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回来——!!!”
终于,她跑没了力气。鱼红棠被树根绊倒,整个人往前栽去,又从山间的一处滑坡滚下来,再爬起来的时候,满脸都是尘泥和汗水。
她听到了浪潮声。
她竟跌到一处山崖前了,鱼红棠披头散发地跪坐在那里,茫然地看到临海的海浪正经年不变地拍打着礁石。
天开始亮了,黎明正从海的那一边升起来。
黎明照亮了近处崖下雪白的浪花,和远处高空变成一个小黑点的粟舟。
“啊……啊——!!!”
女孩猛地昂起头,喉中陡然爆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不甘的哭喊。
她死死咬着唇,下颔全是流下来的血。鱼红棠睁着含泪的眼眸,睫毛颤着,那冰冷的黎明正倒映在少女的瞳孔里。
一切归于静寂。
此后百年,兄妹三人再无聚首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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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知渊终究是走了。
他孤身一人,牵着失去神智的蔺负青,背着他的灾牙刀,其他的什么都没有拿。
师弟妹们为他准备的乾坤袋,他偷偷留在了虚云。在这么个时候,哪怕一粒丹药一件法宝,都是能救命的。
如今仙界混乱不堪,他不敢往人多的地方走,就挑那种荒山老林峡谷的险地寻路。实在没有路了,就拿刀劈一条路出来。
可就算如此,偶尔也会遇见修士,因着他带了堕魔之人而动杀心。
每当此时,必然就会是一场恶战。
日子一天过的比一天难熬,仿佛一切都回到了他还没遇见蔺负青,还没被带入虚云的时候。
那时候,方知渊也是孤身一人一把刀,在人烟罕至的黑暗中淌着血摸索前行。
阴妖缠身本就时刻危险,若是一个不慎,还会有世间的恶意将他刺穿。
不知不觉间,已经是满身的新伤叠着旧伤。
如今也是一样的。
只是多了蔺负青在身边,他便不觉得难熬。
不知不觉间,冬雪吹走了春花。
一月,三月,六月。
半年,一年,两年。
幻境中岁月变幻,方知渊始终牵着蔺负青,仿佛在人世与阴间的边缘浪迹天涯。
不知何时起,那个负长刀牵锁链的黑衣仙君,似乎变得越来越容易受伤,身子也越来越虚弱了。
也是与此同时,在苦难的川水冲刷之下,这个人身上的某些尖锐的棱角,被无声无息地打磨得沉静而内敛了。
方知渊,他分明还是那样地年轻,眉宇间却已经有了与年纪不符的沧桑与风尘。
如果说曾经的祸星少年,那是冷冰,是烈火,是辛辣辣的烧酒。
那么如今这个沉默逆行的带刀人,却像深潭幽水,像暗夜长灯,像深埋土里多年的陈酿。
沙……
虚浮的脚步踩在杂草上,暗色水迹渐渐晕开,延到月光之下,那刺眼的红色才现出真形。
方知渊浑身浴血,摇晃着背靠在一株老木上,脱力滑坐下去,捂着唇咳。
可借着头顶的月色,却能看出他是含着很微弱的笑的,眉眼和唇角都弯着柔和的弧度。
“师哥。”
方知渊眼神略有涣散,他在一块还没染血的衣角上擦净了手,小心地伸过去揉了揉蔺负青的头发。
然后,他捧起蔺负青麻木无波的脸,向上抬起一点,“你看,今晚的月亮好不好看。”
没有回答。
饶是这样的有问无答已经持续了快三年,方知渊还是每次都忍不住目光黯然。
他曾经心如冷铁,从不屑去看那风花雪月。
可蔺负青是喜欢的,他知道他喜欢的。
曾经,虚云四峰的那个白衣小仙君,总是以此百般打扰他练刀,叫他看花叫他看月,当然也因此叫他烦得不行。
方知渊眼前渐渐模糊,似乎又看到年少无忧的蔺负青百无聊赖地坐在莲湖之上,风吹动他束发的发带,清隽无双的少年冲他回眸一笑:
“阿渊阿渊,别看刀啦。你看看头顶上,今晚的月亮好不好看?”
