也算是在鬼门关上走过了一遭。连,嗯,市局同志及时赶到,把我救了下来。他把那魔鬼的一条腿给打折了,但是当时没能够抓住他,让他给跑了。
“但是我东儿没有我那样的幸运。
“那时市局大队从这条线出发,顺藤摸瓜,折腾了整整半年,才把陈玉珍背后的拐卖人口团伙一锅端了。这在当时啊,是一个轰动一时的大案啊。我和你琼婶满怀希望,以为可以找回东东的时候,却被告知,那群人渣,人渣,他们把东东……”
全一峰一把搂住王洪庆的肩膀,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的中年男人嘴唇紧抿,无声地流着眼泪,泪水在岁月刻画出的纵横里交错。
全一峰就这样静静地陪着王洪庆有半个多小时,然后才离开。
他有一个憋在心里一晚上的问题没有问出口:“叔,你是认识我爸的吧?”
时机不对。
第6章另一具尸体
全一峰没有回家,一来是没一会儿天就要亮了,二来是实在有太多的事情等着他回去处理。
他刚到队里,就见到同样一夜未眠的法医丁健拿着一叠新鲜出炉的鉴证报告从法医室的门后走了出来。
“尸检暂时未见异常,”丁健把报告递给他,然后用手指捏了捏眉心,接着用不大的音量说道:“带回来的手术刀和镊子的鲁米诺测试都有反应,正在尝试提取DNA。”
丁健算是老队员,但岁月没有在他四十出头的脸庞上留下太多的痕迹,按照队里大伙儿平时打趣的说法,可能是他福尔马林接触得多,把自己给保鲜了。
丁健端着咖啡出神,满布血丝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办公室的地面,一动不动。全一峰皱着眉头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报告。除了全一峰翻动纸张的声音和小李偶尔敲击键盘的声响,办公室里非常安静。平日时常烟雾缭绕的大房间里,此时只飘着几缕从咖啡杯里溢出来的若有若无的白烟。然而所有人,都还在队里待命。现场跑了一天的其他队员,累趴在了各自的办公桌前,每个人的睡脸看起来都难掩沉重。
半晌,全一峰把翻看完的报告往办公桌上一放,掏出了手机,“喂,是我……安排警犬,我们要把仓库和周边再彻底翻个底朝天”。
电话的声响惊动了两三个浅眠的队员,只见他们训练有素地迅速坐正了身体,快速地从睡眼惺忪调整到了整装待发的状态。
这一晚也没睡好的,还有已经带着小泥鳅回到临舟家里的季廉。
下午的爆炸案对一个普通的忙碌小市民而言,只是手机新闻里匆匆扫过的一眼,这不是他当下关注的重点。他的注意力几乎都被这一夜从网上搜查到的信息完全占据了。搜索的关键词从儿童走失、儿童拐卖到人口贩卖再到寻亲平台等等等等,铺天盖地的从未接触过的信息差点将他淹没。
客房里传来的一阵低低的闷响让他从胶着的情绪中回过神来。他站了起来轻声走向客房,推开房门往里瞧了瞧。开着地暖的房间很暖和,小泥鳅侧躺着,半个身子都露在被子外面,他把自己团成一团,双手正捂着嘴巴,似乎在叫喊着什么,声音却被压在了自己的双手之下。
季廉面对这样的场面有点不知所措。刚刚电脑屏幕里的一道道在脑中回闪,他的眉头更加深锁起来。
他进屋给小孩儿盖好了被子,在床边坐了下来,一边努力地回忆着小时候做了噩梦之后母亲在他耳边的轻声呢喃,一边有样学样地说:“别怕别怕,小泥鳅别怕……”
小泥鳅在他压得低低的嗓音中逐渐放松下来,但直到放松了双手,呼吸平稳,都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
季廉回到卧室,重新坐回了电脑桌前。
从电脑里找出一个以前练手的时候写的爬虫框架,针对最新的技术趋势,做了一些修补。然后把今天小泥鳅说过的对小时候回忆的所有细节都整理进了文件,程序开始有条不紊地运行起来。
由于职业的缘故,他所使用的几乎是对个人用户而言最先进的软件和硬件,但他明白即便如此,这个比对工作也将会是一个数据量庞大到惊人的过程。对于这样的数据比对,他不知道应不应该寄予厚望,毕竟如果小泥鳅是很小的时候就跟家人失散了的话,十几年前的情况跟现在有着很大的不同,最大的区别可能就是整个社会跟网络的结合程度。当时进入互联网的数据跟现在比起来,实在太少了。
他在睡过去之前,眼角的余光还停留在屏幕里的进度条上,迷迷糊糊地想着:万一能找到呢……无论如何,得想办法让小泥鳅答应跟他去一趟警局,现在的被拐失踪儿童DNA数据库还是很强大的……
警车的鸣笛声和警犬的吼叫声打破了临舟郊区某处清晨的宁静。
天刚蒙蒙亮,昨天刚经历了爆炸的仓库周边,来往的警员脚步匆匆,不小的动静将附近早起的老头老太太们吸引了过来,探头张望着。只是昨天刚挂上去的警戒线,今天范围似乎变得大了许多。
称职的警犬不负众望。全一峰和队员王富从小树林的另一头跑过来的时候,一个正在被挖开的泥坑里,露出了半个腐烂中的胳膊,阵阵恶臭从坑里传播开来。整具尸体被挖掘出来时,由于腐败程度并没有特别严重,可以直观地看得出来是一个身高一米七五左右的中年男性。
