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在从前,远的不说,光就一个月之前,“三院迁址”绝对会是轰动全临舟的大新闻。理由很简单,盘踞圆湾河畔最后一块“尚未开发”的风水宝地的三院终于肯挪窝了,跟在它身后粉墨登场的,绝对会是临州新地王。
未曾想,三院一朝成了“臭名昭著”本词的最新注释,连同它脚下的这块宝地都遭到了嫌弃。
“健伉集团不但用真金白银的一个亿救三院于水火,还将珍藏于嘉东区□□年之久的私产割爱相让,帮相关部门解决了眼下困境,助三院他日涅槃重生,真可谓仁至义尽。而那块承载着千万人唾弃的三院原址,权当投桃报李,给的人心甘情愿,收的人盛意难却。”全一峰感觉自己跟季廉在一起之后,不知道是哪根筋给搭歪了,文盲如他,时不时的就文思泉涌,妙嘴生花,“待到临州城内的两千万金鱼们把那些沾满人血的蛋白也好馒头也罢,都忘得差不多了,便是圆湾河畔又一地产传奇诞生之时。这背后的兴吴集团啊,从当年健伉的贱卖开始,一路赚得盆满钵满,这资本的车轮滚了起来,就连老板的家变都阻止不了它的摧枯拉朽,钱赶着生钱,还真是半刻不耽误。”
季廉缓缓脱下手套,叹了口气,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但是,这些还有意义吗?”
跟三院迁址的低调不同,吴家的新闻让八卦触角灵敏的临舟城炸开了锅。说句不好听的,吴敏国的尸僵都还没来得及完全化解,媒体的标题轰炸便让小市民们连连惊呼、哗然不已:
“制药大王痛失爱子、绑匪撕票丧心病狂”
“豪门恩怨泯灭人性、香消玉殒梦断二代”
“世纪悍匪横行,临舟商界剧震”
……
以上种种,无论是从内部人士得来的小道消息还是脑洞大开现编的离奇故事,总的来说都还算是善良的。这平凡的世间,有爱看热闹的,就有爱落井下石的,以及爱看落井下石的。
豪门恩怨也好,悍匪撕票也罢,都不是什么百年一遇的新鲜事。其中最绝的,莫过于在隐秘的自媒体和各种社交小团体里迅速流传开来的一则段子:临舟市某知名企业家,经过多年的苦心经营、成功收购圆湾三院之后,终于如愿以偿住进了自家的精神病院!成功人士的眼光果然跟普通百姓有着本质的不同,能为自己的一生际遇未雨绸缪,才是新时代成功人士的最终标准!
至于段子下面见缝插针冒出来的一堆“成功学秘籍”和“境外医疗保险探秘”等等小广告,无疑又是一批人发家致富路的探路石。
为了保护吴敏瑶避免深陷舆论的漩涡,以及追捕在逃的吴嘉辉,市局大队已经使尽了浑身解数,至于其他的,例如这千千万万双探究的猎奇眼光,捂是捂不住的,便也只好随它去了。
只是一想到吴敏瑶,众人都不免沉重。
吴杰在认领儿子尸体后不到两个小时就住进了三院最高级的病房,跟这个随时准备高潮的狂欢盛世暂时隔离了开来。
一大家子突然就剩下了吴杰的妻子李氏,那个吴敏国生前最烦的“没用”女人,无措却顽强地奔走着。她先是跑到儿子所在的殡仪馆大闹了一番,发现那里看惯生死的工作人员除了向她要钱外,并不屑多给她一个眼神;于是她跑到丈夫所在的三院接着闹,那里的医护人员非常专业,好不容易才把她劝了出去;最后她跑到女儿所在的医院,正准备再闹一场,连无处安放的眼泪都蓄势待发了,愣是被留守在那里的女警员给硬拦了下来,这才如梦初醒地朝警局跑去。
而病房里,苍白的墙壁、天花和被单之中隐藏着一张更加苍白的脸。那个曾经不谙世事的丫头,半睁着一双跟母亲极为相似的杏眼,好似一夜之间,就看懂了这世间的炎凉。
吴敏瑶从前天傍晚一直昏睡,直到被走廊外母亲刚刚制造的一阵喧闹吵醒。不过也有可能她早就已经清醒了过来,只是自己的潜意识不愿意承认罢了。
沉默在病房里一小时一小时地延续着,没有尽头。
“是我爸爸,对吧?”
“你……”面对吴敏瑶突兀的发问,留守的方芳只觉心脏被什么狠狠挤压了一下,有点手足无措。
仿佛并没有要等方芳下文的意思,吴敏瑶翻了个身,“等我没那么累了,再告诉我是为什么吧。”
吴忠利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这次已经是他今年以来第二次入院了。
医生说他脑子里长了个什么东西,具体的他不是特别在意。吴家有的是钱,要请国外专家团队会诊、要使用最贵的药还是最先进的器械,只要是他的主治医师想得出的,他都愿意尝试。
他以前曾经设想过自己的一百种死法,其中概率最高的是死在仇家的乱棒之下。没想到啊,最后竟然是脑子出了问题,这么个听起来还有点像是文化人才有的毛病玩意儿。
年过花甲,再凶悍的面相都会被岁月磨平去不少。早些年里,单凭他将近一米九的大个头,加上一身横肉,就足以让旁人有种他是靠一身蛮劲发家致富的错觉。
只有他心里明白,他身边的人和事,没被他算计过的才是少数。大概这脑子是用得太多了,才会出毛病的吧?
