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仙君清隽的面容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天旋地转中,只有一个清晰的念头破土而出——
怪不得。
怪不得当年年仅七岁的方知渊,饶是在方家遭受了那般绝望无光的惨痛折磨,也一直没能如方听海所希望的那样……变成一个疯子。
真的是他有那么坚强?
一个七岁的孩子?
在黑暗与剧痛中生不如死,整整三年?
——祸星神魂坚韧,极难灭除。
“神魂……坚韧,”蔺负青竟低低笑出声来,他眼前一下子就被漫上来的水雾模糊了,小声自语,“……极难灭除……”
原来,只不过是方知渊他生为祸星,神魂难毁难灭。
当年那个刑架上的孩子,他被残忍的天道与狠毒的人心鞭来挞去,鲜血淋漓。
他想疯,却疯不了;想死,也死不掉。
无法解脱,没有终结。
眼前的水雾氤氲着,仿佛又回到了几日前,朱麒方家那间承载着黑暗秘密的废弃小屋。
“方听海觉得,这下总该把我逼疯了。结果再等了一年,又再等了一年,我还是没疯。”
黑衫少年随意地踢着刑架,轻描淡写的神情中多少有几分傲然。
“到了第三年的时候,我非但没疯,还筑基了。”
“……”
蔺负青颤抖着闭上眼,他没落泪,但浓长的眼睫却湿了。
姬纳的声音还在耳畔回响:“然无论多强韧的神魂,总有极限。紫微阁有一座九转灭魂大阵,专为除去恶魂所设。”
“只需将神魂摄入阵中,大阵便将撕裂神魂,缓缓将其由一裂九,九片碎魂再各自裂九,无限重复……不出一年,祸星阴魂便会被撕裂成亿份,再将碎魂投入焚魂神火之中炼化。如此,祸星当死。”
“……姬纳,”蔺负青轻嗤一声,心冷透了,摇摇头,“你是要把我师弟的神魂生生凌迟、活活烧烂……叫其永世不得超生?”
他似乎又看见取回丹芯那一晚的方知渊。
那一晚,知渊多开心啊。
“如今我丹芯已能补全,师哥。”
方知渊那么开心地冲他笑了,眼中仿佛有桀骜的星火,亮极了。蔺负青从没见过他的小祸星如此开心过。
“往后你要是再懒散下去,可说不准哪天就要被我……”
仿佛是卸下翅上枷锁的雏鹰。
仿佛是涅槃涤尽旧伤的幼凤。
他熬过那么多苦难。
他本该光芒万丈地飞起来了。
“……不。”
死寂弥漫的山海星辰台上,忽然响起了姬纳略带迟疑的声音,“此法终究是……有些过于残忍了。”
“……”
蔺负青抬起眼,心说原来你也知道啊。
姬纳犹豫道:“若我将紫曜之示原原本本地说出去,吾紫微阁长老定然会选择采取如此办法。然……祸星虽恶,到底没有真正有心为祸世间,姬纳实为不忍。”
“所以?”
“所以,”姬纳绷紧了唇,垂下目光,许久才道,“我想瞒着几位长老,瞒着三界仙门……用另一个法子。”
“我想找一个人,暗地里杀死祸星。”
“然后……在祸星的神魂上打下九转灭魂大阵的烙印,送他入冥界。三年之内,他的神魂将被不断撕裂,无法聚拢,就可阻止祸星再次转世投胎……”
蔺负青动了动唇,“……”
双眼渐渐失神,他已经疼都没力气疼了。
好,好……
从凌迟一年变成三年,当真是好慈悲!!
“将祸星困在冥界三年,想必可以避过这场三界灾祸。三年后,九转灭魂大阵自行消散,若祸星神魂足够坚韧,还可重新转世投胎……”
凌迟完了,还指望那已经被戕害得残破不堪的碎尸,再颤巍巍站起来,满身是血的把自己拼凑好了,转世投胎……
若投胎成了,那就是圣子良善心肠,救了可怜的祸星一条贱命。
若不成呢?若那魂魄真的已经被毁尽了,已经心如死灰了,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气力把自己拼凑起来了呢?