当时只道是寻常,是寻常……
“……好看。”方知渊轻轻咳着,他在凄清的月夜倚着老树,眼神放空,“真……好看……”
身侧,被囚魂锁束缚着的蔺负青又开始躁动。他本能地嗅着空气中血的味道,煎熬半晌,突然眼里闪过一丝血气,张口狠狠地咬在了方知渊手腕上。
修士的血脉里也流着灵脉,无论是阴妖还是堕魔者,总是喜欢袭击大血脉,来把灵流吸个痛快的。
“嘶,”方知渊嘴角一抽,继而有气无力地苦笑,“别咬我啊,师哥……”
可他也只是嘟囔了一句,没有去制止什么。
他实在太累了,刚刚恶战一场,没劲儿再折腾了。师哥那么想咬就咬着吧,反正他元婴之境,那么点儿小牙,咬不死他。
至于血,今晚他已经淌了很不少。如今再多流点儿少流点儿,都无关紧要了。
方知渊静静看着蔺负青。
虽然入魔无知,可蔺负青在撕咬他手腕时也并不面孔狰狞。还是那个白衣美人。
方知渊甚至觉得,小师哥努力啃咬着自己的模样,有点可爱,十分可爱。
方知渊苦涩地低笑。
他觉得他完了,可能是快疯了。
月色下,方知渊眼睑渐渐合拢,他将扔在撕咬着自己的血肉掠夺灵流的蔺负青往怀里搂了搂,垂下头睡过去了。
第71章天降寒酥啮血肉
一只手贴上了方知渊的脸颊,小心翼翼地抚摸下来。
蔺负青红了眼眶,明知徒劳,却还是虚虚地将这场幻象环抱入怀中。
方知渊疲倦地倚着树干睡着,对来自另一个红尘中的安抚一无所觉。
魔君只觉得一股苦涩从喉咙里往下灌,灌满了四肢百骸。那淡淡的月光像是把骨血都冻住了,他浑身冷得麻木。
三年,幻境里也不过片刻。
他看着方知渊同师父求了承命魂阵,他看着鱼红棠竭声哭喊,他看着粟舟远了满目疮痍的虚云四峰……
他看着他变成自己也不认识的丑陋魔物,看着方知渊牵着他,踏遍万水千山。
蔺负青的眼尾在月色下扫出一线悲哀的阴影,他把头靠在方知渊肩上,失神地轻轻呢喃:“小祸星……”
每当他想拥抱当年伤痕累累的方知渊,伸出手,触碰到的却只是岁月的幻影。
幻境里,入魔的蔺负青还在一下下用牙撕扯着方知渊的手腕,那一截腕子很快变得皮肉翻卷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魔君不禁含着冰冷的恶意,想:为什么如此肮脏血污的东西还要活在世上。
明思说的是没错的。如果叫他知道自己变成这个样子,他宁愿早早地去死。
可是沉睡中的方知渊却依然搂着他,手无意识地成一个防护的姿势。
“……你何苦呢。”
蔺负青轻轻说着,眼泪无声地掉了一滴。
怎么还不肯放手啊,傻星星。
最初那一年的时候,方知渊对蔺负青咬自己时的反应还是很激烈的。
他无法接受自己那个不染纤尘的白衣小师哥变成了失智伤人啃噬血肉的魔物,无法相信从来都百般呵护宠爱着自己的蔺负青竟会这样伤他。
于是方知渊打他。
这人本就是个容易上头的烈脾性,又从小被世道磨的一身冷戾,也就年幼无邪的鱼红棠还能得他几分怜惜。
其他人,哪怕是师弟师妹,哪怕是师父师哥,在虚云时他也都敢动手。
对待现在的蔺负青亦然。方知渊拳头揍过,脚踹过,刀鞘打过,囚魂锁抽过。
承命魂阵只承真正对阵主有危险的伤害,只要他不用灵气,阵法就不发作。
蔺负青毫无还手之力,他只是痛着,蜷缩在地呜咽发抖,哀哀地像一团雪白的初生兽崽。
转几天过去,还是照样凶性发作,袭击咬人。
第二年,方知渊很少对他动手了。
原本就沉默寡言的人,周身的孤僻阴郁变本加厉,眼睛里黑漆漆的没有光亮,他像是在崩溃的边缘牵着丝儿摇晃。
有时魔君看着方知渊麻木不仁地牵着自己在深山老林里走,都怀疑这是一具活死人。
可是到了第三年,这人仿佛又从死灰之中燃起什么火星来了。
方知渊开始对蔺负青说话。
他带他爬到山崖上看风景,含笑问他好不好看;他摘了野生的莲花给他嗅,饶有兴趣地问他香不香,又遗憾地自言自语说不比当初虚云里的仙莲清幽;他常回忆虚云一些旧事,惆怅说小红糖怕是恨死自己了,待师哥醒来可得护着他……
他开始纵容蔺负青咬他,用无奈包容的眼神看着师哥把自己的手腕咬的惨不忍睹。
他开始喜欢搂着他,抱着他,蹭他的脸颊,柔声细语。
甚至在某次与修士们的恶战后,方知渊失血过多又起了高热,虚弱到意识模糊时,竟把蔺负青抱在怀里,胡乱亲了两下小师哥的额头。
幻境里,魔君痴痴地望着方知渊的侧脸,不知不觉间垂眸泪流满面。
他忽然想起来……好像就是在他入魔又清醒之后,方知渊再也不无端地冲他凶了。
