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他很想看一看自己的心魔,如果没有方知渊,那又究竟是什么样子。
=========
……
他在幻境之底,穿过前尘旧忆,看到了影影绰绰的人。
黎明的熹微光亮从眼前升腾起来,照亮了殿堂内的檐牙斗拱,连八根白玉巨柱上雕画的烈日金桂纹都清晰可见。
身前几十位仙士的面容,更是被光明映得明晃晃一派大亮,却没有带来丝毫暖意。
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着一种将欲爆发的情绪,有恐慌,有震怒,更多的却是掩不住的无助软弱。他们黑沉着脸聚在一起,远远看去,竟似一群恨不能择人而噬的恶鬼。
“——三年前蔺负青是怎么说的!他说那阴气大灾将从六华洲西天灌落,只要撑住西北便可无恙!”
蔺负青浑身冰冷,他耳中是尖锐的嗡鸣,夹杂着许多人或怒或慌的喊声。有人呼喝,怒面狰狞,“现在呢!?”
“这三年来,众仙家掏空了家底,在西北的天云上修灵塔布防阵,齐心只想保住仙界众生!如今倒好,半个天穹都裂了!仙界要完了!”
另一个人恨恨地摇头道:“唉……紫微阁的占卜,这回怎么错得这么离谱!”
宽敞的大堂之内,各门仙家齐聚。前尘当年的蔺负青半伏在正中的案台前,是这群人中唯一坐着的人。
与这些仙龄大几十乃至上百的修士们相比,这白衣少年显得那么单薄又苍白,他唇间浮现着濒死的灰败之色,浑身都在细微地颤抖着。
“一派胡言!”
众仙士中炸出一声叱骂,一位身裹宽大紫袍的老人勃然怒道:“我阁紫矅星盘从未出过差错,已故圣子天资如何,诸君心内也都明了!如今陷入这等境况,怕是当初就有小人故意误传了卦象……”
“——蔺小仙君,你得给个准话,当年山海星辰台上究竟是怎么回事!?”
蔺负青勉力想睁开眼,眼睑却沉得如灌了铅似的,一次次抬起又落下来,视野里全是飞蚊和黑雾。
透过这样的模糊视野,他又依稀看到窗外的天穹。
天穹渺远,被一道狰狞的巨大裂缝撕成两半,黑暗的阴气如长龙般滚腾不息,阴冷幽怨的气息滚滚无尽地向外流出。
凡俗界四洲与仙界五洲,成了死亡阴霾笼罩下的小小几块石土;九州大地上惊惧哭泣的生灵,成了在绝望的阴云下没头乱撞的小小虫豸。
这与姬纳给他看过的光景差得太多。
紫矅的预测,出错了……
“都肃静!吵吵嚷嚷成何体统!阴气天裂已在头顶,再吵又能有什么用!?”
“蔺小仙君,你切莫听那群人胡言猜忌,众仙家都是信你的,你且说还有什么办法罢……”
蔺负青张了张口,却只能无声地摇头。
其实,自从昨夜亲眼见到天穹开裂的那一刻起,蔺负青心中便隐约意识到不成了。
可他仍是不眠不休地推演了一宿,将九十九种阵法路数排到极致,直到耗竭心神,也没能找到在这种状况下抵御阴气的办法。
没有了,没有办法了。
天道之下,众生皆蝼蚁。可如今天道都要裂了,生息在天底下的人们又能如何?
有个女声放肆地嘲讽:“可笑,他有什么办法?你看看他的样子,他像是有什么办法么?”
蔺负青闭眼,只觉得头痛欲裂,晕眩越来越厉害,他勉力颤着苍白的唇:“别……”
他想说,别吵了。
喉咙却如刀刮火撩,发不出声音。
他的意识已经很难维系了,蔺负青甚至觉得只要心里梗着的这口气一松,自己随时都能昏过去。
乃至他根本不知道,今晨他是被推搡着走到这里来的,还是干脆被人拖拽过来的。
大难临头,总是会有些人在恐惧之下发疯的。
又有个温润的男声勃然怒道:“都住口!蔺负青受圣子托孤时,他仙龄也才不过十九!你,你们,还有你们——尔等一个个都是上百岁的宗门大能,如今灾难当头无计可施,竟只会责难逼迫一个孩子,难道不觉羞耻么!”
接话的是另一个瓮声瓮气的男子:“我们岂是责难他!只是现在如果不说清楚,众仙门今后该怎么办,该听谁的!?一句话,蔺负青此人若是不能成事,就得从这个位子上滚下来!”
蔺负青意识已经昏昏沉沉,头疼得像是要被劈成两半,已经连吐气都困难。
他觉着自己许是要病了,浑身时冷时热,虚软地发着抖。艰难地睁开眼,看到的都是黎明的晨光,白晕晕的一团一团。
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场混乱中煎熬多久,更不能想象混乱结束后是怎样的黑暗。
仙界要乱了,仙界已经乱了……
——砰!
