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地方……那条他淋过山雨的山路,那座他亲眼看过方知渊尸首的山顶。
“……”方知渊不说话了,他单膝跪下,将蔺负青的手按在自己肩膀,“上来,背你。”
蔺负青没有推拒,他摸索着环住方知渊的脖颈,将自己全身重量交付在这副背脊之上。
方知渊便背他往上走。
虚云的山路其实不怎么好走,地势本就险峻,又有杂根乱石拦路。
方知渊走了没有小半刻钟,忽的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你当时……摔了吗?”
蔺负青趴在他背上,闷声笑道:“我说没有你信吗?”
魔君语调轻松戏谑,方仙首却叹了口气,烦闷地道:“这么看来死在你前头也不好。若死了,连背你走路都不成了。”
他们终于上达那处山顶,方知渊凭记忆寻到了灵脉脉心,将蔺负青放下来。
“到了。”
太清岛虚云四峰,本就是仙界罕见的福地。一条精华灵脉在临海深处绵延万里,又爬上主峰之顶,孕养了无数天材地宝。
蔺负青撩起白袍,半蹲下来。方知渊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放在一块岩石之上,“这儿,就在这下面。”
蔺负青点头,他能感觉得到在山石之下有汹涌的灵气在滚动。
方知渊:“你要做什么,当心些。”
“不妨,我有数。”蔺负青神魂脆弱,他缓慢地酝酿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将五尺清明从识海里召唤出来。
方知渊扶着他半边身子,神情镇静。
蔺负青将青杖竖立在灵脉之上,静心调息。
半晌后,蔺负青松了气,摇头道:“不太对。果然是缺了什么,禁术连第一步都催动不起来。”
这倒也在他们的预料之中,毕竟逆转时空的禁术听起来过于可怕,倘若能无限制地无数次轮回,这也太没道理了些。
方知渊道:“是你如今修为不够,还是别的?”
蔺负青微蹙起眉,头疼地摁着额角:“是别的……是缺了什么东西,我该怎么同你说呢……”
“就如我要画一幅画卷,却发觉画不出。不是画技不够的画不出,而是临到头来发现竟没有笔墨纸砚,根本无从下手的画不出。”
修行一道,多的是冥冥之中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同样是修到过渡劫期的人,蔺负青这样简单一语,方知渊大概就明白是什么一种状况了。
“灵脉与上辈子没有变化。”他又重新释放神识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难道是你的五尺清明?”
蔺负青不语,只是单手抵着额头眉宇越皱越深,脸色也略见苍白。
方知渊心里一惊,连忙将他拽进怀里拍了两下,“不想了不想了,师哥,你放松一些。”
蔺负青叹道:“算了,先回去吧。”
……
两人回去之后,方知渊又同蔺负青说起姬纳的事。两人的意见也没什么大差——既然圣子体内阴气已除,就早些让他回紫微阁。
至于紫霄鸾紫微,难得费心费力地裂了次魂,那当然还是留在虚云里比较好。
反正虚云四峰地儿那么大,不会养不起一只鸟。瞧那小金龙敖昭,进了山就寻一片深水潭盘进去了,过的那叫一个自在。
床头的幔子垂下了一半,蔺负青闭眼从方知渊手中接过药碗,凑在唇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喝。
喝完了药,魔君感叹道:“申屠也要回家了,我倒是很想亲自送这两人走,只是不知来不来得及。”
若是他继续这么瞎着,连走个山路都得知渊背,自然是没那个精力给人送行的。
方知渊先将药碗接过去,又抬起手指蹭走了蔺负青唇角一点药汁。
他望着白衣出尘、背姿清隽地端坐在床边的蔺负青,犹豫两息,揽过师哥的肩俯身过去。
蔺负青“嗯?”地回头,恰遇上方知渊的薄唇贴来,宛如蜻蜓点水,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蔺负青惊了一惊:“你干什么?”
方知渊柔和地低声问:“怎么了?”
那嗓音虽柔,却有着含一丝压迫感的磁性。
蔺负青知道这人不是故意的,方知渊从不舍得强迫自己半分,只能说这就是他天性骨子里深藏的东西,掩不住。
也就是蔺魔君能丝毫不惧怕了,反而好笑地打趣:“你现在怎么可以亲我,咱们可是和……”
他话未说完,却觉得腰际一只手掌覆上来,蔺负青抖了一下往后缩,“嘶!你你!摸哪儿呢?”
