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负青眼神微暗,拂袖探手:“请。”
姬纳坐于地上,白指飞速掐诀,口中吟诵。
星盘开始缓慢地转动。
蔺负青坐在姬纳对面,圣子念诵掐诀越来越快,眉心却蹙得越来越痛苦,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山海星辰台上的阵法被唤醒,星光盘旋着结成银紫色的神秘符文。姬纳周身泛起淡光,如仙如佛。
紫曜星盘之上,光芒大盛!
姬纳最后并指一点,星盘飞速轮转,勾动天地灵气,投射出的波动将蔺负青与姬纳两人一起包裹进去。
蔺负青瞳孔微缩。
如前世一样,星盘在他的神魂中投下启示。
预知未来的启示。
首先看到的是茫茫一片白。
就在这白色之中,又幻化出了三界,幻化出了包括人族的百般生灵。
忽然一滴黑落下。
如一滴墨水落在绘满山川百态的宣纸上。
啪嗒。
黑暗开始疯狂扩散!!
那是阴气形成的漆黑海潮,自天顶倒灌。
仙祸降临。
那一切一切的黑暗,一切一切的阴寒,仿佛被什么冥冥中的力量牵引着一般,自云层之上流泻下来。
山川染污,草木枯死,妖族人族被侵蚀成神智混乱的魔物。
在黑暗与阴寒的尽头,是那牵连着一切的源泉。
俊美冷锐的少年仰头看天。
方知渊神情平静,黑衫猎猎。
这是紫曜星盘指示出的……导致三界灾祸的因,是这万恶万祸的因。
方知渊立在虚空处,在头顶缓缓逼来的浩大阴气面前,显得渺小而不堪一击。
那双眼眸中似有无限的情绪,释然与不甘在角力争斗,悲痛与欣悦在抵死碰撞,坚毅与软弱在狂乱纠缠。
仿佛将欲熄灭的星火拼力榨干最后的光芒,在跳动,在飞溅——
阴气暗潮如黑龙张开尖锐爪牙,狂扑而下。
瞬息间,贯穿少年的胸膛!!
方知渊阖眸坠落,阴气将他全部吞没。
他坠落在空中,如坠落在深海。
是最惨烈的绝望之景。
紫曜星盘看到了。
告予山海星辰台上的观星人。
……
清冷的叹息声,自无边黑暗中回荡。
“圣子此卦,我知晓了。”
……
姬纳猝然睁大双眼。
仿佛细密电花在背脊炸开,一种致命的凶兆紧紧锢住了紫微圣子的心脏。
姬纳如坠冰窟,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水。
他的脚踩进了浅浅的水里。
姬纳蓦地环顾四周,只见两侧漆黑的山崖向上延伸,像两颗指天的黑色獠牙。
这似是一个裂谷深渊,渊下积水。紫微圣子孤零零独一人站在水渊之畔,陌生而空旷的长风吹过他宽大衣袖。
——这是哪里!?
姬纳再转头前看,更惊愕地怔住。
“红……莲?”
他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他分明该在山海星辰台上的。
但那的确是红莲。
两侧黑崖之下,远远的,大片怒放的红莲花浮在深邃水面,朱莹点点,恍如燃起了灼灼刺眼的业火。
就在那可称盛大的红莲之后,在那山崖淹没的尽头,立着一座洁白如冰雕雪砌的高城。
姬纳从未遇到过此等奇事,他且慌且疑,足踏深水,分开纷繁红莲向那座雪城而去。
就在这时,一个惊世骇俗的念头浮现在脑中。
姬纳忽的想起来,修为高深至渡劫的大能,其神魂强大到极致时,识海足以自成一个小世界。
莫非,莫非他的神魂——
被半步飞升的大能摄入了识海!!?
第41章白骨胜雪生红莲
就在姬纳被自己的想法震惊到的同时,他的人已经越过那片红莲水渊,来到雪城之前。
紫微圣子微皱起眉,忽然觉得这城墙有哪里不对。
他定睛去看,抬手拂摸并仔细感知,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直窜到后脑,四肢都麻了。
这哪里是雪城?
这分明是一座以人的白骨做瓦垒起来的高城!
要筑成这样壮阔的城墙,需要杀戮多少性命?又是怎样的疯子,才会用亡骸来筑城!?
姬纳背后阵阵发寒,他忽然若有所觉,猛地昂起了头。
“——!”