蔺负青猝然惊醒。有人突然双掌拍在他面前的桌案上,是最初那位紫微阁的长老。
“蔺负青!”
这须发皆白的老人肩膀前耸,他还满心惦记着要保住紫微阁的神圣与威严,唾沫星子横飞,“老夫今日偏要问你一句,三年前的山海星辰台,你替圣子传布天下的卦象……是不是真的!?”
蔺负青抬眼,强撑着将断未断的意识,沙哑道:“……是真的。”
那长老不肯甘休:“绝不可能!你当真未曾隐瞒半点?你可敢同老夫上那虚实殿,叫神魂在显真镜下照上一照!?”
“……”
蔺负青沉默。
他半眯着眼,用涣散的视线望着眼前鹤发童颜、衣裳光鲜的老人。
又想起当年瘦骨嶙峋奄奄一息的祸星幼童,本已死灰的心里,突然窜起了一股厌憎的冷火。
蔺负青垂下睫毛,用发颤的手指不着痕迹地按着胸口,慢慢地倒了两口气。
下一刻。
咣当一声巨响!毫无征兆地,蔺负青猛地起身踹翻了案台,笔墨纸砚散落一地。
那长老惊愕之下,向后踉跄两步,摔了个屁股着地,指着蔺负青:“你,你你……!”
蔺负青半合着眼。
有微光洒落在他乌墨纤长的眼睫上。
他原本安坐在那里,晨曦自紫檀窗棂边洒下,照着年轻小仙君的雪裘白衣。
可当他缓缓直起腰身时,便从光芒中脱离出来。阴影一寸寸笼照了蔺负青的眉眼,似有黑暗的爪牙一寸寸吞没了光明。
蔺负青绽开的眼眸冰黑,字句从齿缝间迸出:“……负青承蒙姬圣子赏识托孤,此义铭于肝胆。当年卦象,不敢隐瞒分毫。”
在众仙君们惊异的目光中,他把纤细手腕往前一伸:“长老若想擒我去虚实殿验神魂,好,我就在这儿,请便。”
那紫微阁长老没想到蔺负青情绪突然这样激烈,被震得心下先怯了三分,嗫嚅不能动弹。
蔺负青再上前一步:“来。”
任谁都看不出,此刻他眼前已经模糊到看不清东西了,连长老的方位都只能凭着记忆来寻。
“不敢吗?”蔺负青将手腕一抖,森然地勾唇笑道,“谁不敢谁是孙子,来。”
这下众仙士都乱了,连忙有人来劝:
“唉呀,算了算了……”
“小仙君息怒,不值当不值当,消消气儿……”
也有人骂那长老道:“你这老头讲什么混话!管好你的嘴!”
“……”
有那么小片刻,蔺负青就这么任涌上的人群推搡着,待他慢慢把那一口气缓过来后,眼前居然还比最初清晰不少,身上也轻飘飘的。
蔺负青心内暗想:真奇怪。
明明就在紫微阁长老贴鼻子扑上来逼问的前一刻,他还觉得自己不行了,熬不住了,就要倒下了。
可是现在,他居然还能一步步踏下玉阶,白袍翩然地走到众仙之间。
蔺负青逐一扫视着众人,其中有责难他的,有猜忌他的,有怜惜他的,有信任他的。
这些脸孔都落在黎明天光之下,可是仙界的长夜,就将要来临了。
他静静地开口道:“人事已尽,天命不容。蔺负青未有力挽狂澜之能,愧对诸君。”
是刚刚的那股冷火在心窝里燃烧着,烧穿他的肺腑,也支撑着他脊梁笔直,支撑着他的眼眸明亮到摄人心魄。
就是刚刚那个紫微阁长老,叫他明白了,他在此刻还有唯一的一件事情能做。
“如今大难当头,此乃仙界之祸。”
非是阴命祸星一人之祸。
“自然该由仙界众生共担之。”
不该唯独方知渊一人,受凌迟之痛炼狱之苦,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自当年山海星辰台天火一夜后,我秉承圣子遗志,不敢存私。”
蔺负青语调淡淡地说着,他穿过众仙,走向大门的方向。
黎明白光照在他清美却苍白的脸上,几十人复杂的目光追在他单薄却挺拔的背后。
其实单以蔺负青的仙龄来论,在场的大部分人,都足能视他当个孩子。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少年人,每当他沉静开口时,都会有一种叫人情不自禁地忘记他年龄的力量。
就如这一刻,亦然。
蔺负青咽下喉间滚腾的血气和酸苦,闭眼又睁开,神情镇静。
“整整三年,我远别宗门,未曾踏离六华洲半步,殚精竭虑,未曾有一夜安眠……对这三界人间,我自认坦荡。”
他终于……在最后的关头,榨干最后的气力,圆上了这个最初的谎。
身后纷杂的声音传来,质疑声都被淹没了,大多是劝慰他,感念他的语句。
永远不会有人知晓他正在掘墓,当年的真相正被他埋葬下土。
蔺负青终于跨出门槛,天光与微风扑面而来。
他眼眸涣散,茫然地看见千余长阶延展在脚下,云雾山河如锦绣画卷般尽收眼底。
他能看见六华洲的每一条城巷,小却精致地铺在大地上。
那里有着不安地仰望天空的修士,卖力吆喝的小摊贩,手拉手奔跑的孩童和在后方温柔呼唤的娘亲。
很快都要毁灭了。
然而最荒唐的是,他虽为此痛不欲生,可当方知渊俊美恣睢的眉眼浮现在脑海中时,他却寻不到最应该有的后悔之情。
蔺负青暗想:果然,他只是个自私自利的凡人,终究不适合做什么救世仙的。
当年师父给他算的命格,许是和紫矅一样出了差错。
背后是金桂宫议事大堂,面前是仙界万里河山。蔺负青忽然摇晃了一下,身子往前倾倒——
双膝着地,他掀起衣摆重重跪落下去。
众人惊呼:
“蔺小仙君,你这是做什么!”