对于蔺负青来说,他哪怕还有一口气能爬起来,都舍不得让方知渊为他受伤,他哪怕还存着一丝自我,都舍不得看方知渊为他难过。
可是,这些都是百年前的旧事了。
……
第三年深冬,风雪大作。
染血的灾牙插进雪里,血珠沿着刀刃往下流。
人烟罕至的白茫荒野上,方知渊拄着刀低喘不止,身后是修士们横七竖八的几具尸体。
一根飞矢从背后深深刺入他的小腹之中。冰冷的箭镞埋在血肉里。
方知渊不敢拔,他灵气快耗空了。在这样天寒地冻的野外,失血过多是会致命的。
他牵了牵囚魂锁,沙哑道:“师哥,走了。”
蔺负青原本安生坐在远处,此时只好不情不愿地站起来。他盯着方知渊浑身的血,精致喉结吞咽一下。
“咳……”方知渊摇摇晃晃地走了两三步,腿脚一软,径直脱了力跪坐在雪里,艰难地倒着气。
蔺负青走上前,趁机俯下身,张口欲去咬他的脖颈。
“师哥。”方知渊已经累得眼前阵阵发黑,用力把手中锁链往下拽,喘道,“现在……可不行。你再咬我……要把我咬死了。”
蔺负青吃痛地一哼,失了平衡扑通坐倒在地,目光凶恶地睨着方知渊。
后者就虚弱地笑,低声说:“让我歇歇再走……找到过夜的地方再给你咬,啊。”
忽然间,天色白昼转暗,黑色气流在半空中快速聚集,尖锐呼啸。
本就是风雪寒冷的天气,转眼间变得更加阴寒刺骨。蔺负青本能地觉得不安,想站却站不起来,焦躁地啃着束缚自己的锁链。
方知渊脸色一变,他抬起头,看见黑色乱云中睁开猩红眼睛。杀机沉甸甸的如有实质,压得他胸口发闷。
自破境元婴后,他对灵流的控制力已经极强,失控招来阴妖的情况越来越少了。只是这次,怕是因为刚刚打得太惨烈……
运气很不好,可是没办法。
他不想死,就只能起来继续打。
方知渊咬牙强撑起来,他顶着浑身的疲惫与伤口的痛楚,硬是把灾牙捞在手里站直了身。
他先把后背碍事的箭杆折去半截,又手上连着囚魂锁的锁环卸下。奋力一掷,锁环飞嵌入远处的石中。
幸而有承命魂阵在身,不用怕蔺负青会被波及,算是仅存的一丝慰籍。
雪越来越紧了。
方知渊侧头看一眼天色,横刀迎上阴妖。
阴妖肆虐中,他如漆黑尖刀,周身灵气暴卷狂风。承命魂阵的银白光芒时而闪过,雪片在这广袤无人的平野上纷飞。
只是再如何意志如铁,那也是血肉之躯,怎么可能熬得住这样消耗……
阴气裹挟着血腥气,一同被风吹上天穹。
天穹苍茫,只是不停地落着雪。
待得杀退阴妖之时,天色已经晚了。
叮铛一声,灾牙坠地。
方知渊已经拿不住他的刀。他面色惨白地喘息,脱力颤抖的双手摸索着,慢慢攀上自己的双臂。
“……”
他虚环着自己,闭眼喘息着,牙齿不停地发抖打战。
方知渊觉得冷了。
流了那么多血,又因灵气消耗过度难以御寒。哪怕是元婴修士,被逼到这等境地,是完全有可能被风雪冻死的。
他没有听见身后细微的脚步声。
几十步远外,那块石上还嵌着方知渊的手环,可是延出来的黑色锁链却断裂了,静静躺在雪地上。
囚魂锁断了。
就像当年发生在年幼的方知渊身上的事情再度重演。
阴妖扑来之时,承命魂阵替入魔后的蔺负青挡住了伤害,囚魂锁上的阵法灵流却被毁掉。
蔺负青体内阴气溢出,于是锁链尽断。
被释放出来的白衣魔物眼眸转动,他抬起腿,一步一步向方知渊的背影走去。
二十步,十步,五步……
一种尖锐的危机感,冰冷长针般刺醒了混沌的意识。
方知渊倏然回头,顿时如遭雷击,惊骇地脱口唤道:“师哥!?”
电光石火间,积雪被激得飞起。
方知渊眼前白影一闪。下一刻,他被暴起的蔺负青掼倒后仰,背脊狠狠地砸上雪地!
那根穿入了他小腹的箭矢,折断的箭杆被这巨大的冲力一撞,冰冷铁头径直贯穿皮肉,明晃晃地带着鲜血穿出——
“呃啊……!!!”
霎时间,方知渊瞳孔猝然缩成一点,无法抑制地惨叫出声!
他整个人如弹起的虾般绷直弓起,痛得眼前一片花白。痉挛的手指抠进雪里,抓出五道深深的痕。
疼,疼……
方知渊浑身剧烈抽动,血在他身下漫染开。就是在这种常人早就疼晕过去的状况下,他拼着隐约一丝清明,咬牙劈手化刃,击向蔺负青的脖颈,想将其制住。
可是下一刻,蔺负青粗暴地将那穿出的箭矢倒拔而起,方知渊惨叫一声,几欲昏厥,抬起的手臂陡然脱力坠地!
血流从他小腹中飞成一束,溅了蔺负青清俊雪白的半边脸,染得那眉眼艳美又渗人,如魔似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