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许是屈服于“两万两灵石”的重压,那位“零一两”先生的声音迟迟未能响起。
“两万两灵石第三——”
“且、且慢!”
突然,下面的座位里“倏”站起一条身影来。
头顶的灯光一照,是个布衣头巾的书生,其貌平平,毫不出众。唯有一双眉尾下垂的八字眉,给他平添了几分愁相。
那声音干涩平板,从语调里就透着股浓浓的苦味——不是刚刚那跟他们竞价的“零一两先生”又是谁!
“!”
包厢内,蔺负青与方知渊齐齐心下讶异,电光石火间对视了一眼。
——居然会是他?
只见那书生遥遥地冲这间包厢拱手,“拜见这位仙长,小生……识松书院学生袁子衣!”
一声如投石入湖,拍卖场顿时喧嚷起来:
“嘶,识松书院的人!”
“袁子衣?莫非是那个读破三千卷书,一朝顿悟直接筑基的书院传奇?”
“是他不错!袁子衣仙龄未过五十,想必是来参加这回金桂试的……”
“嘿,不过……堂堂书院学生,居然也要有用身份压人的一天!”
最后一句话传出来,袁书生那张老脸顿时羞红了。他似乎是从未做过这种抬出宗门为自己谋利的事儿,嘴里也磕磕绊绊的:
“实不相瞒,这枚紫霄鸾的死卵对书院来说十分重要。小、小生日后定……定当涌泉相报!不知可否请这位仙长割爱……卖、卖我一个面子!”
叶花果一听就高兴了:“大师兄你看!这、这个人也结结、结巴!”
方知渊一巴掌扇在姑娘的后脑门儿上:“你就不晓得学个好!?安静吃你的糕。”
荀明思脸色微愠:“识松书院一向尊圣贤崇儒道,怎么也有这样的学生。”
“慢着,我瞧着这人不像仗势欺人之辈,说不定有些苦衷,”蔺负青推开半扇包厢门,往楼下扫了一眼,“请他上来,先听听他怎么说。”
……其实,他根本不用“瞧着不像”。
识松书院的顶梁柱,“苦书”袁子衣的名号,在百年后的仙界何人不识?
重生回来的蔺负青和方知渊两人更是清楚,这袁子衣瞧着一副愣愣的迂腐书呆子模样,却是个热血丹心、大智若愚的真君子,更是前世少数几个肯为修仙者与修魔者的和解而奔走的人之一。
蔺负青很是承他的情。
如果袁子衣是真的需要,那么这物件无偿送了也罢。
……
片刻后,袁子衣叩响了包厢的门,讷讷地行礼。
蔺负青给他斟了茶,问他缘由。
“惭愧,不敢瞒几位仙长。”
一脸衰相的书生,说起话来也是悲悲戚戚的。
“小生……着实是事出无奈。不知几位可晓得十余年前阴妖祸乱湘洲一役,那时是我书院陈副院长亲自前往平定动荡……却不慎受了阴气重创,暗伤一直未能痊愈。”
“陈副院长前些年一直靠着修为压制,今年却突然伤势复发,书院已竭尽全力,可寻常丹药都疗不了阴气之伤。”
因为是有求与人,他姿态很低地佝偻着腰,根本看不出会在几十年后成长为识松书院独当一面的人物。
“紫霄鸾继承凰鸟血统,其血具有驱散阴邪之效,芙蓉阁的两位仙医夫人曾说过,倘若能以此入药……”
“……原来袁仙长是为师求药,这倒是令人敬佩。”荀明思微微蹙眉,沉吟道,“可……这只是一枚死卵,所起的效用许是不大。”
袁子衣神色黯淡:“副院长的伤拖不得了,死卵聊胜于无。倘若几位肯将此物相让,小生愿任几位差遣。”
荀明思笑道:“不,误会了。在下的意思是,我们有其他办法……”
忽然,包厢角落里一只柔白的手应声举起来。
……还弱弱地摇了摇。
“医……医治阴气暗伤的药……”
叶花果鼓着腮帮子,努力咽下嘴里的糕点,怯怯地指着自己的鼻子,“你怎么不早说!我、我有很多啊。”
第14章六街繁华红香土
袁子衣顿时瞪大了眼睛,一声惊呼不自觉地冲出:“什么!?”
叶花果:“药!我我我、我有很多!”
“这这……人命关天,姑娘千万莫要玩笑!”书生激动得连连摆手,磕巴道,“阴气侵蚀成的伤,哪是能轻易疗好的!书院寻访了十几年都……”
“——行了,别吵吵!”
