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还要认认真真告诉他,自己是个自私贪乐的人,不要把自己想得太好……
方知渊很是头疼地想,自家师哥对很多事物的概念定性,和正常人真的不太一样。
他这个做师弟的,得……嗯,多包容一下。
于是方知渊耐着性子换了个话头:“你刚刚说有话跟我讲?”
两人继续走下去。蔺负青跟在方知渊后头游看过一整条街,“是啊。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可以清静说话的地方?”
“回客栈怎么不行?”
蔺负青咳了咳,心虚地移开眼神:“不行,我怕你一会儿要生气,把客栈都掀翻了。”
方知渊:“……”
六华洲这阵子太热闹,清静的地方不好找。最后,方知渊带蔺负青去了个没人烟的野外。
是那糊灯的老修士捉萤虫的地方,草间有小光点一闪一闪。
“你要说什么,说。”
蔺负青把那盏小莲灯搂在怀里,眨眼:“关于重生禁术的事。”
“怎么?有什么问题!”方知渊瞬间紧张起来,一把握住蔺负青的手臂,“难道真的出了什么反噬!?那你……”
“啧,你听人把话说完。”蔺负青嫌弃甩开,“谁说反噬的事儿了,我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别人。”
方知渊半信半疑:“谁,什么问题?”
蔺负青沉默了一下。
他掩饰性地咳了咳,认真道:“知渊,你知道以禁术布阵威力极大,灵脉中蕴藏的灵力也十分浓郁。”
方知渊:“我知道。”
蔺负青又道:“你也知道,重生禁术本就逆天而为,很难精确控制。”
方知渊:“我确实知道。”
蔺负青:“我当时在虚云峰上看到你的……嗯,尸身。很怕失败了连累你枉死,因此施术时也是竭尽全力,毫无保留。”
方知渊开始皱眉:“……所以?”
蔺负青愧疚道:“所以,最后成术的范围,许是稍微有些大了。这就是我想跟你说的。”
方知渊突的有种不详的预感,他眼神晦暗地压低了声线:“师哥所谓的‘稍微’,不知是怎么个‘稍微’法?”
“就是,”蔺负青轻描淡写,“我大概把整个三界都罩进去了。”
“……”
这可真够“稍微”的。
方知渊已经顾不得跟他师哥掰扯“稍微”的正确含义,他声音干涩:“有何后果?”
蔺负青谨慎道:“可能,我只是说可能。有前世别人的魂魄也被我带到这个红尘里来了。但禁术深奥,我其实也一知半解,具体究竟有没有,有几个人……我也不知道。”
方知渊眼前一黑,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
“你……”
他如被冷水当头淋下,手指发抖,指着蔺负青,“你……这么重要的事情,你瞒着我!?”
“知渊,你听我……”蔺负青还没来得及申辩一句,下一刻就被方知渊揪了衣领,整个人直接被拽了过去!
方知渊眼眶泛赤,声音森寒得像鬼,“蔺负青,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个什么人!!?”
方知渊简直气的哆嗦,蔺负青是什么人?红莲渊雪骨城的至尊帝君,令万千魔修心悦诚服的君上,更是前世唯一修至渡劫期的魔修!
而六华洲乃是仙界第一大洲,金桂试期间更是各大势力云集。若是有个什么人,想要提前将威胁扼杀……
别的也不需说,就说前世将他们二人逼至绝路的穆泓。如今正好端端的在六华洲做他的穆家家主,这要万一也是重生回来的,蔺负青岂不是自投罗网!!
蔺负青自知理亏,“好好好,我知道,我知道……你先松开我……”
方知渊恨得牙痒痒,怒道:“到底为什么不早说!?”
蔺负青无辜地眨眼道:“我要早说了,你还能让我来六华洲么?”
方知渊:“——你!!”
几乎是没经任何思考地,方知渊的手掌已经扬了起来。
深暗的夜色中,黑衣少年的眼角眉梢都挂上了如火逼人的厉色。
……方知渊并不是暴虐嗜血之人,但他脾气不好是真的不好。而且他小时候在虚云被蔺负青宠坏了,从来不懂得收敛这份性子。
要说历任仙首,好歹也装也知道装出点气宇风度来,单单这位不管,谁招了他的火气当场就能踹两脚过去。
偏偏……
蔺负青就在他咫尺之处,眸子漆黑清明,挽着长发,肤色像瓷玉般细白,怀里还抱着那盏柔柔发光的小灯。
清美出尘的少年郎。是他前世绝望地抱着气若游丝的白发魔君时,苦苦在回忆里追寻了千千万万遍的模样。
要命。
他怎么舍得。
别说一掌劈下去,就连推一把都……
方知渊猛地松开揪着他师哥的手,后退两步,背过身去大口地喘气。
蔺负青在后头看的心惊胆战,怕这人活活把自己气晕过去,“知渊,阿渊……”
方知渊本已经在狠命克制,被这声“阿渊”唤的一下子没忍住,又蓦地回头:“蔺负青……蔺魔君,事不过三的道理你该懂得罢?”
