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开头,是两个冒险家意外地通过木筏进入了一片人迹罕至的森林,而故事的结尾,是其中一个冒险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是人类,也并不属于人类社会,于是决心总有一天要永远地留在这片森林里。
——“等我回来,我一定会回来。”齐卫东在临走前一派壮志豪情地告诉他,“等我过段时间把十二平均律学完,就会回到这片森林,让这里从此笼罩在音乐之神的光辉下。”
可事实上,直到齐卫东成了学校里赫赫有名的钢琴神童,他们也没再说过一句话。
“我真的恨透了我妈的自私,但,”齐卫东哽咽了一下,“我没有办法告诉你一切都是她的错,因为那些伤害了你的事,都是我自己做出来的。”
苏凡瑜隔着被子,轻轻抚了抚他的背。
“刚才有一个瞬间,我觉得自己特别地差劲,就是在给你开完门之后——因为我发现,当你说你不会走的时候,我没有丝毫怀疑地信了。
然后我忽然想,对我这样一个人来说,需要付出多少的爱,才能让我下意识地相信呢?
如果是我对你说我不会离开,你会相信吗?
如果……把我换成宋方影的话,你会相信吗?”
尚沉浸在往事不可追的惆怅中的苏凡瑜被他酸得一个激灵。
看在他今天异常掏心掏肺的份儿上,他稍作迟疑,最终还是道,“你别误会,我只是单纯地解释一下,我和宋方影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齐卫东抱着苏凡瑜的手松了松,然后又箍得更紧了一些。
“我去过他家,见过他父母。他妈妈姓宋,爸爸姓方,但是他爸爸叫他妈叫老方,他妈叫他爸老宋,宋方影告诉我,这在他们家,叫‘互相冠姓’。”
话说到一半,苏凡瑜觉得心口实在堵得慌,便深深地吸气、再吐出,却始终不能排出郁结。手下意识地伸向口袋想去摸烟,也因为被齐卫东圈得动弹不得而作罢,只好闭上眼睛,把脸轻轻埋进在了被子里。
“……你知道吗?那种家庭氛围和我们家以前实在太像了,有的时候我看他,就觉得像在看另一个我。”
感觉到苏凡瑜的靠近,齐卫东把头凑了过去,凭感觉在被子翕动的地方亲了一口。
苏凡瑜猛地偏过脸,“别闹。”
齐卫东拿头蹭了蹭他,像是在说“知道了”,又像是在说“我就要闹”。
苏凡瑜有些摸不准,轻轻拍了他一下,继续说道,“也是因此,在他家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会让我想起我的父母,而那对于我来说,是炼狱一般的煎熬。
所以,就算我喜欢他,我也不可能和他在一起。更何况,我并不喜欢他。
大概,这就叫有缘无分吧。”
齐卫东听得满怀希冀,再次拿头轻轻蹭了蹭他,“那我……?”
“你也……”苏凡瑜想了想,换了种说法,“我们之间的问题,确实有一部分是因为你犯下的错误而导致的,但是如果说我真的完全无法原谅你的话,三年前,我就不会同意和你在一起了。
——我们的人格并非独立存在的,你身处的环境和家庭都会给你造成巨大的影响,这是你自己无法控制的,所以我不会永远揪着你的错误不放,而你,也不用过度自责。
但是‘有缘无分’,也同样适用于我们的关系。”
“我不觉得。”齐卫东小声地嘟囔。
“我这么说吧。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在你‘广阔’的择偶标准里,只有我是被排除在外的。但后来有一天,我突然想明白了,这不你的错,也不是我的,只不过,你是我命中注定会做错的一道题。”
“一道题?”
苏凡瑜点点头,“以前上学的时候,我有一次考试,因为没听见老师说要改题干,花了很长的时间试图去解一个错误的问题——当然,最终也没解出来。
事后,我挺委屈的,因为那不是一道非常难的题,班上成绩不如我的同学也有不少拿了全分。但是……”他轻轻“哼”了一声,“命运这种东西,有的时候就是这么奇怪,命里有时终……”
“是不是x=3?”齐卫东忽然打断了他,问道。
苏凡瑜有些茫然,“什么?”
“我是说,那道题,是不是x=3π改成了x=3?”
第68章
造化弄人
齐卫东在听到这个关于“错题”的故事之后的反应,与苏凡瑜想象中的样子大相径庭。
而当他把这段刻骨铭心的回忆重新翻出来后,他更是错愕地发现,齐卫东说的是对的。
“是……但是,你怎么会记得这个?”
