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负青恍惚地暗想:不,我欠的。
和姬纳无关,我欠很多的。
他安静地问:“仙首不走吗?”
鲁奎夫摇头,他的双手中光华流转,转眼间显出一对巨斧的模样。
这汉子笑了一声,罕见地露出了在人前少有的粗野狂气:“这是老子的六华洲。老子不死,六华洲里多死一个人都不行。”
那高大的背影提斧出门去,属于仙首的华袍沐着耀眼的金光,反射出几丝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
蔺负青目送着鲁奎夫离开。
然后他虚弱地闭上眼,又睡了。
……
蔺负青是被崩塌的轰隆声音惊醒的。
明明没有日落,四面八方却阴暗如夜。
自窗口向外望去,天空中的亮光已经被那道裂缝挤压得无处容身,萎缩成一小点。
阴气裂缝已经蔓延到目之所及的尽头,像天上凭空睁开一只叫人毛骨悚然的巨眼,冷漠地注视着这个世界。
隐隐从远方传来尖叫与哭泣声。
蔺负青摇晃着奔出了大堂,掠下长阶。他的状态很奇怪,五感都模模糊糊的,心跳一下重过一下。
黑暗中,寒意渗入骨髓,他睁着眼眸四顾,最后凝在在头顶那道纵贯了东天自西天的巨大“眼睛”上。
他知道,最后的这一刻已经到了。
他该去迎接自己的末路。
云层翻滚如波涛,那八十一灵塔光泽尽失,裂纹遍布,像被虐待的乳儿般剧烈地颤抖悲鸣着。
时而有残片坠落,坠在民巷里砸塌了房梁瓦顶,升腾起滚滚的黑烟与火。人们相护着哭喊奔跑,却不知该逃到哪里去。
一切正一点点地崩溃。
蔺负青抬掌唤出图南,翻身踏上雪白剑身,陡然御剑而起。
这时他才看到,恐慌的人流正在涌向金桂宫,频频有飞行法宝相撞,而后爆炸起火。在硝烟中穿梭着不久前还在议事大堂内站立的熟悉身影——仙门宗派的大能们仍在奋力控制局面,能做的却也只是杯水车薪而已。
阴气对于修士的危害比凡人更大,在死亡的威胁面前,所有人都疯了。
蔺负青逆流而上。
仙剑光芒清明如月华,带他掠过大地上的悲呼与烟尘,掠过行将倾塌的八十一灵塔,掠过灵塔结出的防御法阵。
三千风云被他抛在身后。
蔺负青白衣雪剑,孤身直上苍穹。
越往上,身周的寒意越盛,四处都是滚腾的黑暗。溢出的阴气在飞溅,空气中仿佛拉满了亿万条冰冷细丝,勒疼了每一寸皮肤。
蔺负青忍痛来到裂缝之前,与那庞然大物面对面。他陡然红了眼眶,喘息着,心内冒起一股怒气。
终究是不愿认输的。
蔺负青并指掐诀。剑芒大盛,图南亮起霜雪明光,浩荡而粲然。
它冲向阴气巨流时,如一尾不回头的彗星。
彗星流入了宇宙尽头的黑暗。
凡俗界的某洲某城,某家土屋内,有飞蛾投向烛台的火焰。
屋内孩童眨巴着眼睛,手指着天:“阿娘阿娘,天刚亮呢,怎么这就又黑啦?”
……
——咔嚓!!
