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渊不做声,他沉默的时候越来越多。蔺负青愧疚,总是想方设法多跟他说几句话,至少人能显得有点生气也好。
“知渊,外头天气这么好,我在屋里呆的倦了,你带我出去走走……”
方知渊便过来,扶着他慢慢地起身。
蔺负青挨着他的手臂站起来,忽然问:“你当年不惜九死一生也要救我,又瞒了我百来年,如今后悔了吗。”
方知渊仔细地扶着他往外走,“不。”
蔺负青笑问:“见我为此神魂碎裂,也不后悔?”
方知渊道:“我那时又没其他办法,师哥。我不可能看着你死在我前头。”
他们走到外头,外头很暖和。方知渊把蔺负青揽在怀里,问道:“那师哥又如何?”
“你如今知道了,我没了你恨不能去死。你可后悔逼我捅你那一刀么?”
蔺负青想了想,也道:“不。”
=========
这便又是已经显得很久远的故事了。
自那日蔺负青意识苏醒之后,师兄弟两人过了有一段同行流浪的日子。
有时候两人在沿途遇见堕魔之人,也试图为其梳理阴气,唤醒神智。
然而堕魔者虽不伤害修阴气的蔺负青,却总发狂袭击方知渊,他们几次尝试未果,最终还是放弃了。
而仙门则并没有放过他们,反而惊于堕魔者可以拥有理智一事,对他们追杀的力度不减反增。
方知渊无法理解。
蔺负青就笑他:“这有什么奇怪,你仔细想想。如果此时放出消息来,说堕魔者可以恢复神智,那仙界可要乱了套了。”
那时两人正走在荒凉的小路上,北风呼啸,沿途衰草萋萋,间或有白骨横倒在草丛之间。
在当下这个世道,死人已经不罕见了,命也已经不值钱了。
方知渊问:“怎么乱套?”
他口上问着,眉眼却柔软地弯起,盯着蔺负青看。
失而复得的滋味比世上最烈的酒都要醉人,方知渊甚至颇为自在地觉着,有师哥在这里,还需要他“仔细想”什么?
放弃思考,乖巧安静的听师哥给他讲不就好了。
蔺负青不知道短短三年他家“傲骨铮铮”小祸星就长歪了,自顾自地道:“你想,如今自仙祸降临已经过去三年。堕魔者杀了许多人,修士也杀了许多堕魔者,是不是?”
“倘若堕魔者都清醒了,你说说,那些被堕魔者杀死过亲人好友的修士,那些亲人好友在堕魔后被人杀死的修士,他们可还该报仇么?”
“报仇,当时失去神智的堕魔者,和心怀斩妖除魔之义痛下杀手的修士,何其无辜?”
“不报仇,惨死在堕魔者手下的修士,和惨死在修士手下的堕魔者,又都活该死么?”
方知渊微怔,“……有道理。”
“这只是第一层乱。”蔺负青竖起一根手指,紧接着又竖起一根,“再有。知渊,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能疯能闯的。这三年来,不知多少修士忍痛手刃了昔日亲友……如今突然得知堕魔者原来有希望恢复,你猜猜,有多少人会在悲痛后悔之下走火入魔?”
“当初斩杀堕魔者最多的那些修士,如今都在仙道,尤其是仙门世家中身任要职,倘若这些人被负罪感打垮了,各家仙门怎么办?——这是第二层乱。”
方知渊沉默片刻,“还有?”
蔺负青竖起第三根手指,淡然道:“的确有。骚乱之后,那些要被逼疯了的修士们会责怪谁?自然是当初下了除魔令的,以三大世家为首的仙门。”
“你我仙龄太幼了,知渊。人们定然会想,两个修为也没多高的小孩子都能发现的奥秘,怎的仙家就发现不了,平白多死了那么多人?”
“这是第三层乱。所以么,有人想要尽早秘密杀死我两人,倒也不足为奇。”
蔺负青将手收回袖中,叹息道:“毕竟,如今的仙门根本禁不起这等巨变。一旦揭露真相,三大世家必然先灭,其他的道门也不知道能存着几个。”
“我倒是好奇,下这追杀令的人是哪位?那人想必有几分意思,该长在心上的肉,都长脑子里去了。”
这便是嘲讽下令之人很有头脑却过于冷血的意思,方知渊记得荀明思曾在信中提过如今主事之人,便道:“是白凰家的家主,姓穆名泓。”
他答了一句,顿了顿,又道,“师哥心思玲珑,常人……至少说我,哪里能想得到这么深。”
蔺负青讶然而笑:“知渊?你什么时候学会夸我好了?”
方知渊埋头笑而不语。
可是那天晚上,方知渊就笑不出来了。
蔺负青跟他说:“知渊,你回仙门去吧。”
夜沉暗暗的,他们围着刚升起来的火堆坐着。方知渊正利索地剥着沿途猎的灵兽的皮,此时动作停了。
方知渊:“你说什么?”