那就是圣子人事已尽,或者说仁至义尽,都怪祸星自己不争气……
“到时候姬纳重新开盘问星,若祸星已对三界无害,便容他再世为人;若仍然牵连灾祸,再除不迟。”
“——姬纳。”
蔺负青冷声打断他,眼眶却红了。
他已经手足冰冷无力,半跪半伏在地上,浑身颤抖个不停,“你不是人。”
姬纳目光躲闪一下,却仍然坚持道:“按星盘启示,就算我们不杀祸星,他也会在三年后浩劫降临时被阴气吞噬……负青,你莫意气用事!”
他上前一步,诚恳道:“你是世上唯一可以杀祸星的人,我已经在星盘上看过了。”
“请蔺小仙君,为三界除祸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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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海幻境内,魔君俯视着倒在长阶下狼狈不堪的紫微圣子,眼神寒凉,悠长地叹息。
“你要孤家,为三界除祸星呐。”
作者有话要说:蔺魔君的自称“孤家”,但由于本人嫌弃它过于中二丢脸,只有在想装逼的时候才会用一用。
第42章白骨胜雪生红莲
雪骨城深处的大殿依旧森然清幽,黑袍帝君倚在龙座之上,眼睑垂落。
他的眼眸深邃而冷彻,仿佛要在滚滚而去的凡尘长河中窥破芸芸众生,看透百余年的黎明与长夜。
“圣子想要祸星陨落……遗憾。”蔺负青冷哂道,“祸星是我的人,你动不得。”
长阶下,姬纳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他用一种看疯子的目光看着魔君,声音夹怒夹悲地发抖:“蔺负青……你已看过紫曜星盘之像,祸星乃是灾祸根源!你是要为了护一个方知渊,令仙界生灵涂炭么!?”
“圣子这话说的,”蔺负青失笑,“我能有多大能耐,叫仙界生灵涂炭?你要救仙界,自己想法子去救,别碰我的小祸星。”
他说的轻描淡写,却使得姬纳忽然意识到什么:“你是为了祸星——为了不让紫微阁除去祸星,才将我……?”
紫微圣子无法理解这种疯狂。
他自幼在紫微阁内长大,少接触外人,也没有感受过什么深厚情谊。唯一的眷恋便是他的师尊、上任紫微阁圣主阮明通。
可就算如此,姬纳也绝不能想象自己有朝一日,会为了师父去作恶,去牺牲三界的福祉!
“竟为一己私欲放任人间血流漂橹……”姬纳咬牙怒视着宝座上的魔君,心中已将其等同于上古传说中的暴君,“你是大恶之徒!”
“那可不止。”不料蔺负青玉指一点,歪头含笑,笑意中却像是藏了把寒透的利剑,“紫微,我要的可不仅是祸星,还有你。”
话音未落,魔君眼神一凛,五指骤然紧屈!姬纳的四肢不受控制,整个人被一股巨力猛地提高在半空之中。
“你……”
姬纳的嘴唇青白一片,豆大的冷汗沿着他同样青白的姣好面容流下来。
几十道规则力量将他束缚住,他就如一只落入蛛网的猎物,一动也动弹不得。
蔺负青自玄银龙座上起身,负手走到紫微圣子面前。他缓缓自宽袖之中伸出手,贴在姬纳的心口,怜悯道:“会有些疼,忍着。”
话音未落,蔺负青干脆利索地屈指一拽,自姬纳的心口将其神魂生生扯开!
“啊、啊——!!!”