圣子悚然的目光,沿着白骨堆叠的宏伟城楼一路攀爬而上。城墙太高了,高到几欲与天空相接。雪墙之上,穹天之间,赫然有黑红的暗云纠旋,雾气盘旋滚动,成一片怒啸的海。
微末的澄明天光自那云海中洒下几线,照亮了雪骨城楼之上,逆光而立的一袭厚裘黑袍。
年轻的帝君就站在那里,玄龙冠冕之下看不清容颜。乱风吹过,帝君身披的雍容衣袍汹涌翻飞,他手指扣在城楼上。
纤长骨节在玉白肌肤下勾出凸痕,指尖干净无尘,与骨瓦相衬之下分不清哪个更白。
他似乎是无声息地出现在那里的,又似乎是已经伫立在那里千年万年。
一双如凝了冰霜的眼眸居高临下,淡漠地落在城下正茫然的姬纳身上。
“紫微……”
帝君轻叹一声,幽幽吐字:
“孤家恭候你许久了。”
“你是……”
姬纳颅内嗡鸣,短短片刻间,他已经承受了太多惊变,却什么都不及眼前的这一幕,“蔺负青……!?”
的确是蔺负青!虽然已从少年变为青年模样,但轮廓眉眼却依然有着可循之迹,的的确确就是他带上山海星辰台的白衣小仙君。
圣子仓促后退一步,眼前突然又一花。
识海幻境又变了,他身处在黑深深的庄严大殿之内,立在长阶之下,仰望着高处的君王。
“紫微啊……”
修美疏朗的帝君长发垂落,斜倚于玄银龙座之上,姿态慵懒,指敲扶手,漫不经心地将眼尾一撩。
“孤家方才,可都明白的同你说了,要多加留心,多加提防……圣子竟还敢带着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走上山海星辰台,果真是……”
蔺负青垂睫摇头,似笑非笑地一声叹息。
“……傻孩子啊。”
“你……”
姬纳脸容苍白,胸口滞涩,声音在空旷漆黑的大殿内回荡,“你与那王折是同类人!?”
蔺负青含笑道:“差不多了。”
他深深望着立在阶下的姬纳,暗想:若按都是从前尘重生归来的神魂来算,的确差不多。
“……”
姬纳手足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真可惜呵,紫微圣子……”蔺负青压细长眸,半是戏谑半是嘲讽地低声道,“看来,你所托非人呐。”
“你信奉的星盘,你跪拜的天命……算什么东西呢。”
蔺负青缓慢地抬起双手,十指在眼前交握。他的眼眸愈加地幽深难测,嗓音也愈加地低沉喑哑。
“孤家早就踩在脚下碾过不知几番,弄在指尖抛过不知几回了。”
“此处是何处,你究竟是什么人,”姬纳自知已入绝境,全力压抑着怒火,咬牙道,“你所图为何!?”
自大殿穹顶投来的暗色微光缀在帝君冷白的脸颊上,蔺负青轻轻一笑:“所图为何?错了,有所图的可不是我。”
“如今先来说说吧,紫微……”
蔺负青身子微微前倾,危险的气息浸在唇齿间,“你原本想托孤家的是什么?”
姬纳倏然暴起,手掌中化出星辰利刃。他的身影化作一道紫光,直上长阶,杀意决然地逼取那御座之上那帝君柔长的脖颈!
“愚蠢。”蔺负青只一抬手,姬纳便在半空中跌落,惯来高洁的圣子自长阶滚落,痛苦地扼住脖颈!
“……你……!”
姬纳面色骤然青紫,他伏在冰冷地上无法起身,脖上青筋狰狞地跳动,竟仿佛被什么凭空的巨力掐住了脖颈一般!
本应早在数年前突破开光境之时便远离了他的,属于凡夫俗子的窒息感疯狂涌来。姬纳挣扎不得,几息之间唇瓣就泛起了死灰色,“你……啊、你……”
蔺负青淡淡道:“你的神魂已在我识海之中,乖乖听话,还能少受些折磨。我也不是很想伤你的……”
“……”直接施加于神魂的威压压制何其恐怖,很快姬纳便痛苦至眼瞳涣散,手足也开始痉挛抽搐,紫袍曳在地上,挣扎间褶皱的一塌糊涂。
直到蔺负青轻叹一声,撤了威压,姬纳才陡然得以喘息,无法控制地爆发出一阵剧烈呛咳!
蔺负青道:“罢了,不说也无妨,容我来猜一猜。”
姬纳满含着恨意抬头望他:“……”
蔺负青无动于衷,漂亮的手指轻轻拂过唇瓣。
他慢悠悠地靠在御座之上,抬头时目光放空,神情中有了一闪而过的怅然,幽幽道:“你要我……”
=========
前世此地,山海星辰台之上。
“负青。”紫微圣子收了星盘,转过身来,“这三年后的一卦,你可看好了么?”