——虽然这件事有些丢人,但作为一个学校里的小透明,他并不觉得自己的糗事会大老远地传到齐卫东的耳朵里。
得到了苏凡瑜肯定的答复,齐卫东忽然在被子里发出了嘻嘻索索的笑声。
苏凡瑜有些摸不着头脑,问了几遍“怎么了”也没得到回答,只能稍嫌郁闷地等待他泄干净爆发出的情绪。
“小时,以前总是你跟我讲故事,今天,终于轮到我给你讲一个了。”
终于笑完,齐卫东清了清嗓子,身体向前倾去,把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苏凡瑜身上。
“说来也巧,你没听到改题干的那次,我因为那会儿在睡觉,也没听到。”
他一字一句地娓娓道来,身上的热量一点一点透过被子,熏得苏凡瑜有些出汗。
“后来,因为我觉得出错题不是我的责任,没听到改题也不能怪我,班主任把我拉到办公室里说了一顿,’你还有理了你?全年级一共就两个人没听到,其中就有你这个笨蛋’。”
他压低了嗓音,瘪着嘴,把那位慈祥和蔼的地中海老师学得惟妙惟肖,最后“嘿嘿”两声,道,“原来,另外一个笨蛋,是你呀。”
苏凡瑜没有被他的模仿秀逗笑。他连嘴角上扬都做不到。
和齐卫东“翻外套突然翻出一个丢了很久的钱包”的状态不同,打从心底里,他就没有办法因为这个近乎神奇的巧合而感到惊喜或是甜蜜。
更多的,他觉得后背猛地发凉,仿佛自己是一片半枯的树叶,被一阵风吹得要掉不掉。
——他曾经是个彻头彻尾的乐观命运主义者,最擅长做的事,就是用意义内化发生过的不太好的事。
比如,齐卫东对他的拒绝,被他内化成了自我提升的动因,他告诉自己这是命运对他的考验,就像打游戏一般,他需要变得更好,才能达成让齐卫东喜欢上的成就。
又比如,读书时长期的孤独,被他内化成了作家必备的经验,他告诉自己这是命运对他的馈赠,只有真切地体会过那种淋漓的痛苦,才能让手里的笔化作心上的刀。
但父母的死,把他的这种人生观彻底打垮了,因为他无法找到一个原因去内化这件事,更不可能相信父母的死是有意义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崩溃的旧人生观与无处寻找的新人生观几乎把他逼疯。
而当他终于把自己从命运的意义当中解脱出来,那个叫命运的东西却再一次施施然冒了头,轻描淡写地解释道,“你看,我说了,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滚蛋!他咆哮着驱散开那张写满嘲讽的脸,尘封已久的崩溃与恐惧却依旧死灰复燃,让他的胃突然猛烈地痉挛起来。生理性的恶心一阵一阵反上天灵盖,他被迫弯下腰用拳头抵住嘴,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吐出来。
齐卫东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苏凡瑜的回应,以为他是不信,又急忙补充道,“如果没有发生过这件事,我肯定会说,你别在乎那道破题了,我这张考卷就你一个人能做,或者,我这道题只给你划了重点,但我没有,因为这件事是真的。”
暂时勉强抽回思绪,苏凡瑜掐着胃思考了一下齐卫东的话,感觉自己无法反驳。
——对于他的这套说辞,无论从理性上还是感性上,他都是相信的,一方面是因为齐卫东听起来真诚极了,而另一方面,他平时并不擅长也不喜欢说假话,更是极少会对他不诚实。
这样想着,他忽然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对于齐卫东的判断出现了分歧。
——要么,他必须相信齐卫东是一个花言巧语欺骗他感情的混蛋,而过去三年发生的点点滴滴都是他凭借超凡的演技假装出来的。要么,他得承认,他对于齐卫东那些承诺和情话的下意识不信任,并非是因为齐卫东做了什么违背诺言的事,而是因他的先验经验导致的武断。
像是感受到了他的动摇,齐卫东乘胜追击道,“而且,而且!我以前做过很多混账的事,但那都是我没瞎之前!瞎了之后的我是个好人,不会伤害你的!我发誓!我过去三年也没干过什么混蛋事,你知道的,对不对?”
“你在说什么?!”
顾不上胃疼,苏凡瑜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大惊失色地去掀他的被子。
齐卫东没有阻挠或反抗,平静地让还带着阳光香气的被子从脸上滑落。黑黝黝的眼珠散着光,看着便无端让人想起“明珠蒙尘”这四个字。
心里骤然一紧,苏凡瑜无意识地把手伸向齐卫东的脸庞,又在他面前一寸堪堪停住。
“小时,我看不见了。”齐卫东把手在身前挥了挥,抓住了他颤抖的手臂,不紧不慢地重复道,“而且,如果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一辈子看不见也没关系,只要你不再离开。”
最近实在是太忙了,不能连更请见谅
黎明前的黑暗
“你是故意的?喝酒自残?”