从来无坚不摧的图南剑上,绽出一道裂纹。
蔺负青唇角溢血,剧痛从心脏蔓延到肺腑。
他听见两种咔嚓咔嚓的碎裂声以相近的频率传来。远些的,是图南在碎;近在咫尺的,是他御剑的双手的手骨在碎。
肉和筋扭曲了,和碎骨搅在一起。
血和汗沿着雪白的腕子和手臂往下淌,随着身体无法控制的颤抖一滴滴乱洒,白袍如雪上落满红梅。
一种铺天盖地的痛苦无力之感席卷了全身,蔺负青吃力地眨着眼,他明明没有流泪,眼前图南的模样却还是渐渐模糊了。
……大约半年前,从虚云来了信。
他在一个日头暖和到催人犯困的下午,将信笺展开。
信纸是白宣纸,染了莲香和草木香,尹尝辛龙飞凤舞的字铺在上面。
方知渊破境元婴了。
若是以前的知渊,怕不是又会执着地追问师哥的境界如何,跃跃欲试地提刀来跟他干架。
他赢了小祸星七年,现在终于赢不过了。
三年前他废了全数修为,之后虽一直坚持治疗经脉与丹田的损伤,却始终未能重新筑基。
如今的蔺负青修为不过引气九层,连驾驭图南都困难。曾经杀星摘月的豪胆,现在看来只是笑话而已。
而他的虚云……
他那白莲摇曳的潭湖,亲手装点的小洞府……他的师父和师弟妹们,他捡回来的外门的小孩儿们……
都再也见不到了。
赴死之念,早在蔺负青看到灾难无法挽回的那一刻就在心里存着了。
只有他死了,才能彻底掩埋当年的真相,将方知渊从厄命中解放出来。
原来三年前,他陪知渊乘上粟舟飞往六华洲的那个再寻常不过的秋季上午,那便是永久的诀别了。
早知如此,他至少该再好好儿的多看两眼他的虚云的。
一声清脆的声响,几欲刺穿耳膜。
图南剑终于彻底迸裂破碎,雪亮的碎片自蔺负青身边落下。阴气化作决堤的洪水自头顶扑来,转眼间吞没了最后一丝光亮。
蔺负青忽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他怔了一下,很快明悟,然后悲哀地在唇角浮起笑意。
电光石火之际,蔺负青微弱地喘了一口气。他并指轻点自己心口,用最后一点灵气,掐了个最低阶的障眼法。
谁说天意难移,谁说命途注定。
姬纳,姬圣子,你若是在天有灵,就给我睁开眼好好儿看看——
蔺负青的身形扭曲着变幻了,染血的白袍消失,他化成俊美冷锐的黑衫少年,眼神空茫地仰头看天。
我无法为众生逆天。
可我至少还能为一人改命。
蔺负青变化成方知渊的模样,他立在虚空处,在头顶缓缓逼来的浩大阴气面前,显得渺小而不堪一击。
那双惯来澄透的眼眸中沸腾着无限的情绪。释然与不甘在角力争斗,悲痛与欣悦在抵死碰撞,坚毅与软弱在狂乱纠缠。
仿佛将欲熄灭的星火拼力榨干最后的光芒,在跳动,在飞溅——
正是三年前,紫矅星盘启示之景。
阴气暗潮如黑龙张开尖锐爪牙,狂扑而下。
瞬息间,贯穿少年的胸膛!!
蔺负青阖眸坠落,阴气将他全部吞没。
他坠落在空中,如坠落在深海。
是最惨烈的绝望之景。
阴气狂暴地冲垮了每一条经脉,瞬间就是皮开肉绽,血沫狂喷。
蔺负青在残阳似的红雾中迷茫起来,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勉强可以算是为知渊杀死了祸星。
……可是至少。
泪水终于蜿蜒而落,蔺负青无限哀伤地想:至少,我总算没让你在海里坠落第二次。
他的后背狠狠地砸上灵塔筑起来的巨阵。伴随着一声脊骨断裂的声响,蔺负青瞳孔骤缩,口中猛地喷出一股鲜血。
那血飞上丈余高,又徐徐洒落下来,洒了他满脸满身。
云彻底被撕裂了,蔺负青朦胧地看见,那是一道漆黑瀑布自九天落下,就要灌入人间。
他是只奄奄一息的蝼蚁,趴在瀑布正底下的石块上,受着水流的疯狂冲打。
又痛,又冷,又憋窒又难过。
为什么他还不死。
蔺负青不停地呛吐着血,或许还吐出了什么脏器的碎渣,他涣散的瞳仁儿一下下微弱地往上顶,下一刻就欲要彻底昏迷却迟迟不能的模样。
他痴想:师父,天穹好大。
天塌了。
塌下来的天穹,压在他胸前。
而三界,就在他背后。
也就是在生机将断未断的这一刻,在无与伦比的酷刑折磨中,蔺负青的意识依稀地遁入了一种玄妙至极的境界。
他的耳畔,忽的隐隐听到了声音。遥遥然,渺渺然,仿佛是隔了好几重纱帘从远处传来。
那是深山里的蝉鸣声,流水声,树木被风吹动的摇摆声,农村里少女的歌谣声。
雪落声,花落声,拄着竹杖的仙界僧人的唱经声,月夜下山崖前的狼嚎声,城里盗贼夜行时踢到的瓦片声。
鱼跃出水,鹿潜入林,猎户拉弓时的弦声,海啸声,风暴声,一卷卷青史册上的灰尘被擦落声,地震时山体的崩落声,雷劫的鸣声,小夫妻含嗔带羞的争吵声。
老人含笑而逝时周遭的哭声。
婴儿啼哭降生时周遭的笑声。
渐渐地,三界的万事万物的声音蜂拥而至,将蔺负青彻底淹没。
这是人世间的声音。
十一年前,就在这样的人世间一隅,有灰色道袍的师父和白衣的小徒弟走在晴朗的山间,一问一答。
——“师父,救世仙究竟是什么?”