蔺负青神思恍惚,冷汗湿透雪衣黑发。
他紧紧攥着苍白手指,想阻止自己发抖,可是无用。
星盘启示天命,在那样无可反抗的力量下,他从骨到皮都是冰寒,一阵阵地剧烈战栗。
少年仙君沙哑道:“我看到了。”
“这是即将降临三界的大祸,”姬纳面沉如水,“亡师正是为了预测此事,于上一个春季耗尽心血,自山海星辰台上跌落而殒。”
“姬纳曾说的有所托付,同样也正是此事。”
姬纳正色道:“贵宗弟子方知渊,乃是祸星投世,将牵引大煞之灾入三界。”
他清朗的嗓音,渐渐沉没在夜色中。
“……”
蔺负青遍体生寒。
此时他毕竟也才十九岁,乍一被这样大的命数击在头顶,一时间浑浑噩噩,恍惚间有如三魂七魄都散了。
蔺负青茫然地抬头,幽邃的瞳仁映出了高空。大片的深色将夜幕染黑,高空上的星辰依旧在无情地烁闪。
此时此刻,三界大道轮转,仿佛与以往每一个逝去的平凡夜晚一般无二。
就在同一片星空下,六华洲的青年才俊们正为金桂试的结果或喜或悲,对酒当歌。
有些已经迫不及待地乘上了自家的粟舟,准备将喜讯带回宗门。
临海的波涛仍然翻滚拍岸,太清岛上的外门弟子们睡了,娘亲搂着孩子,阿爷搂着孙儿,安宁地睡了。
虚云四峰之上,几位真传瞧着星月吃点心,翘首笑着猜测两位师兄何时归来。
西北妖域,夜出的妖族潜行在密林或山峦间,竖瞳在明月下湛湛生辉,尖牙间弥漫着血腥气息。
凡俗界的猎人燃起篝火,渔人挑灯回船,劳作一天的农人打着呼噜,鼾声震天。小城里有人打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冥界仍是那般寂寞安宁。
六道之下,忘川流过。
生生死死,魂来魂往。
这本就该是一个最平凡不过的夜晚。
山海星辰台上,两道身影对坐。
蔺负青将撩起的目光凝回至姬纳身上,轻声道:“……既然圣子给我看这个,定是还有转机的……对吗?”
“没错。”姬纳一口应下,眼瞳明亮,“负青,你乃星盘命定之人,请助姬纳,为三界众生破此死局。”
白衣少年仙君怔了良久。忽然,他往前一跪,头就叩下去,哽咽道:“圣子高义……!蔺负青替师弟谢此重恩。”
“不可!”姬纳连忙搀他,急急道,“要谢也是姬纳谢君才是……负青,你且听我说。”
“星盘已经启示,倘若灾祸是‘果’,阴命祸星便是这灾祸的‘因’。破此厄命之关键,就在于祸星方知渊身上。”
紫微圣子顿了顿,深吸一口气。
在夜幕之中,在头顶与四周的星光映衬之下,那种圣洁而孤高的气息回归到了姬纳的脸上。
执掌三界命数的紫微圣子,语调平淡地下达宣判:“要除掉方知渊。”
蔺负青手指哆嗦一下。
他不敢置信,缓慢抬眼道:“……什么?”
升起的一丝希望被掐灭在黑暗里。蔺负青几欲窒息地看着姬纳,紫微圣子开口道:“唯有祸星湮灭,三界才有生机。”
“……好啊,紫微。”
蔺负青又抬起头,那颗放着红光的凶煞之星正高悬于九天银河之上。
一股烈焰从少年仙君的心口烧起来,寸寸烧穿了肺腑肝肠。他梗着牙关,眼眸深处厉光如刃,“那你上天去,杀祸星去。”
姬纳蹙眉摇头:“负青……你该明白我想说的是什么。方知渊必须死。”
“且不能只是简单地杀死肉身,”姬纳继续他的陈述,似有些许悲悯,更多的却是平静,“祸星神魂坚韧,极难灭除,用普通的法子是不成的。”
蔺负青耳中嗡鸣,他把姬纳的话语来回咀嚼了四五遍才明白过来什么意思。
gu903();倏然间,仿佛当胸一把刀捅进来,翻绞着,剖胸裂心,搅得血肉筋骨都模糊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