听到齐卫东说出“一辈子看不见”这种话,苏凡瑜只觉得脑袋“轰”地一声炸开去,胸腔猛烈地起伏着,几乎要被他气死。
“齐卫东,你是不是依然觉得,你看不见了这件事是有意义的?你是不是还是觉得,正因为你看不见了,你才能遇到我?”
小时,我有的时候觉得,瞎了可能也不是件坏事,至少它让我遇到了你。
齐卫东曾经这么告诉他。
你别这样想,他当时道,如果看不见是遇到我的代价,那么我情愿你一辈子都不要认识我。
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一番讨论过后,话题便被无限期搁置了。
“不,我……”齐卫东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紧紧地抓着苏凡瑜,生怕他一气之下离家出走。
“你有没有考虑过,当你这样想的时候,我在你的命运里,扮演的是怎样的角色?贵人吗?”苏凡瑜停顿了一下,又不等齐卫东回答,飞快地接道,“不,是灾星。”
齐卫东既心疼他的自我贬低,又委屈地想跳脚,只好用空着的那只手一路摸索,从苏凡瑜的胸口摸到他微微有些起皮的嘴唇,捂住。
“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你不是!我没有这样想,也没有自残。”说完,又嘟囔道,“我以为那个可以消毒嘛,又没有喝,不信的话,你亲我一下啊……”
苏凡瑜掰开了齐卫东的手。
“那你说什么’只要我和你在一起,你可以一辈子都看不见’?”
在复述完齐卫东那听起来有些瘆人的表白后,他忽然觉得心口像是被烟头烫了一下般,忍不住冷冷地笑了起来,“为了一个你不爱、但是能填补你内心空缺的人,真的有必要做到这个份上么?”
齐卫东呆住了,茫然又无措地张大了嘴,半晌才憋出一句,“什么?”
为自己鸣不平的忿忿很快散去,苏凡瑜把视线轻轻地落在齐卫东身上,觉得他看起来就像是猝不及防之下,被吹散到空中的蒲公英一般,飘荡着找不到落点。
“我可能确实错误地低估了自己在你心里的地位。”他叹了口气,在大脑弹出“加载失败”的警告前,摇摇头,甩掉了那根加载到到99.9%之后就再也没有动静的进度条——那根,属于他的爱情进度条。
“但是等你找到你真正爱的人之后,你就会意识到,你并不真的需要一个不爱的人来填补内心的空缺,而你这么做,对这个人,也是不公平的。”
“……小时,这话你是哪里听来的?”
事到如今,倒也没什么不能摊开来说清楚的了。想着,苏凡瑜干脆道,“姜一宁的婚礼上,我亲耳听到你对姜一宁说的。”
齐卫东忽然快速摸了摸口袋,一无所获后,又开始在床上摸索。
“你找什么?”
“我的手机。”
苏凡瑜并不知道他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不知道他在这个时候找到手机又能干什么,但还是沉默地把刚才从地上捡起的手机递了过去,看着他熟练地用语音助手拨通了姜一宁的电话。
“小钊!谢天谢地你终于联系我了,没事吧?干嘛好端端的失联啊,你他妈吓死我了你知道吗?”一接起电话,姜一宁便连珠炮似的抱怨道。
“阿宁,你还记不记得你结婚的时候,我弹了一首什么歌?”
“哈?”姜一宁被他没头没尾的问题问得一愣,想了半天后,猛地“急中生智”道,“你是还没酒醒吗?还是被人绑架了所以故意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求助?我看过新闻的,有人被带进传销组织之后……”
“姜一宁。”齐卫东在他说完脑洞大开的猜想之前打断了他,“你赶紧麻溜的回答我,要不然我就把你初中的时候偷偷给萧萧写情书结果夹在语文作业里交上去的事情告诉她。”
——这件事情最丢人的地方还不是情书被全办公室的老师围观,而是语文老师在看完情书后,尽职尽责地用红笔给他圈出了十几个错别字和引用错误。
“卧槽!我这是关心你啊你还要插我两刀?是不是兄弟!”姜一宁大呼小叫地从客厅跑到了阳台,就怕坐在不远处看书的于萧无意中听到些什么。
“别废话,我就问你,我那天弹完《真实爱情故事》之后,你说了什么?”
“我说了什……我说你怎么挑了这么个表白前任的破歌儿糊弄我?”对于自己吐过的槽,姜一宁好歹还是有些印象的。
齐卫东稍微松了一口气,继续问道,“然后呢?我怎么告诉你的?”
“你说,这首歌是你参加完一对夫妻的葬礼有感而发的,不是写给前任的。”
“还有呢?关于这个前任,我是怎么说的?”齐卫东越说越激动,连带着一旁的苏凡瑜也莫名地心跳加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