那只手立刻收了回去,动作甚至有些慌忙的味道。这手的主人果真是从来不强迫他的,方知渊道:“你现在不愿?我本想着,双修多少可助你恢复得快些,也能叫你轻松片刻……不过,师哥不愿意便算了。”
话语说的倒是极为贴心关怀,蔺负青却听得有点儿发愣。
这可好,魔君别说觉得轻松,反而头疼得更厉害,暗想:是他脑子出了问题,还是我脑子出了问题?
为什么这个人,前几天还一口咬定了必须和离。转眼竟能如此堂堂正正、坦坦荡荡,毫无半分羞意地上嘴亲他,还跟他说什么双修??
身侧衣物摩擦,方知渊起身欲退开。蔺负青连忙伸手抓住那片衣袖:“你慢着!”
方知渊坐回来:“要?”
蔺负青:“……”
要你个头!
魔君听着都脑子发晕,终于恼道:“方仙首,上回说和离的不是你!?”
方知渊不明白,坦诚道:“是啊。”
那理直气壮的语气叫蔺负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又好气又好笑:“你就作弄我耍吧——方知渊,你我如今不是道侣,要个什么要,修个什么修?”
这次换方知渊愣住了。
……蔺负青是看不到,煌阳仙首那张俊美的脸庞眼见着就布满了阴云。
他以一种不亚于面对天外神时的沉重神色,如临大敌且又忐忑不安地地问出一句:
“……不是道侣,不能……双修?”
“……”
“……”
片刻的尴尬沉默后,蔺负青捂住了心口。
甚好,这实在是妙极了。
这似曾相识的心绞痛,上次体会到还是在金桂宫,方知渊决然地跟他说“此生我不做你后宫姬妾”的时候……
蔺负青顿时悲不可言,他觉得自己太难了。
方知渊却慌了,道:“怎么……怎么会不可以?师哥你分明说过,当年那场大婚夜,你和我双修是情愿!”
“那时我们也不是道侣,可你不也说你情愿,我们不也……那你……”
方知渊突然浑身一震,又惊又痛道:“难道你又是骗我的?当年,你根本不想和我??”
“我……你……”
蔺负青气得手指扳着床头发抖。他断断续续,咬牙切齿道:“我,我当年,是想的。”
方知渊道:“那就是你现在不想了?”
蔺负青更加痛苦,因为他发现自己居然被这小祸星神鬼莫测的逻辑给噎住了,“我现在,也是想的……!”
方知渊便微微蹙眉,脸上露出一种“那你说个锤子”的疑惑神情。
亏得如今蔺负青看不到,不然铁定直接一口血吐出来。
方知渊不管那些细枝末节,他只管问:“你到底要不要做?不要我便走了,你安静休息……”
蔺负青睁着一双看不见的眸子,鬼似的盯着他:“方知渊,那你来告诉我,你我和离的意义何在?”
方知渊答得很顺畅,很光明磊落:“废话。当然是——从今往后,师哥大可去寻别的良人,我无权管你。”
他顿了顿,又表明态度,“可既然师哥还愿与我双修,知渊自是奉陪的。”
“……”蔺负青头晕目眩。
他顿时不受控制地想起那句:双修可以,入后宫不行……
——敢情这人当初那思维还没拧过来呢!?
“不必多说了,师哥。你要同我和离,本就是个明智之举。如今我想通了反倒轻松不少……”
“……你等等。”已经被气了个半死的蔺负青,忽然精神一震。他谨慎地指着自己,“我,要同你和离?”
方知渊:“?”
蔺负青眼前一阵阵泛黑——虽然他眼前本来就是瞎的,他摸索着指向方知渊的手指发抖:“你再说一遍,是我……要同你和离??”
方知渊眼神一凉,暗道师哥倒是真不给我留面子。闷了片刻,终是开口道:“是,是我受不了听你说和离,才抢先说了的,如今我认了,行吗。”
蔺负青:“……”
这已经不是行不行的问题了。
“方知渊,你、你这个……我……”
蔺负青脸色青白,捂着心腔喘了两口气,话都说不利索。只觉得脑子里猛然一阵剧烈晕眩,人就往前软倒。
方知渊脸色骤变,抢过去一把将那片坠下的单薄白衣搂住,“师哥!?”