剧痛令姬纳猛地昂起头,无法抑制的惨叫已经冲破喉咙。圣子大张着双眼,瞳孔剧烈缩放……
裂魂之痛何其残忍,仿佛是有一把钝斧子在吱呀吱呀地割。割开皮肉,锯断肋骨,每一寸神经都像是被生生扯烂,顷刻间血流如注。
“这么疼啊。”
蔺负青怅然轻叹,手上的动作却不停,坚定地继续将姬纳的神魂撕裂下去,“只不过是把神魂一分为二,就这么疼啊……”
魔君暗自叹息:那如果真的用九转灭魂大阵来处置方知渊呢?又会是怎样的酷刑?
“啊……”姬纳眼瞳涣散,手足痉挛哆嗦不止,本能地挣扎着却不得解脱。
他无数次痛昏过去又痛醒过来,就在这样生不如死的巨大痛苦之中,姬纳惊恐地……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被分成两个一模一样的个体。
——幽森寂静的大殿之中,紫微圣子被无形的力量吊在半空,而魔君正缓缓地用修长雪白的手,从一个“姬纳”心口处,生生扯出另一个“姬纳”来!
这一幕,又是恐怖,又是瑰奇。
意念动处手裂神魂,这便是渡劫之威了。
裂魂完成的那一刻,两个“姬纳”都在惨烈的裂魂痛楚下失去了意识。
两个姬纳面色灰败,就像两具断了线的人偶,软绵绵地分别往两侧栽倒——
扑通。
两具身躯落入水中,水花四溅。
幻境又变了,变成一座莲湖。
湖面平静,红莲如火,萤虫翩跹。远处赫然是亭台楼阁,水榭间飞檐下缀满了小灯笼,又亮又暖,宛如失落在魔域之中的一处诡美仙境。
夜穹上的月光与星点洒下来,落在明镜般的湖水面,落在每一朵红莲的花瓣尖儿,也落在了魔君的肩头。
蔺负青坐在莲池间,手中捧着一朵红莲。他并不看昏死着浮在莲池中的两个姬纳,他静静地看着天。
……当年他被奉为帝君之后,亲自修了这么一处地方,实则是悄悄缅怀着虚云主峰上面,自家洞府前的那汪白莲潭水。
只是缅怀归缅怀,蔺魔君心中也隐隐地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回不去了。
许是怀着隐秘的警醒自己的意味,最终这雪骨城深处的池里,他栽的也不是白莲,而是红莲。
辗转如今,蔺负青垂眸看着自己手里的红莲,暗想:自己终于重走了这一步。
……或许这一世,仙界里再也不会有红莲渊,雪骨城,以及这小而精致的红莲池潭了罢。
蔺负青口中轻吐一句:“醒来。”
这不是一个要求,而是一道命令。
在这片雪骨红莲的识海里,魔君是唯一的主宰。他命痛至晕厥的魂灵醒来,魂灵就必须醒来。
被分裂成两个神魂的姬纳被迫醒来,他,亦或该称“他们”——同时艰难地睁开眼,身体尚因被强行裂魂的痛苦而颤抖着。
“蔺……负青……”
同样的两道虚弱的声音,同样地含着不甘与屈辱,交混着响起来。
这一刻,姬纳的感觉玄妙至极。
他的神魂被分成了两个,他能同时感觉到两个自己,两个自己的感觉是共通的。
他用两双眼睛,从两个角度,看到了坐在红莲之间的黑袍魔君。
幻化分神之术,本应是大乘期以上的修为的修士才有可能修习的奥妙玄法。可如今的姬纳却被迫提前感受到了。
蔺负青随手一捞,其中的一个“姬纳”化为魂态光点,落入魔君的掌心。
蔺负青淡淡道:“我要你的一半神魂……从此,你要听命于我。”
“魔徒……”姬纳伏在池水间,低声咳着。他将被水打湿的发捋到耳后,虚弱而沙哑地道,“你要控制我……你休想得逞。”
说罢,姬纳悲哀又决绝地将眼一闭,蔺负青手中的那团发光的神魂剧烈摇动,如将熄的烛火般肉眼可见地黯淡下来。
“怎么,想要神魂自绝?”蔺负青面色不改,“这可不好吧,紫微圣子?”