“第一次……当年你在仙祸降临后之后入魔,金丹经脉全碎,神魂溃散无知无觉,要不是我带你走,你当场就要被人灭杀在你的虚云四峰上!”
“第二次……雪骨城覆灭,你连跑都不肯跑,被那群自称真神的东西折磨成什么样子!?我赶到的时候你也就剩下一口气!!”
“是,是,”蔺负青只能顺着哄,“都是我不好。我没用,我连累你,我真的很不好……”
“闭嘴!事不过三,师哥……”
方知渊蓦地上前一步,他抵着蔺负青的肩,眼眸沉冰冰的,像冬夜里结的霜。
“听着,你要救紫微圣子也罢,你要护你昔日那帮魔修也罢,甚至你真的要去做为这三界力挽狂澜的慈仙……”
方知渊顿了顿,“……我都可以竭力帮你。我不惜命,这条命你随时都可拿去,随意你怎么用。”
蔺负青眉间有隐痛之色一闪而过:“你别说这种话来气我。”
“你当我在玩笑?”方知渊都气笑了,他眼神如出鞘的利刀,“前两次,所有人都以为我只是一时想不开发疯,结果又怎么样!?”
“但是,”他又恨恨地道,“你要是再来一次,你要还敢给我再来第三次,我就……我就……”
蔺负青自觉理亏,做好了心理准备听他“挟恩图报”放狠话。
却不料,眼前人一贯锋利的眼角毫无征兆地湿红了。方知渊狠倔地咬牙瞪他,声音却还是打颤:
“我就真要疯了……!”
蔺负青怔住。
好半晌,他才轻轻地叱一句:“胡闹。”
头顶月光凉薄似水。飞舞的萤虫正明灭,闪烁着停在他脚畔的长草上。
作者有话要说:方仙首的患得患失前世后遗症今天好转了吗?——没有,依旧没有。
蔺魔君的自我认知偏差症今天好转了吗?——没有,同样没有。
别做师兄弟了做病友吧你们=w=
第16章前尘魂兮归几何
等方知渊和蔺负青回到客栈的时候,已经快二更天了。
蔺负青手已经抵在自己的房门上,却又不放心,回头缓声叮嘱道:“明日多留心些,切莫轻敌。要赌气冲着我来,别折腾自己。”
方知渊还在怄气,理都不理他,垂首独自进屋摔了门。把蔺负青一声忧虑的“知渊”隔在外头。
夜深寂静。
方知渊心烦意乱。他也不点灯,摸黑卸下自己的长刀往床榻上坐了,将脸颊贴在灾牙刀冰冷漆黑的鞘上。
明日……便是金桂试了。
前世这个夜晚,他浑身的血都在暴戾地躁动,宛如一把迫不及待出鞘的刀。
如今心里沉甸甸的,只觉得难受。
蔺负青为了救姬纳,为了护虚云,竟不惜这样瞒着他以身犯险……
方知渊眼底凝着散不开的阴郁,越想心里越烦躁,终于忍不住手指摸过乾坤袋。
心念一动,几个酒坛无声地出现在床头,是他瞒着蔺负青偷偷从老神木下带出来的。
方知渊盯着酒坛迟疑片刻,终是伸手拍开了泥封。
他拉不下脸去跟蔺负青剖心陈情,可骗谁也骗不了自己。
这么多年下来,他后悔死了。
方知渊不喜欢将一切推到阴差阳错,天意弄人上。追根溯源,他觉得是他毁了蔺负青。
是他如贱泥污血,沾染了出尘的云端仙童。
是他当年带了蔺负青去往六华洲,害得原本身在世外桃源的小师哥卷入了仙界纷扰之中。
若不是蔺负青遇了紫微圣子姬纳,之后的一切又岂会是那样。
如今可好,就算他求着蔺负青同他归隐,那人也不肯了。
曾经那么喜爱逍遥山水的小师哥,曾经只愿和师弟妹守着太清岛的小师哥,曾经温柔纵容什么都哄着他的小师哥,他却不肯了……
方知渊闷闷地灌着酒。
凡俗界的酒醉不了仙人,但蔺负青酿酒用的是仙界的灵米灵泉,口味清冽,后劲儿却很足。
方知渊本来就不是酒量好的体质,以前修为顶天的时候还好,如今他也就是个金丹期,哪儿受得住这么种借酒浇愁法。
没多久,他眼眶就被酒气熏红了,晕乎乎地枕着自己的刀,痴痴盯着虚空中的一点发愣。
醉眼朦胧中,唇间漏出一声,“师哥……”
与君初见时的模样……
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
==========
陌生的竹屋内,清晨的曦光洒落一地。白袍白裘的清俊小少年倚在窗边,正散漫地冲他微笑。
