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承了那么庞大的阴气,入魔时必然声势浩大。方知渊再把这样一个魔物斩于刀下,还愁没人刮目相看么?
当然,一切的前提都是,方知渊能接受的话。
蔺负青觉得有戏。要说对待重要的人,知渊绝对是那种“宁可我亲手了结你,也不愿看你死在别人手里”的性子。
果然,方知渊只是沉默了片刻,就沙哑地说:好,师哥放心。
那天日落后,方知渊抱着他,走到一个僻静的山洞。
外面月色凄清,蔺负青不知道自己待会儿要变成怎样,他不放心,吃力地最后布了个杀阵。
在阵法完成的那一刻,他失去了意识。
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乃至他并未死在这个山洞里,蔺负青并不知道。
前世,方知渊也一直有意无意地没怎么提起过这段日子。
然而此刻——
来自百年后的蔺魔君的神魂,潜入了方仙首的识海深处,在这片惑心妖的香雾编织出的幻境里,与入魔后的自己……打了个照面。
山洞之内,照着一束白月光。
月光之下,“蔺负青”白衣白袍、眉目清美,只是浑身散发着阴寒之气,眼神茫然无光,显然已入魔道。
“——师哥,这回是你失算了。”
几步远处,方知渊双手拄着刀,低喘着,眼神冷戾地凝视着已经认不出自己的蔺负青。
他一点点平复着紊乱的呼吸,暴动的天地灵气也同样在他身边渐渐恢复平静——
刚刚蔺负青用最后一丝清明布下的,用于自我了断的杀阵,被他用灾牙劈了个稀巴烂。
“我答应杀你,你竟然真信我会杀你?”
月夜之中,黑衫少年自嘲地笑一声,“你也不想想,我哪次乖乖听过你话了?”
魔君惊愕:……
不,你以前明明不听话也是光明正大的不听话,堂堂正正的惹麻烦,从不骗人的——
蔺负青痛心疾首,小星星你怎么从此时就变成这样儿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以神魂潜入幻境的蔺负青忽然意识到,情况似乎超出了他们最初的料想。
在方知渊为了治伤而决定冒险入幻境之前,他们两人都认为,方知渊的心魔幻境十有八九是蔺负青被阴气反噬的那阵日子。
却没有想到,这幻境的节点居然这样久远,居然是蔺负青入魔之时……
魔君心中隐隐升腾起一丝沁凉的不详之感。这段入魔的时光,他自己并无记忆。幻境里会发生什么,他一点儿数都没有。
要说不好奇当年发生了什么,那是骗人的。可他分的清轻重,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要快点寻到方知渊在幻境中的神魂,带人出去。
蔺负青无意按部就班地将这幻境看下去,他仗着自己神魂强悍,意识直接往更深处遁入。
……
数日后,虚云四峰被围了。
围的是仙门各大派的精英,仙界果然被蔺负青入魔时冲天的阴气波动所惊,要虚云宗交出堕魔之人。
“二师兄……明思觉得,这就够了吧。”
荀明思眼眶通红,神情和语调却是十分平静,他轻轻道:“大师兄是想一身干净地走的。与其让师兄被外面那群人侮辱,不如由我们……”
蓝衣琴师顿了顿,轻声咬字:“送他走。”
“三师兄……!”
叶花果哭倒在地,她崩溃地摇着头,扯着半哑的嗓子哀求,“不,不行……不可以!我们不可以……”
她仰起濡湿的双眼,哽咽,“再、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求求你,我定会治好大师兄的……三师兄,我一定会的。”
“……”荀明思冷冷道,“师妹,你看看你二师兄再说这话。”
“我!……”叶花果浑身一颤,面色发青,瑟瑟地望了一眼方知渊,又低下头去。
自始至终,方知渊沉默着。
他抱着他的灾牙刀,疲惫地倚坐在一旁。
血迹从他的右肩膀延下来,大半个身子都被红染透了。哪怕已经仓促止住了血,可他的脸色还是如纸一样苍白吓人。
再几步远处,神智全失的蔺负青被束缚在一块山石上。他本能地挣动着,从喉咙里发出细细的呜咽声,眼眸中杀机湛湛。
血珠从他尖尖的下颔掉落,淌在白衣上。那是方知渊的血。
荀明思的声音猛地拔高,眼泪却也同时流了下来:“入魔之人被阴气惑乱神智,大师兄他绝不会愿意看见自己变成这个样子——更不会愿意自己的双手沾上我们的血!!”
“这你难道不晓得么!?”
这个素来以温和文雅的面貌示人的年轻乐修,此时陡然嘶声怒吼道:“他不愿意!!!”