尸体的出现引起了围观人群一阵带着惊恐的骚动。死者死状惨烈,显然是遭受过虐待的。尸体胸口和腹部分别有多处很深的凹陷,看起来像是被什么钝物捅进过身体,几乎要将胸部和腹部桶烂;头部应该遭到过利器的袭击,几条砍痕深可见骨。
围观的人里有瞪大了眼睛往前挤还想再看清楚些的,有闭上眼睛低声念着阿弥陀佛的,有被吓破了胆往外圈扒拉着别人肩膀想跑的。
“喊喊喊,大白天的叫什么魂呢这是!”刚半蹲下的王富低低地骂了一声,站起来走到警戒线旁,眯缝着的小眼睛里透出与他稍显矮胖的外形不太相符的光,往围观人群逐一扫去。他随意地向人群挥挥手:“警方办案,希望广大群众积极配合、踊跃提供线索!其他的无关人士,就散了吧。”
把处理周遭环境嘈杂的任务交给王富,全一峰仔细地打量着尸体。好一阵儿,他掏出小本记录了几行笔记,又跟拍照的年轻警员指导了两下,便站了起来。这具尸体可以告诉他们的其他细节,得回局里使用专业的鉴证手段才能够揭开。
大伙儿回到市局,看到老局长正一脸严肃地坐在队里。
老局长季友林,五十有六,今年是担任局长一职的第8个年头。他的面相虽然较为清冷,但为人处世没有官架子,在全局乃至全市上下的风评都很是过关。他是局里真正的老人,从二十来岁调到市局,一路做到头把交椅的位置,这里许许多多的老警员都是他一手带大或者看着长大的,其中就包括了凌海。在高危行业呆了这么多年,显然凌海不是他送走的第一位战友。老局长平时日理万机,除了凌海和全一峰,其他队员见他的机会不太多。此时他亲自下到队里等大家回来,任谁都可以感受到,他眼睛里此时饱含的悲痛。悲痛深埋在他刚毅的线条轮廓里,全一峰仿佛看到了岁月刻画出来的沧桑的实体。
季局是来亲自指导这次的刑侦工作的。案件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已然宛如一个套娃,扑所迷离的外壳被一层层地剥离后,真相仍深埋着。没有人能预知这一层剥开后,下一层会碰上什么。
全一峰心里明白,虽然名为指导,但实质上也是对他作为代队长的考察。原队长突然殉职,多少让上层有些措手不及,作为凌队的得意弟子,领导们自然对他是有所期待的。
“这样的腐败程度,结合最近的气温、湿度以及尸体发现地的土壤情况,初步判定死者的死亡时间是13-16天以前。更详细的死亡时间和死亡原因还要些时间。”法医室里,丁健正脱下手套,一边朝推门进来的全一峰简要说着情况,一边准备向外间走去。全一峰给他带了晚饭,放在了外间他的办公桌上。是的,这位法医并没有对这尸体吃饭的习惯。
“你们知道一具即使是新鲜的尸体,上面都会附着着多少病菌吗?法医都喜欢对这尸体吃东西的谣言究竟是哪个不长脑子的传的?你们这帮子小年轻,常识呢?”有一次丁健对这打趣的队员如是说。队员们一边觉得道理是这个道理,一边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也说不上来。
“也就是说,头部和胸部的外伤基本可以判定不是致命伤了?”全一峰戴上手套,娴熟地检查起来。这其实不是一个问句,因为通过伤处的皮肤、肌肉和骨骼的性状,他已经了然,这些外伤都是在死者死后才造成的。他现在比较关心的是,究竟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才会让一个人对一具尸体有着这么大的怨念。
“部分内脏由于胸腹部的撞击伤受到了很大程度的损坏,都烂到一块儿去了,要一件一件分拣拼装起来很费劲呐。杨祺那小实习要明天早上才赶得回队里,你,”丁健一边手拉着门把手,一边手指指旁边的一堆医用仪器,“搭把手呗。”
如果说全一峰对犯罪现场敏锐的直觉是凌海发现的,那用丁健的话说的他那“对尸体的热忱”,无疑是被老丁一手栽培起来的。“凌队,小心培养他。这小子,万一长歪了,成了个反社会,问题会比较棘手。”习惯于做盖棺定论的丁法医曾如是说。
在全一峰还埋头于内脏拼图的时候,死者的DNA比对有了结果。
死者姓名彭大辉,性别男,44岁,西河省钦州市人,小学文化水平,无业,曾有两次行政拘留和一次3年徒刑记录。
“这个彭大辉,他有一哥哥,不过十几年前就死了。那是我刚入职的时候的事情,所以对这个案子印象还比较深。”钦州市警局档案室内,刑警杨锦波一边翻着厚厚的卷宗,一边跟一大早就从邻省风尘仆仆赶过来的临舟市局的两位同行介绍着。
“他哥彭大富的那个案子啊,还一直是个悬案。基本上都默认是类似于黑帮内斗的性质,毕竟他那时在本地也是个警局常客,混得很,偷骗蒙拐一件不拉。没想到,现在他弟弟步他后尘,也死于非命。”杨锦波抽出其中的一份案卷,递给全一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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