蔺负青紧闭着眼,人明显已经没意识了。
上可运筹帷幄弑神补天,下可叱咤风云统御魔修,风华绝代,三界无双的魔君陛下……
终于在这一天,被他从小养起来的好师弟,活生生地给气得晕了过去。
方知渊很惊惶,也很茫然。
……
“咳、嗯……”
蔺负青没昏太久,他毕竟没有真受什么伤,只是一时气急攻心,刺激到了脆弱的神魂而已。
大约几个呼吸后他知觉就恢复了,他眼前模糊地透过一层光来,居然是意外地恢复了少许视力。
蔺负青心内苦笑:这叫什么?本就是神魂刺激导致的失明,怎么,再刺激一下就好了还是怎地?
“师哥……师哥,醒了么?听得见我么?”
方知渊焦躁地压着眉眼,搂他在怀里,“定神,定神……什么都别想,先吐纳定神……”
蔺负青疲惫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还死不了,你可以再气我几下。
结果方知渊还真的就来了。
“你这又是何苦?”方知渊自责地恼道,“师哥不想双修,那咱们不修了就是……我现在又没喝酒还能把你给强迫了吗!”
“我哪里又惹了你不舒坦,你怎的早不说话!”
“蔺负青,你怎么就总是这样,你我之间——就不能有话好好的说吗!?”
方知渊恨恨地一拳锤在床头。
他神色痛愤,周身气息却又很是低落。
甚至让人觉得,他就快急哭了……
“……”
蔺负青双眸无神。
他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为什么??
为什么仿佛是他把方知渊给欺负了一样!?
他有做什么吗?他做什么了啊??
想想那一晚,被打屁股的是他;第二天,被和离的是他;现在,被气晕过去的还是他!
“没事儿,这不怪你……不怪你。”
蔺负青强自镇定,他一遍遍告诉自己,知渊他毕竟少年多舛,不通俗情。自己又是个有事没事往鬼门关上撞,天天害他提心吊胆的道侣。
所以,知渊这么个性子,也不能怪这小祸星的……
方知渊犹自不解:“我到底……那句惹了你不喜欢了。”
“知渊。”
“你先别说话了。”
蔺负青面色发白,闭着眼气若游丝道:“你……就这么抱着我,抱我一会儿。安静的。”
只要你安静的闭嘴,我就能自己缓过来。可是你要再说下去,我怕是当真受不住……
第104章迢路归就顾氏狼
方知渊抿了抿薄唇,不说话了。蔺负青叫他安静抱着自己,他也就真的照做。
蔺负青这才算顺过这口气来,他哭笑不得,都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只能道:“听着阿渊,我没想过要和你和离……”
方知渊眼神闪了闪,又惊又茫然地抬头。
蔺负青先无奈地捂住他的唇:“嘘,别解释,别说话,你一张口就气我……我就问你一个问题,可是我的言行有哪里不妥,叫你误会了?”
方知渊沉思:“……”
片刻后,他迟钝且艰难地摇头。
好像还真没有……
蔺负青叹息着暗想:行吧,这看来又是自个儿胡思乱想了一场大戏。
其实那么多年相处下来,他大概也能摸清方知渊的心理。
这人在他面前总是隐隐存着几分自轻自卑。想想当年为了让知渊接受“师兄弟”这么层关系,蔺负青费了多少心思和时间?如今突然说当年魔君的后宫是假的,突然又说他们要做道侣做夫妻了。对于知渊那个性情来说,忍不住不安多虑倒也不算奇怪。
“罢了,知渊。”蔺负青抚了一下方知渊的肩,垂着眼慢慢的道,“看来你是还不适应。我不叫你为难,这道侣暂且不做了也罢。”
魔君就暗想:不要紧,他能等。反正如今他们已经算是两情相悦,那什么道侣名分都是细枝末节之事,他们可以慢慢来。
大不了再过一两年、三四年,期间多双修几次……等方知渊彻底放心了,他们再补个正式的礼,也不是不行啊。
方知渊蓦地一惊:“师哥!是我错……”
蔺负青摇了摇头,坚决道:“听我的。我在老神木下埋了酒,待何时酒香飘出来,何时我们再商量结道侣的事情。”
说罢,他还担心方知渊误会,便微笑道:“那时候,这酒就当我们的合卺酒了。”
“……埋酒?你何时酿了酒?”方知渊却微怔一下,紧接着就吃味,“怎么如今师哥酿酒都不叫我了。”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