吴忠利从病床上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他被送进临州中心医院一天半之后的早晨。
他听了妻子朱氏对事态最新进展的讲述,沉默了好一会儿,十分缓慢地说:“我向来就不是太看好他……他跟他哥没法比。他哥啊,当年起码是条忠贞不渝的狗,只要喂饱了,知道拼了命也要护主。他,”吴忠利冷笑了一声,“他是只自以为是的狐狸,吃着嘴里的还惦记着主人家锅里的。家奴也好,地王也罢,还轮不到他蹦跶。”
朱氏给他理了理压邹了的病号服衣领,端起水杯一边给他喂水一边淡淡地说:“你知道的,你们男人间的那些正经事儿我不懂,你阅人无数,总归是比我这种小家子女人看得透彻的。”
朱氏放下水杯,拿起手帕给丈夫擦了擦嘴角,又调整了一下病床倾斜的角度,好让他躺得舒服些。她家三个贴身保姆都候在套间的客厅里,对于太太亲力亲为的做派习以为常。她们甚至私底下还偷偷议论过太太手心里的茧子。
“我当年难产伤及了根本,不能再为你留下一男半女,无论是对吴家还是对我自己,都很遗憾。这么多年,你对我还是不离不弃,我也是知足感恩的。”
吴忠利的双瞳终于聚焦在妻子的身上,他端详了一下这个陪在身边十几年的女人,四十出头的脸蛋保养得光滑细致,时间在她那里宛如凝固了一样。
“嘉辉的事情,没有跟你商量,你不怪我吧?”吴忠利说得很随意,就好像儿子成了在逃杀人犯这件事,只是他人生中的一个小插曲。
“怎么会。你们父子俩从来都是很有主意的,我一个小女人,什么都不懂,不乱掺和就算是给你们帮忙了。”
吴忠利认可地点点头,“你是明白事理的。现在这个情况,这么做对你来说也是一种保护。”
虽然还没到十二月份,病房内已经开启了地暖。加湿器吐露的团团白雾在暖烘烘的空气中轻快地跳跃着,从窗纱外透进来的不甚耀眼的天光也似有催眠的功效。吴忠利半眯起了双眼,在又昏睡过去半梦半醒间,迷迷糊糊地看着妻子包裹在修身旗袍下的窈窕腰肢,举手投足间的温婉动人,还是当年那个他在加国的“蛇头”那里一眼就挑出来的小姑娘。
朱氏看了看沉沉睡去的丈夫,心里也不是完全没有触动的。若是以前,他怎么会对自己问出这样的话。在这个家里,但凡跟继承人有关的事情,从来就没她这个继母什么事。这个自己跟了十五年的男人,终究是老了。
她轻掩了内间的房门,接过保姆递过来的小香包,跟她们做了个都留下来伺候的手势,独自一人走出了套房。
作者有话要说:看来今年之内是可以完结的,感谢一直陪伴的小天使们(如果有的话,哈哈哈
第100章生母
通往市郊的道路漫长而单调。
半依在后座车窗上的朱氏,一边随意地摆弄着手里的一只U盘,一边看着车窗外飞速略过的树木花草,漫无边际地遐想着,关于从前和将来。
小车停在一个废旧厂区的边缘,司机在车里等着,下车的只有朱氏一个人。
细细的小高跟敲击着锈迹斑斑的户外旋梯,在厂区内激荡起节奏平稳的金属共鸣,犹如夜半回响的钟声。
三层顶楼的铁门被猛地推开,女人毫无防备地被里面伸出来的胳膊给拽住,随着嘭的一声关门声消失在门的那头。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是我爸让你来的?”吴嘉辉居高临下的眼神里充满了警惕。
“嘉辉,”女人长长地叹了口气,她已经太久没当妈了,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模仿得出母亲般慈爱的目光,“我们终究有着母子的名分,这么多年了,我想也是时候该跟你好好聊聊了。”
“我爸让你来跟我谈条件?”吴嘉辉退后了一步。
“不是,我自己来的。你父亲还躺在医院里,他这一觉肯定睡的特别香甜。这么多年,我的手上功夫练得还行,对量的控制还挺精准的。”
吴嘉辉看向女人的眼光里带上了更多的警觉和疑惑,他略过女人的肩膀朝门口的方向看了看,随手操起靠在墙边的一把工兵铲,以最直接的肢体语言向这位继母表达着自己此刻对来访者的欢迎。
朱氏也不着急,她往旁边挪了一步,稍稍扯了扯贴身的裙摆,坐到了一张落满尘灰的高脚凳上。
“其实我们能聊的时间也不多了,你真的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朱氏把手上的小香包放到了大腿上,精致的小环扣只需轻巧地一拧,便“啪嗒”打开了。吴嘉辉正想冲上前去制止她往包里伸的手,却见女人只是掏出了一根香烟。
吴嘉辉的耐心并没有一口烟的时间那么长,朱氏半个烟圈都还没吐完便接着说道:“郑师傅这会儿,应该已经在警局把能交代的都交代了吧?”