冷厉低沉的嗓音突然炸开,居然生生的把袁子衣唬的闭了嘴。
方知渊眼神漆黑十指交叉,坐在蔺负青身旁的位子上。心念一动,隐藏容貌的障眼法无声地破除,露出锋利深邃的俊美五官。
“你是!”袁子衣更加震惊,“你……你们几位莫非是……”
虚云宗避世,几位真传弟子甚少露面于人前……可方二师兄这位被大半个仙界都咒骂过的“祸星”,总还能有几个人认得的。
方知渊眼底凝成寒冰:“袁仙长不知道虚云宗是什么地方?阴命祸星没听过?你求的药,我以前天天吃。”
“……”
袁子衣呆成了一只木鸡。
“唉,踏破铁鞋无觅处……”蔺负青无奈地啜着茶,凉凉地把眼帘一掀,“你不早说。花果,给他药。”
叶花果突然又慌起来:“啊……不过好像大部分都给方二师兄和外门的小弟子们发掉了!我我我、我再找找!”
她毛手毛脚地在自己的乾坤袋里摸了半天,摸出来一个脏兮兮的白瓷小药瓶。
再试着摇摇晃晃,里头叮零当啷地响,少说有十几粒。
“有啦。”叶花果把瓷瓶塞进他手里,温吞地笑起来:“送、送你。”看在我们都是结巴的份上。
袁子衣还未来得及从木鸡变回人,就又被绿衣姑娘一句“送你”震的头晕目眩。
他大惊失色:“这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无功不受禄,此药如此珍贵,我定要……”
“收着吧,袁仙长。”蔺负青眉眼疏淡地斜倚在座位上,“真要算价钱,你又买不起。”
说罢他轻出一口气,头疼方知渊那两万两灵石喊出去可怎么办。
袁子衣迟疑了一下,深深地行礼:“大恩不言谢。识松书院欠虚云一个人情。”
等他这一礼行完,场上的拍卖师正好在宣布本次的拍卖会也结束了。
宾客们陆续离席散去。
虚云的几人先是送走了袁子衣,清点了买下的东西,最后才从包厢里出来,顺着金蟾坊侍者的指引一路走向付账的前台。
嗯,该付账了。
前头那些零零总总拍下的物件大约有三万两灵石,这其实就是几个人身上的极限了。
偏偏某位神仙,还张口就来了个两万两……
蔺负青拢着袖子,气定神闲道:“方二师兄,掏钱吧。”
荀明思和叶花果都捏了一把汗,悄悄儿在后头瞅着。
……方知渊当然不可能掏得出钱。
他们师兄妹几个在太清岛上的时候主要是荀明思在管账,每次离岛下山,也都是把大部分钱物放在荀三那里。
要说其余几个人随身带着的,几千两灵石最多了。
而方二师兄的性子,又绝不是那种会偷着给自己藏私房钱的……
方知渊不慌不忙,眯起眼:“你等着。”
说罢,他大踏步走到前台,目光扫过呈上账单的侍者。
下一刻,就见黑衣冷俊的少年身子前倾,骨节分明的手掌往那单子上一压,唇角弧度似笑非笑:
“今晚甲卯包厢的所有开销,都记在金桂宫的账上。”
“……”
“…………”
一语惊人。
别说那金蟾坊侍者愣了,连等着看好戏的虚云三位师兄妹也愣了。
侍者颤巍巍道:“客人,这……这可不好开玩笑的啊……”
方知渊:“我没开玩笑。就现在,你去往金桂宫鲁仙首那边送个信儿问问便知道了。”
侍者都懵了:“不不客人!这真的不好开玩笑的啊……!!”
找金桂宫鲁仙首要钱!?
这是什么概念?
若是放在凡俗界,大概类似于一个平头百姓在坊市里欠了一屁股债,然后豪情万丈地摆摆手说——你且进那大内皇宫要钱,把我的账记在当今圣上头上!
蔺负青神色变了几变,上前轻轻拽了方知渊的袖子,“你做什么呢你。”
他倒不是怀疑方知渊要撒泼胡闹。
自己从小养起来的星星什么脾气,他能不知道么?少年时的方知渊狠戾,狂放——可他要脸,要骨气。在外头欠债连累师兄妹下不来台这种事,他死了都不肯做的。
更别提那么久的时光沉淀下来,如今的方仙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手里有刀就不管不顾的半疯少年郎。
不过……看看,这吓死人不偿命、胆儿肥的天公老爷都不怕的秉性,瞧着却半点没肯改呢。
方知渊侧过半张脸,一双眸子里墨色沉沉燎燎的翻滚,他将唇凑在蔺负青耳畔:
“……师哥难道不想借机试探一下,金桂宫今晨究竟为何对我们几人如此殷勤?其中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蔺负青立刻就明白了,又好气又好笑:“所以你就这么恶心人家?”