叶花果泣不成声,几欲昏厥。
她知道荀明思说的是对的,这几天来,他们把能尝试的办法都试了个遍,可最终的结果却是流的血越来越多。
“明思死不足惜,如果我一条命能换大师兄回来……我……死千回万回也愿。”
荀明思哽咽道,“我只是不忍心……到了黄泉之下,再看到大师兄难过的模样。”
蓝衣琴师流着泪,手中化出雀听琴,向被束缚的蔺负青走去。
一柄漆黑的刀,无声地横在他面前。
方知渊连眼也不抬。
荀明思清瘦的背挺得笔直,他沉着道:“请二师兄让路。”
方知渊冷冷道:“可以,先杀了我。”
荀明思怒道:“你刚刚已试过了!拿命试过了!你唤不醒他……围杀的仙门众人就在虚云山下,师兄还待如何!?”
方知渊道:“我带他走。”
荀明思与叶花果均用惊骇的眼神看过来。方知渊苍白地勾了一下唇,轻声呢喃:“他不喜欢染血,我知道。以后我看着他,不让他伤人。”
方知渊摸了摸自己的右肩,恍惚暗想道,至于我……他说我是星星,不是人。那他伤我,就不算伤人。
“不行的,二师兄……”
荀明思闭眼摇头,他悲哀地望着方知渊,“你能如何看着他?像这样永远把他绑起来么?”
方知渊固执道:“有何不可。”
“你又如何限制他动用阴气?”荀明思气息不稳,他的精神其实也濒临崩溃了,只能逼迫自己不停地说话,“除非有一种法术,能彻底封住人体内的阴气不外泄——可这种东西闻所未闻,我们往哪里去求!?谁有!?”
方知渊又道:“我有。”
荀明思噎了一下,眼睛睁大,颤声道:“你……有?”
他忽然踉跄了一步,扑在方知渊身前,死死盯着他:“二师兄,你莫玩笑,你说你……你有!?有什么!!”
“二、二师兄?”叶花果也跌跌撞撞地奔过来,脸上还挂着泪,茫然喃喃道:“你……你说你有什么?”
他们没有立刻听到方知渊的回答。
但他们听到了脚步声,回头只见宋有度从山路的那一头走来,器修的双手郑重地捧着一条铁黑的锁链,锁链的前端连着一副手铐和脚拷。
方知渊迎上去,用左手将沉甸甸的锁链抓起。宋有度复杂地抬头看他:“二师兄,这是你让我打的东西……你可想好了。”
方知渊没有回答,而是转身向蔺负青走去,不顾后者的痛苦挣扎,用那锁链仔细地绑了他,再扣上手腕和脚踝。
太阳底下,反射出那锁链上刻的,密密麻麻一片符文图案,尽是邪异之物。
叶花果打了个寒噤:“这是……什么?”
她其实想问,二师兄你哪里来的如此邪物。
方知渊笑了,是种扬眉吐气的笑。他哗啦啦摇了摇锁链,不屑地将其一抛,又接住,“没什么,我小时候在方家玩儿剩下的。”
说罢,咔嗒一声,方知渊将另一端的单只圆环扣,漫不经心地扣在了自己的右手腕上。
他要带他师哥走。
第70章冷锁牵我踏阴途
魔君的神魂在幻境中踟蹰徘徊。
蔺负青看着这一切,这已经发生过的,已经尘埃落定无法扭转的一切。
……原来当年他入魔后,曾将方知渊伤得那样重过,那人明明坚称没有的。
蔺负青想:最后,方知渊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将囚魂锁这种令他憎恨入骨的东西扣在自己身上的呢?
今生他陪知渊夜探方家之时,这人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再次面对这件曾经囚锁过他们两人的的邪物的呢?
蔺负青不敢深思,一种细密的抽疼与悲哀渐渐从神魂深处传来,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被幻境影响了。
而幻境仍不停,径直向更深处跌去。
蔺负青看见了方知渊与尹尝辛拜别。
这便是他的星星和他的师父的最后一面了。
方知渊没有多说什么,他本来就不是话多的人,也不怎么擅长用语言表达情绪。
他只是用囚魂锁牵着蔺负青,跪在尹尝辛面前磕了三个头,说,他要带他师哥走了。
尹尝辛摇了摇头,说不妨事,很快他自己也要走了。
方知渊问师父去往何处,尹尝辛并不回答。
最后,方知渊向师父求了一样东西。
虽然拜入尹尝辛门下已有七年,但这还是他第一次向师父讨要东西。
“如今堕魔道之人为天下所不容,仙界修士见魔必诛之。”
方知渊跪在虚云主峰顶端的雪地之上,语调冷静,“我怕日后,会在混战之中力有不逮,护不住师哥。还请师父赐教。”
尹尝辛沉默了许久许久。
方知渊便也无言跪在哪里,两人僵持着。
最后,尹尝辛给他和蔺负青各画了一个阵。
小巧的银白阵法,在两人身上一闪即灭。
“一体双魂,承伤换命。这个阵法名叫承命魂阵。”
尹尝辛那双狭长的浅色眸子浮着些许哀色,他细长的手指抬起方知渊的脸,“……你一直心里觉得欠青儿一条命,是不是啊。”