“郑师傅?你胡说什么,他怎么会跟警察乱说……”吴嘉辉突然意识到事态异常,“你怎么知道那姓郑的?我没跟我爸提过他!”
“这不就巧了么。我呀,是不认识什么郑师傅,但是,”朱氏往小香包里又掏了掏,这次是刚才在手里掂量了一路的那个U盘,“我恰巧得了一段他的录像,恰巧呢,你也在这录像里。”
“你说什么?!”吴嘉辉故作镇静的表情突然崩裂,一双大眼里血丝尽显。
朱氏没等对面的男人冲过来抢夺她手中的U盘,已经轻巧地把那小玩意儿给扔了过去,“市局里的那位全警官应该已经拿到拷贝了吧?现在的快递业务可真是方便啊,我们以前那个寄封信要等好几天的时代真是一去不返了,还挺让人怀念的。”
“其实我们的时间都不多了,你真的没有什么跟我说的吗?”朱氏又问了一遍。
“你什么意思?你要从我这里知道什么?”吴嘉辉这才对朱氏话里的重点回过味来,脸上的表情却茫然起来,“哼,原来把姓郑的推给我的背后那人是你!难怪啊,我还纳闷怎么刚想睡觉就有人给递枕头。”
“我有劝过阿云不要趟那趟浑水,他不听,我也没办法。这次既然我刚好旁听到你急着找帮手又不愿意惊动你父亲,而阿云那边又刚好有合适的人选,我就做个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呢。”朱氏非常习惯这个看着自己父亲脸色长大的继子的行事风格,但今天她确实没太多时间陪他东拉西扯了,只能更直白些,“阿云是成年人,应该自己明事理辨是非,我尽了作姐姐的规劝本分也就够了。天理昭昭,因果不爽。嘉辉,你向来是个极聪明的孩子,总归明白我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吴嘉辉攥着U盘,表情有那么一瞬的空白,“你是怎么知道的?”
朱氏一直含笑的表情里,终于露出了一丝丝真实的笑意,“身为人母的直觉。我也没有证据啊,要不你怎么会好好地活到现在。”
吴嘉辉听完,呆愣了片刻,突然大笑起来,“那我还得谢谢您呐。不过,你儿子当年并没有死,运气好着呢。也不知道是我当年找的那帮子饭桶心慈手软,还是贪心不足,反正转手把那倒霉杂种又卖了一遍。我也就最近才机缘巧合地再次见到他,真是太意外了。”
“琪琪还活着?”朱氏握着包的手指紧了紧。
“你这么劳心劳力牵线搭桥把人送给我之前,都没搞清楚我那么着急是想干什么来着?在见到姓郑的那人之前,你的琪琪确实还活着。”吴嘉辉看着女人逐渐僵硬的表情,心情愉悦到了顶点,“好吧,这不怪你,你的原罪不在这里。诺大个吴氏,你我总归都清楚,靠的是什么起家。当年老吴把你从被拐卖到加国的‘花蛇’里拎出来的时候,我亲生母亲才死了没到半年。她尸骨未寒你却做起了吴家的大太太。呵,你我啊,本来就都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就别再装什么凡胎肉骨了吧。”
吴嘉辉随意地把手中的U盘丢弃一旁,另一只还手攥着工兵铲的把柄。他突然举起双臂,就像召唤老朋友一样,冲着朱氏咧出一个大大的假笑,“来吧,我们一起回去吧,回去的路上起码还有个伴!”
他原本以为至少可以欣赏一下朱氏的崩溃,没想到僵硬消退后,眼前这女人向他展现的却是一个发自心底的笑容。
“我当然知道老吴是靠什么起家的呀,我太知道了。如果不是因为从前发家的那些‘营生’,他至于连儿子丢了都不敢报案吗?天理昭昭,天理昭昭啊。吴忠利的亲儿子,被另一个亲儿子亲手送到了人贩子的手里。”
她把“人贩子”三个字咬得特别重,就像要在这三个字里咬出血、咬掉肉一样。
她也大笑了起来,太久太久没有这样开怀了,小小的房间里刚刚吴嘉辉的笑声仿佛还绕梁不绝,两人一前一后的男女声重奏,简直要编织出一曲绝妙的人间欢乐颂。
gu903();“死了,死了也好,也好。”朱氏好不容易收住了情绪,几乎又恢复了这十几年来一贯的清冷,只有嘴角还残存的那一抹实在无法掩饰的笑,让对面俯视她的男人终于感到了寒意,“那我就可以放心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