蔺负青拨动着火堆,淡然道:“前两天那位穆家的美人仙子,不是又给你写信了么?她说的没错,你修仙,我堕魔。我们不能再一起走下去了,知渊。”
“我随你去仙门,我要被抓起来;你同我入魔道,堕魔者会为你体内的灵流发狂,你有危险。”
“我们分开,都能活得很好;我们在一块儿,少说也要死一个。”
方知渊想都不想道:“我跟你走。我知道师哥放不下那些堕魔之人,你放手去做,别顾忌着我。”
蔺负青肃然沉面:“你会死的。”
方知渊回呛他:“你看我怕死吗?”
蔺负青气得把手里枝条一摔,别过身去。
方知渊见他真恼了,这才好歹正经了些,道:“罢了罢了,那我也纳阴气入体,我陪你修魔道,不行吗?”
蔺负青默然,他垂下眼睫,半晌后出声:“……你记得吗,知渊。小时候仙界诸仙门都唾弃你为祸星命格,可我是不信什么命的。那时我便想,我不要你祸世,我要你和我一起成仙。”
“我要你披荣光,御风云,叫那些乱嚼舌根子的蠢人一个个满面羞愧地跪伏在你脚下。当年那一次金桂试,我故意让了你,叫你拔得头筹。看着你站在最高处,我……很欢喜,比自己赢还欢喜。”
谁知,那却是最后的欢喜了。
“……”方知渊低头,他脸颊被火堆映得略红。
蔺负青伸出手指,轻轻摸他的脸。
“曾经我是想带着你一起成仙飞升的。可惜如今……我已经不可能了,但你还可以。”
蔺负青静静望着他,启唇时的语调也是静静的,只是多少掺了几丝哀伤。
“知渊,你替我去,你成仙飞升去,行吗?”
——蔺负青没有说出口的是,那时候他初试阴气,已经隐隐察觉出其中隐藏的凶险。
阴气性寒性狂,易反噬,易伤身。他决不能让方知渊陪他一起入魔。
他也才刚探得阴气修炼之法,并不知道堕魔者究竟能不能都恢复清醒,甚至不确保自己也能一直清醒下去。
更不要提,这场仙祸降临得那么突兀,谁能保证修炼这些从天外而来的阴气,不会招致什么祸患?
蔺负青想得缜密且慎重,他觉着这条路上的未知与危险太多了。
是他未能防住仙祸,该死的人是他。
他入地狱,不能把知渊也拖着。
蔺负青是个想做什么就敢做的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位看似清冷淡泊的小仙君,疯起来不输给他家那祸星师弟。
两天后,蔺负青与方知渊来到阴渊附近,那里阴气盘旋,黑森森一片,引得霜雪直爬到了山崖之上。
蔺负青暗中留下痕迹,直接设计把追杀的仙道众人引了过来。
然后,他状若不经意地说自己三年未拿过长剑,叫方知渊陪他喂招。
师兄弟俩已经许久没有过招,他们一开打就打了约有两刻钟,山崖上飞雪纵横,岩石迸裂。
等方知渊察觉有异的时候,身后喊声四起,追杀的修士已经围上来了。
蔺负青手里拿着一把最普通的青钢剑,微笑着说,“好了,你来捅我一刀。”
还未等方知渊惊怒变色,蔺负青挽了个剑花,又道:“你是想要你来捅我一刀,还是要我自残一剑?只不过要是我来,力道怕是拿捏不准。”
一语罢,蔺负青足下连点撤身后退,白衣惊鸿,也掠起一片雪雾。
他的身后就是断崖,断崖下便是阴气翻腾的阴渊,是仙界断定的死地。
“师哥!”方知渊只能惊惧追上,以刀牵制住他的剑,“你干什么,你给我回来!”
修士们的呼声从远处传来,隐约也夹杂着穆晴雪的嗓音。
“在那处!”
“嗯?祸星和魔物怎的打起来了!?”
“先除魔要紧!众仙家,我们祭法宝——”
刀剑碰撞的一刹那,刮起绚丽的火星。
“别怕,没事的。知渊。”两人的身影交错而过的那一刻,蔺负青咬牙笑道:“你只要伤我寸许做做样子,我寻机逃走,你便可顺势随这穆仙子去……”
方知渊一把灾牙刀挡下蔺负青于瞬息间刺出的十几剑,怒吼道:“叫你给我回来!去!?你要我去哪里,我能去哪里!?”
剑风轰然炸开,淹没了方知渊的声音。
两人再次错身。
蔺负青眼眸清澈又灼亮,他借着擦肩的这一个空隙,低喝出声:“你去仙道,去金桂宫!你要做仙首……做执掌仙道之人,方可制止修仙者与堕魔者之间的打杀!”