“虽然你没帮我洗红豆,不过你要的刀,我也给你找回来了。坐下吃粥吧。”
窗外晴空碧云,天色如洗。有燕子衔泥飞来,落在屋前刚吐芽的老树上。
恰是东风最温柔时候。
方知渊神智朦朦胧胧的,依稀知道自己是半醉间入了梦,又好像不太清楚。
蔺负青歪头:“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方知渊心头发热,怔怔地伸手过去。迷糊间只想把眼前这个十二岁的小师哥抱进怀里。
可眼前一花,他的手却落在了铁刀上。
丑陋粗糙的铁刀被横放在桌子边。
和桌案正中精致的筷筒、三只白瓷勺、三碗热乎香甜的赤豆粥格格不入。
“不行。”
少年仙君白皙干净的手指,轻轻地按在那柄凝固了血污泥尘的黑色铁刀的刀鞘上。
蔺负青眼眸清亮柔软:“你伤的太重了,还不能拿刀。”
方知渊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迷入了旧年梦,寻觅当年初见的少年。
这是当年他与蔺负青初见时的光景……
明明那么长的岁月过去,幼时的记忆已经不很清晰了,却唯有这个片段还依然记得。
他拖着重伤流浪逃亡,躲在一艘船的底舱里昏了过去。人事不省地高烧了两三天,几乎死在肮脏的货舱里。醒来的时候已经开船了,他被船上的渔民发现,十余人拿着砍刀和鱼叉逼他跳海。
他便沉默地拖着自己的铁刀,跳下去。
冰冷黑暗的深海,阴妖尖叫着袭来。
血从身上无数的伤口中涌流入海。
他在濒死的幻觉中,看到了苦海有岸。
伸手去抓,只有虚无的冷风从指缝中穿过。
他终于昏死过去,在无边的冷海中沉落。
最后的意识消弭之前,他依稀产生了一种天方夜谭的幻觉——有人握住了他那只永远什么也抓不住的手,将他从深海中拽了出来。
醒来时,窗外却是仙岛翠山。
方知渊在梦里艰涩一笑,循着旧日记忆,低声开口,吐出毫无感情的两个字。
——放手。
那是当年的他,浑身暴戾尖刺,没有任何归处,也不敢在任何地方停留。
可那白衣的小神仙却丝毫不恼火,只是蹙了蹙眉,认认真真地站起来:“不行,我不放你走。”
他便冰冷而沙哑地:你找死吗。
蔺负青淡声道:“我不找死,我找我的米。”
从袖口探出的指尖点在桌上,“本来是瞧着你今早能醒,我才做了三人份的粥。你如果不喝光,这些米、豆子和糖就都浪费了。”
“……”
他茫然。
“啊,一直睡觉的哥哥起来啦!”
哒哒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清脆如铃的稚嫩嗓音也在梦里回响起来。
三四岁的红衣小女孩儿,从里间赤着小脚丫跑出来,踩碎一地阳光。
女孩揪着那位白衣小神仙的衣角,露出个用红花绸子挽着双髻的小脑袋,歪头咬着手指看他。
“你叫什么名字呀?”
方知渊仍是在醉梦中痴痴循着旧忆。当年他对小红糖说的第一个字似乎是——
滚。
当年,当年……
他本是一心想让蔺负青赶自己走的。
他是祸星,是孽种。
停驻在哪里,就会将阴妖引到哪里。
汲取了谁人的温情,就会给谁人带来血灾。
他在泥与血中苟延残喘,他太肮脏;他杀过人,也有无数人想杀他。
他已濒临破碎,本能地厌恶触碰任何东西——恶意的,会害死他;善意的,会被他害死。
就养成了那一身的血气杀气和冰冷狠戾的眼神,就连成年修士瞧着都要发憷。但凡是个正常孩子,早就得吓哭了。
可鱼红棠哪里是正常孩子?
那可是他师哥的小红糖啊……就冲着她是被蔺负青从小养大的,这也绝不可能是个正常孩子!
玉雕似的红衣女孩儿眼睛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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