“这这……唉呀。”
“你已尽力,何必如此呀……”
蔺负青恍若未闻,颤声道:“……事已至此,我能做的已经做尽了。仙界今后必乱,能救下多少性命,全在众生各自的肩上。”
“万望诸位仙君,不畏灾祸当前,不堕仁义之心。寒夜将至……各自珍重。”
他深深地把头磕下去。
磕在玉砖地上,清脆一响。
这一叩,谢罪天地。
为他祸乱三界的邪念魔心。
=========
小幻界内,一滴泪自蔺负青濡湿合拢的睫毛间坠下,在面颊上勾出隐约一道水痕。
他在心里轻轻地低叹:知渊,你瞧……我还是很心爱你的,是不是?
我的心魔不是你,可是困我的心魔,囚我的阴影,我命里不得摆脱的罪孽……都是为你。
那么,我至少还是对得起你这份炽热心意的,是不是?
“叽?”
紫霄鸾从蔺负青袖口探出来,歪了歪头。
它看着闭眼默默流泪的魔君,并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幻境,遇到了什么心魔。
它只是觉得奇怪,明明蔺负青只是吸了一点点香雾,神智应该没有迷失才对。
那他这是在哭什么呢?
第68章颠倒魅乱惑心妖
最后,沸腾平息,人都散了。
蔺负青一个人缩在空荡荡的议事大堂的椅子上,眯着眼,似睡非睡。
刚刚卯着的那一股劲儿泄了之后,他是真的动弹不了了。
不知昏沉了多久,直到他听见空旷的脚步声,勉强掀开眼帘。
蔺负青看见雷穹仙首高峻的身影逆着光从门口走来。
鲁奎夫走到他身前,望着倒地的案台道:“对不住,我该再来早些的。”
蔺负青微弱地动了动唇。
他是想笑的,因为他想,仙首定然料不到这案子是自己掀翻的。
可他又没力气,索性就放弃了笑,恹恹地垂着眼说:“……我知道众仙家为何那样激动。”
“大祸当前,仙界五洲都要受难。以他们的修为,自保绰绰有余,却无力保全千万底层修士……他们暴怒混乱失态,是因为他们心里还有仙界众生。”
“……”
鲁奎夫沉默地望着眼前的少年人淡漠惨白的脸,这孩子太年轻了,他本不该挑这么重的担子,这至少也该是他师父那一辈儿的才能承担的活计。
萧瑟的风从敞开的大门吹进来,地上的纸张哗啦哗啦地往后涌。
蔺负青拢着衣袍,眼神放空:“真的没有办法了,是吗。”
鲁奎夫不言。
三年前,星盘预示大难,说天穹要在西北角裂开一块,他们没人说无法补。
哪怕有些小差错,天裂再宽百丈,把金桂宫的所有灵石积蓄贴上,也能补;再宽千丈,把所有仙门的人力财力聚集起来,还能补;再宽万丈,赔上几位渡劫大能的性命,勉强能补。
但是现在整个天都裂了,怎么补?
鲁奎夫沉声说道:“蔺小仙君,你走罢。”
“这三年来,众仙家对你质疑不断,可鲁某人能看得出,你乃真心为这三界筹划的。”
鲁奎夫松了松眉,伸掌摩挲着蔺负青的肩,宽慰道:“走罢,小仙君做的已经够啦,你不欠姬圣子什么啦……回太清岛罢,叫你师父护好了你。”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