方知渊焦急到近乎恳求:“师哥,师哥……你别这样!!我们、我……”
话音未落,蔺负青又是一剑递来。
方知渊横刀一挡,被劲气冲得后退两步。
蔺负青摆开长剑,脚下又退。此刻他距离断崖已经连十步都没有,又无可御剑的仙器,倘若一个不小心跌落万丈高空,不死也是重伤。
方知渊急疯了,他不知道师哥要做出什么冲动之事,只得再次纵身而上。
然而这一刻,他却觉得身后灵气猛然波动。白凰世家那些奉命追杀的弟子已至,无数法宝仙剑已被打出!
“师……!”方知渊心神欲裂,周身灵气尽数调起,只欲在这轮猛攻之下护住蔺负青。
那时候他心想:罢了,怎样都无妨碍了,师哥若觉得分离更好那便分开吧。师哥要他假装捅一刀他也不是提不动灾牙,只要蔺负青好好的……
那其他诸般事,怎样都无妨碍了。
可偏偏就是这个刹那。蔺负青唇角噙着一丝含痛的笑,轻松自得地向方知渊的心口刺出一剑。
怪只怪,蔺负青太熟悉方知渊了。
他的刀法,他的攻防路数,他最致命的空门,乃至他骨子里的战斗本能,蔺负青都了如指掌。
包括怎样出剑,会下意识引得他怎样的反应,蔺负青都太清楚了。
等方知渊本能地劈出那一刀,发现力度不对的时候,已经收不回来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抹黑芒落在蔺负青前胸,耳畔听见师哥清越的传音:
“如今仙魔两道隔着血海深仇,不可能轻易和解。唯有假以时日,过上一百年两百年,两道相安无事,血仇被时光冲淡……仙界才能再度合二为一。”
“——知渊,我们那时再见。”
瞬时,蔺负青胸前血飙三尺。灾牙的刀锋嵌进他的胸骨,搅烂他的血肉,他淡然笑着向后倒去。
“方知渊……”
“从今往后,你是仙,我为祸。”
方知渊心口骤然一烫,剧痛袭来,蔺负青的剑也刺破了他的皮肉。
两道鲜血与半空中交融在一处,纷纷落在点点残雪的崖山上。两个人却分别被冲力所推,向截然相反的方向倒下去。
“邪魔当死!”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那无数的法宝尽数轰击在蔺负青身上。
气浪四滚,位于攻击正中的那片雪白被掀翻出去,白衣尽数染红。
“——蔺负青!!!”
方知渊的身躯此刻才砰然砸在地上,滚了两圈。他疯了似的撑起上身抬头,伸手试图挽住什么。
从那一线沾了血泥的指缝中,他看见蔺负青的足尖勉强踏在断崖绝壁的边缘。
然而下一刻,那人将惨白的脸一仰,整个人脱力地向后倒下去——
蔺负青的身影消失在山崖上。
方知渊跃起来,下一刻腿却麻了,狼狈地跌倒回去。
他不知道师哥何时点了他的穴位,他目呲欲裂,从没发出过这样癫狂,这样撕心裂肺的声音,“不……!蔺负青……蔺负青!!”
白裳摇动,穆晴雪翩然落在他身侧,心痛地抚着他的肩膀,“没事了,你……你做的很好了。方知渊,这样是对的。”
方知渊却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崩溃地弓起脊背蜷缩着,怔怔地盯着那处空荡荡的断崖。最终只能将头埋进臂弯,将嘶哑泣血的一声嚎啕从喉咙里挤出来。
这呼声被狂风卷走,传不到下坠之人的耳中。
蔺负青坦然地任自己自崖上坠落,在他的视线之中,天空迅速合拢成一线,光芒迅速被吞没,他独自落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这甚好。
他本就已经心在黑暗许久了。
闭眼之前,蔺负青在心中轻喃:……知渊。
从今往后……
我已替你祸害三界,请君为我救世成仙。
=========
后来许久,方知渊都无法忘怀这一幕。
越是在尘埃落定之后,他越是时常回想。
那一日,是蔺负青的剑刺穿了他的胸腔,将他命定的灾厄挑在了自己剑尖上。
于是他成仙,他堕魔。
就这样,终究也不知该说是天意弄人,亦或是人意胜了天。
祸星为慈仙开魔道,慈仙送祸星入仙途。
而后世雪骨城的魔君与金桂宫的仙首,又各自执掌了仙界的半壁命途,不得不道一句环环相扣。
然而在那个时候,他们都只捧着对另一人的一腔热血,却并不知道对方为自己付出的究竟有什么。
第103章迢路归就顾氏狼
方知渊扶着蔺负青往山上走。
当年那一场悲怆别离,如今追忆起来,两人心内都是好几番滋味。
先打破沉默的是蔺负青。魔君说今日天气很好,该多走走,他想去主峰灵脉上看看。
方知渊沉下脸:“你要去可以,挑个别的时候去。”
gu903();蔺负青却闭着眼轻叹道:“正是因为现在瞎了才好去。我不想再多看那地方……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