几步远处,蔺负青站在那里,他的双手被缚在后面锁住了,只能低头用力用牙咬着肩上的锁链,死死皱起的眉宇间隐显痛苦之色——
每当他本能地想动用体内沸腾的阴气时,身上横的锁链就会让他浑身剧痛。
尹尝辛轻轻叹息:“这个阵法,能叫主阵宿主替子阵宿主承下除了疾病、毒素和衰弱外的一切伤害。”
“这样……就算你把这条命抵还给你师哥了罢。”
方知渊由衷地低头长叩,“多谢师父成全,知渊走了。”
继而他起身拂雪,手上用力一拽锁链。蔺负青一个踉跄,喉里吃痛地呜咽着,甩过眼怒视着方知渊。
后者无动于衷,淡淡道:
“师哥听话,该走了。”
他就这样牵着蔺负青,走了。
……
是夜,宋有度将粟舟停在山间。
如今虚云四面都是伺机围杀蔺负青的修士,直接下山离岛是不可能的。宋有度说要送他们最后一程。
方知渊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虚云四峰。
荀明思和叶花果站在山崖之前送行,在两人身后,原本风景秀丽的奇山已经荡然无存。
在阴气的侵蚀之下,虚云遍地草木枯萎,寒风瑟瑟,高峻山峦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死灰气。
外门的弟子们早就被陆续送走了,他们受不住这样浓郁的阴气,再呆下去迟早要堕魔道的。
而就在片刻之前,他们发现尹尝辛不知所踪。他们的师父就这样留下一个残破的山峰,消失了。
当年那白衣小仙君于临海上含笑一点,漫不经心地创立的虚云宗,七年来庇护了无数阴体之人的虚云宗,就这么没了。
荀明思敛衣深深行礼,低声道:“两位师兄,保重。”
叶花果哽咽着,也道:“保重。”
除了一句保重,他们此时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还能做些什么。
方知渊点点头,平静道:“走了,别送。”
就在他转身,抬脚踏上粟舟的那一刻,身后忽然有稚嫩悲怆的少女嗓音响彻,惊碎暗夜:
“哥哥!!阿渊哥哥——!!”
方知渊倏然变色,他回头。
朦胧的远山小路上,一抹飘渺红裙奔来。
鱼红棠泪流满面,她在崎岖的山间奔跑着,哭喊道:“阿渊哥哥!别走,等等我,别走……”
荀明思等人也惊住了。这样残忍的离别,他们本都是想要瞒着鱼红棠这个小师妹的。
这女孩才仙龄十四,她才十四岁……太幼小,太纯真,还没来得及经受半点苦难的磋磨,是一朵柔嫩娇艳的海棠花。
她被蔺负青养大,自幼从未和她的青儿哥哥分离过,哪怕一日也没有。
方知渊把心一狠,将蔺负青拦腰抱起,三步并作两步跨上了粟舟,“宋五,开船!”
“你要去哪儿,你们要去哪儿!?”鱼红棠声嘶力竭,泪珠从乌湿眼眸里滚滚而落,也被她抛在后面,“为什么不带我走!!”
粟舟轰鸣着腾飞的同一刻,红衣少女也御风而起,她颤抖着哭道:“青儿哥哥不认得我们了,虚云四峰变成这个样子了,师父也不在了……现在你又要走了!把青儿哥哥也带走了,那小红糖怎么办!?”
“鱼小师妹……小红糖!”荀明思忍着酸楚咬牙道,“回来吧,不要让你阿渊哥哥为难!你……”
他想如实脱口而出,方知渊此一去本就是九死一生之险,以你的修为和仙龄,只会成为他的拖累。
可是,这又如何说得出口……
“不!!”鱼红棠不甘地摇着头,眼神火热。她灵气挥霍到极致,她猛地向粟舟伸手:“带我走吧,阿渊哥哥……带我走!小红糖会听话的,我可以吃苦,我不怕受伤,我努力修炼——我只要和你们在一块儿!!”
“……”
方知渊渐渐红了眼眶,咬牙背身别过头去。黑衣在狂风中拂动着,他并不看她。
粟舟速度提起,向上升起,升到云层之间。
有山下的修士被这惊起,无数的法术法宝冲粟舟轰来。那以老神木的树干制成的粟舟却如铜墙铁壁,岿然不动。
“别走……不要走!”
娇小的红影在漫漫寒夜中追逐着远去的粟舟,嗓音越来越悲恸高亢,凄如杜鹃泣血。
女孩拼命拼命地追着,泣声呼唤着,乞求着。可是那粟舟却越来越远,粟舟上的身影也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已经快要看不清了……
直到某一刻,鱼红棠灵气耗竭,从半空中跌落下来。
她在山间的砾石土泥里打了两个滚儿,手脚都磨破了,发髻也散了。
可她下一刻就爬起来,她迈开双腿,逆着山风奋力地奔跑,用凡人最笨拙的方式,追逐着一艘不回头的粟舟。
“回来,哥哥!!不要抛下我……”
鱼红棠赤红着眼眸,发狠地冲长空哭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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