萤虫飞过魔君眉间,停在逶迤在池面的黑袍之上。蔺负青把玩着手中神魂,微笑道:
“你且想想,如今一整个三界,只有你知晓蔺负青的真实面目。我自山海星辰台上一下去,还是仙界诸位眼中光风霁月的小仙君……是不是?”
“……”
姬纳猛地睁眼,他冷汗涔涔。
蔺负青笑道:“我师父虚云道人疼爱我,金桂宫主鲁仙首赏识我,虚云宗上至真传下至外门都奉我如仙神,当下仙门,无论是剑谷还是书院,哪里不给我三分薄面……如此好名声在手,万一孤家以后要做什么恶事,偌大仙界又有谁能防能拦?嗯?”
姬纳毛骨悚然。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双眼泛红地睨了魔君许久,才从齿缝间挤出:“好个人面兽心之徒……”
蔺负青“呵”地一声,昂头道:“圣子谬赞。”
“所以呢,紫微圣子……”
年轻的魔君弯起了清美的长眸与淡红的唇,他勾勾手指,姬纳再次被无形的力量提到魔君身前。
仿佛有传说中最善蛊惑人心的魅妖宿在他的身上,蔺负青悠然道:
“既然圣子心怀天下,又不巧成了这唯一得知孤家真实面目之人,还是要学着忍辱负重,活下来,才能寻机斩妖除魔。孤家说的……对不对?”
“……”
姬纳咬牙怒道:“你休想利用我为害仙界。”
“为害仙界?”
蔺负青故作讶然地挑眉,他上身前倾,手指点着自己的下颔,“呀,谁说我要为害仙界了,你的宝贝星盘告诉你了?”
姬纳:“……”
这个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蔺负青道:“我要你再次闭关,肉身乖乖地呆在山海星辰台上。其余一切,都听我的命令。”
“这一半的神魂,我会为你寻个新容器。你就跟在我身边……若是胆敢妄动,就是魂飞魄散的下场。”
识海幻境中起了风。
大片红莲摇曳。
凄冷的月光与星光在波动的水面上织成滚动的银纱,照亮了魔君与圣子的两张脸。
一张是眼角眉梢覆着清霜,孤高而一切尽在掌握的;一张是被屈辱的火所焚烧着,饱含仇恨与不甘的。
蔺负青暗想,他终于重走了这一步。
苦心织就的网终于收拢,仔细谋划的棋局落子无悔。自重生归来的那一刻起,魔君就计算好了今日。
他要前往六华洲,接触姬纳,装作对一切无所知觉的样子被姬纳带上山海星辰台。
然后在今日,在今夜。
将姬纳裂魂控制。
理由有两个。
其一,自然是他要牢牢地掌控住姬纳,不能叫圣子将紫曜的祸星启示说出去。
至于其二,则是由于他需要紫微阁的力量,需要紫微圣子作他的傀儡。
蔺负青忽而又微微笑起来,魔君眸光居高临下,凝视着姬纳道:“圣子……如果我同你说,蔺负青也是有心想护这仙界众生的,你敢信么?”
姬纳以一声冷笑作为回应。
魔君并不多言,只是眼底笑意更深。
……前世,蔺负青辗转于六华洲和紫微阁,辗转于各大仙家宗门间,为阻阴气倒灌,真真是几乎把心血都熬尽了。
然而终究少些威信,难能服众,许多地方有心无力。虚云宗那些修为低微的外门更是丝毫帮不上他。
可若是姬纳则不同,紫微阁圣子本就是身在一个卜示三界福祸的位置,圣子金口一开,哪家仙门胆敢不相信?
紫微阁的弟子更是对圣子奉若神明,且都修习占卜测算之术——有了这批人,蔺负青无论是想要阻止仙祸,还是想要寻觅重生之魂,包括真神的蛛丝马迹,都会方便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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