方知渊微热的吐息拂在他雪白耳垂上,痒痒的。近在咫尺的嗓音低沉磁性,带一点恶趣味的戏谑。
“是他们自己说的,事情无论大小都可去找金桂宫解决,那咱就……不客气了。”
“……”
很不合时宜地,蔺负青居然走了个神。
……他家小祸星,这嗓子是真好听啊。
尤其是被刻意压得低低哑哑的时候,那简直,勾人撩魂的。
他这么一走神,也没什么心思责怪方知渊玩儿险招试探了。后者见自己作疯没被师哥骂,蛮开心,拽着蔺负青往一旁坐了等结果。
荀三和叶四在旁边一愣一愣的,对视一眼得出个结论:得了,大师兄又惯着二师兄胡来!
片刻后,侍者回来。
脸色发白,猛地鞠躬:“怠慢了金桂宫的贵客,小的万分惶恐!!”
方知渊:“……呵。”
蔺负青沉默。
“您们几位的账单,金桂宫已全部付清了……还有,这是鲁仙首专门托金蟾坊代为转交的东西,还请收下。”
递过来的是个乾坤袋。蔺负青拿在手里,神念往里探入,想瞧瞧是什么。
这不探还好,一探他脸色倏地就古怪了。
捏袋的手,微微颤抖。
方知渊:“?”
蔺负青闭了闭眼,轻轻道:“百……”
“百?”方知渊皱起眉头,“难道金桂宫又额外赠你百两灵石?就这么点儿,鲁奎夫也好意思送的出手?”
蔺负青艰难地摇头:“万……”
“万两?”
蔺负青扔给他:“自己看。”
方知渊疑惑地瞧他一眼,神念送入袋中。
……然后他也不说话了。
叶花果好奇:“到底,是什么?”
方知渊面无表情:“……灵石。百万两。”
荀明思:“……”
叶花果:“……”
“——!!!??”
蔺负青长叹:“是真的……”
——谁能想到,那小小的乾坤袋里,居然塞满了堆成银山的灵石!锃亮锃亮的!!!
蔺负青和方知渊神念一放进去,一先一后差点没被闪瞎了眼……不对,闪瞎了魂。
蔺负青深吸一口气,他揉了揉眉心,“……知渊,待会你先别回客栈,陪我逛逛……有话同你说。”
他冲还没反应过来的荀三和叶四挥挥手,雪白衣袖就和流云似的摇动,“至于你们俩,赶紧的回去,睡觉。”
“……”
叶花果愣了许久,茫然地哭出声:“大、大大师兄……你你你觉得我这还能……能睡得着吗!!?”
第15章前尘魂兮归几何
夜色下,华灯初明。
就如方知渊说的,金桂试开启前后这段时间街上日暮后便会挂灯,很漂亮。
两人仍是施了易容的法术,混在人群中不紧不慢地走,两侧和头顶都是辉煌的彩灯花灯。
“原来你上辈子那么有钱。”
蔺负青大为摇头,“唉……雪骨城穷的要命,早知道我就该跟你借个百八十万两,欠着不还。”
“你也说了,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方知渊随口说着,在路边停下。他将几小块灵石递给一个豁了牙的老修士,又从那双苍老皱巴的手中接过一个莲花提灯。
凡俗界的平民百姓幻想仙界的模样时,往往觉得所有修士都是潇洒御风,移山填海的大神仙。
可事实却是,修士也分三六九等。那些一辈子都在引气期徘徊的修行者占了六成,只能像那老修士一样,逮些九品萤虫做些小手艺,卖给过路的仙君仙子们混口饭吃。
蔺负青知道方知渊对这种小东西从来没什么兴趣,他只会给自己买来玩。于是很顺手地接了过来,搁胸前捧着。
那提灯糊得很精巧,里面装了十来只萤虫,最低级的九品灵兽。一闪一闪,是橙黄色的豆光。
蔺负青喜欢,不禁柔和了神情:“的确好看。”
旁边一只手伸来,骨节分明的手指虚虚搭上了他的,“师哥,这六华洲金桂宫,你中意么?”
方知渊揉着蔺负青的手笑道:“这辈子,你来做仙首吧。”
指腹蹭上手背,一丝酥麻之意从肌肤相贴处爬了上来。蔺负青问:“你觉得我很像能做仙首的人?”
方知渊惯来冷俊的眉宇,在花灯下软了轮廓。他勾了勾唇角:“师哥若看不上便罢。”
“哪儿呢,我是配不上。”
蔺负青怅然地笑,“你呀,你们这些虚云的都是从小被带坏了,将我这个大师兄吹捧得多么多么好,像是真神仙一般……”
方知渊用力握他手腕,“你本就该是。”
“我只是个自私贪乐的俗人,”蔺负青笑意未散,眸色渐渐深邃如夜,“你从小把我想得太好,日后怕是要失望的。”
“……”
方知渊神情微妙,沉默以对。
gu903();就是眼前这个人,刚摆脱病弱之躯重生回来,就惦记着宗门小弟子的存亡,惦记着萍水相逢的知己的死活,不听他劝非要跑到六华洲掺和一脚金桂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