——“以后你就知道了。”
就在仙祸降临的那天,太清岛上逍遥自在的小慈仙,终于明悟了“救世仙”中的第二个字。
蔺负青懂得了何为“世”。
就在人世涂炭的前一个刹那。
终于,轰隆作响的黑瀑将石块冲碎,八十一灵塔于瞬间爆炸,在火光中化为飞烟。
巨大的阴气洪流冲向人间,并不能看出其中是否裹挟了微不足道的一只蝼蚁。
也就是在蔺负青激坠于大地,阴气瞬间呼啸着冲刷了三界的那一刹那,此间的一切都突兀地褪色静止了。
这场心魔幻境,姑且看到这里便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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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境之外,早已经历过这段岁月的魔君并未停驻。
时间宝贵,他的神魂继续向下,落入一片浩瀚深邃却又对他毫无抵触的识海。
蔺负青进入了方知渊的心魔幻境。
第一眼,他就看见了自己。
入魔后的自己。
第69章冷锁牵我踏阴途
蔺负青没有死。
这听起来着实不可思议,可他的确没死。
后世的魔君倒是晓得其中道理。
阴阳二气本就是两种都能为人所用的本源能量,在那样庞大的阴气冲刷下,不是毁灭,就是新生。
而对于经历了一次自爆后,修为尚未筑基的蔺负青来说,强悍超绝的根骨悟性与柔弱至极的经脉丹田这两者本不可能共存的特质,使得他险而又险地踏出了死亡之渊。
命运就是这样地弄人。
阴气将他的躯体打碎后又重塑,蔺负青苏醒之时,身上无一伤痕,仿佛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他回到虚云来了。
据说是师父亲手把他抱回来的。
蔺负青记得劫难降临之后到他入魔之前的那阵短暂时光,他清醒了五天。
神智的确是清醒的,但身体却虚弱至极,他几乎连开口说话都不能,眼前也看不太清东西。
方知渊始终沉默地抱着他,一刻也不肯离地牢牢抱着他,亲自给他喂水喂药,胸膛暖得叫人心安。
可心安不能阻止灾难。
噩耗很快传来,仙界的天变了。
被阴气侵染的修士一个个失去神智,化为阴妖一样的魔物,并开始狂乱袭击那些没有受阴气影响的修士。
仙界称之为:堕魔道。
那是仙界最黑暗的日子,灵草仙花在阴气影响下枯死或毒化,妖兽暴走的浪潮在各地频现。位于西北妖域的森罗石殿,在劫难降临后短短三日便彻底覆灭,这一古老的邪异势力,从此销声匿迹。
曾经高洁的修仙人变得如野兽一样,他们撕裂开昔日同袍的皮肉,踩烂了亲友的头颅也一无所知,尸横遍野,血流漂橹。
和阴妖一样,吸引着这些“堕魔之人”的,是修士体内的灵气灵流。
第四天,一个令人绝望的消息传来。
雷穹仙首鲁奎夫堕魔道。
据说,仙首入魔前自己整顿衣裳,肃然静坐在金桂宫深处,下达了最后一个命令:待我堕魔道后,烦请诸君取我项上头颅。
随后,鲁奎夫散功。
他以毕生修为在金桂宫周围铺开大阵,燃烧最后一丝生命之火,来庇护那些无助的底层修士们。
然还未等他将一身修为散尽,仙首便入魔失控。众仙中终究有人难下杀手,一个不当露了破绽,入魔后的鲁奎夫癫癫狂狂遁入深山之中,不知所踪。
也就是自此之后,仙门宗派达成了一致意见:对待堕入魔道之人,视为与阴妖同等,一律格杀勿论。
那时候,蔺负青心里知道,自己也快了。他曾在尹尝辛来到他的床前时,低声说着弟子不孝,求师父赐他一死。
尹尝辛摇头长叹,摸了摸他的发顶,就如当年初遇时他抚着苏雪生那样。
师父走后,蔺负青发现自己识海了多了一卷法术。很多年后他才参悟出来,这竟是逆溯时空的重生禁术。
可是自那天尹尝辛走出他的房间后,蔺负青便再也没能见到他的师父。
第五天,蔺负青觉得时候到了。
他逐一把师弟妹们叫到床头聊天,很不舍地每人嘱咐了几句,把每人都弄得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地出去——
最后他柔声问方知渊,你能不能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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