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上辈子带了你们去走死路!!”
这冷冽的一嗓子毫无征兆地炸开,几道目光随之惊愕落在魔君身上。
“我和知渊,可以与她慢慢周旋,可以被她捉进去、关起来、镣铐加身……那是因为我知她是我妹妹,她不伤我!”
蔺负青眼底寒色纷飞,他并不转身,也不回眸去看跪在他身后的鲁奎夫,嗓音却越绷越紧,“只要我横剑于颈,任什么屠神帝也要丢盔卸甲溃不成军,可你们不一样!”
他不着痕迹地咬紧牙关。缓了缓情绪,复开口道:“雷穹,她会害死你们。”
“……不要跟她走。”
鲁奎夫神情复杂:“……君上。”
片刻后,他沉声道:“雷穹是雪骨城右护座,臣不会轻易带着弟兄们去踏死路。”
蔺负青轻吸一口气,事已至此,也只能言尽于此。
他不再多说,伸手握了方知渊的手腕。
水链再次自海神珠内涌来,锁住修为被封的两人,温柔地将他们送回法宝中的小世界里。
……
片刻后,黑袍白甲的屠神帝踏入了雪骨城的大门。
城楼上守卫早得了些消息,并不惊慌,只是望着那前世癫狂嗜杀的屠神帝在月华之下一步步走来,还是不禁看得恍惚。
直到鲁奎夫挥手示意,守卫们才训练有素地将法宝仙器齐齐一收,各自退下了。
雪骨铸成的厚重大门缓缓打开,露出一道延伸在夜色中的宽长大道。
大道正中,安然候着一道人影。
清瘦苍白的靛蓝长袍公子端坐在轮椅之上,含笑行礼:“屠神帝君。闻香于此恭候多时了。”
鱼红棠哼了一声:“是你呀。”
她在雪骨城住了好些时日,此刻又未刻意掩饰声音和身形,屠神帝是什么人自不必再多说。
顾闻香长叹一口气,眯起眼道:“前世三年之缘,没有想到帝君真容竟是如此地……”
鱼红棠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让开。”
顾闻香看了一眼如山岳般沉默地站在鱼红棠身后的鲁奎夫,含笑指道:“与帝君久别重逢,闻香有几句肺腑之言,只有帝君听得。”
鱼红棠歪头想了想,冲鲁奎夫挥挥手:“那好吧。大个子,你可以走了,这雪骨城我认得路。”
鲁奎夫略俯下身来,低沉道:“君上曾嘱咐过,顾闻香心术狡邪,要提防此人。”
他说罢此句,却也不阻止鱼红棠与顾闻香独处,自转身大步离去了。
四周再无旁人,唯有冷风寒月与高峻城门相伴。鱼红棠将白面甲摘下,面前那顾家公子清了清嗓子,用手指指着自己道:“闻香是来自荐的。”
鱼红棠颇有兴趣地反问:“自荐?”
“不错。”顾闻香欣然道,“良禽择木而栖,顾闻香愿效忠于帝君。”
都是互相摸过三年底细的人,也算勉勉强强算前世君臣一场。鱼红棠自是深知这顾鬼狼的心性,“是吗,你想要什么?”
顾闻香笑弯了一双漂亮的眼,他像潜伏已久后,终于自密林中显形的狡狐。
他抬起搁在轮椅扶手上的右手臂,食指遥遥点向鱼红棠身后。
那里白骨砌成巍峨城墙,城楼上一轮弯月,月如拉满的弓。
他道:“请帝君将这座雪骨城赏予我。”
顾闻香话音未落,鱼红棠眼中杀机暴闪,“——好大的狗胆!”
少女帝君的身形只微晃,就听轰然一声气劲四冲,顾闻香连人带轮椅被掀飞出去!
可怜顾公子半途就被从轮椅上甩了下来,狠狠地砸在地上,激起尘一片。
这一下力道可不小。顾闻香当即口鼻流血,残废的双腿簌簌痉挛抖动,好不凄惨。
“咳咳……咳,闻香……今夜,未引狼妖报恩随行。”
可他还是眯着桃花眼笑着,一面呛咳一面用双臂撑起自己的上身,“这便是……咳咳,是我的诚意。还请帝君听我一言。”
“诚意?”鱼红棠冷笑道,“你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染指魔君的雪骨城。”
顾闻香面无惧色,反而扬起颈子道:“论能力,仙魔两道、阴阳二气,除去莲骨与煌阳,这世上唯有闻香最能兼容。算资历,魍魉鬼域与天外神开战最早甚至早在雪骨城之前,其后闻香追随帝君三年,难道在帝君心里,还不算个东西?”
轮椅倒在身前,他双手用力搬起,“妖族不懂人族的明谋暗斗,顾闻香出身玄蛟顾家,仙道的底细,不敢说知晓十成,可至少也摸清了八成。难道不足为帝君所用?”
鱼红棠道:“你说话倒是好玩儿。如今鲁奎夫听命于我,难道你自认比仙首懂得更多?”
“鲁奎夫乃是雪骨城右护座,忠的是他君上!”
咚地一声,顾闻香以肩膀之力将倒下的轮椅撑直回去。
这瘦弱的病公子眼底流动着阴光,“此人看似沉默忠厚,可他到底是做了多年仙首,制衡仙门各家,真能毫无心机吗?……呵,真到了抉择之时,他是听蔺负青的,还是听帝君的?”
鱼红棠神情微微一沉。
这话她不是不明白,不仅是鲁奎夫,整个雪骨城的修士其实都是如此。
“帝君,”顾闻香笑道,“您缺一个心腹,那就是我。”
“你前世与魔君不合。今生青儿哥哥不计前嫌收留你,你见他失势就转而向我表忠心。”鱼红棠歪头弯起唇角,“这种人,我怎么敢用?”
就这么几句话来往交锋之间,顾闻香已经重新把自己弄回到了轮椅上去。
他自袖中摸出帕子,不急不缓地擦拭唇畔血迹:“以前在雪骨城,我对蔺负青那可是忠心无二,从没对他不利……谁叫魔君栽在你手里了呢?这可就不能怪我再择个主子了。”
“帝君,我出身低贱,又不甘被欺压至死。前世百般算计,才把自己这残废身子搬上了邪帝之位。”
顾闻香长舒一口气,仰头望明月,“可惜天外神毁了我的局,魍魉鬼域没了,臣属弃我而去。可是那又如何?不过是再重新借力乘风,一步步往上爬罢了。”
“……”
鱼红棠眨眼:“借力乘风?”
“不错,我从受尽欺凌的顾家瘫废庶公子,借蔺负青之力变成雪骨城悠然自得的闲人,接下来便要借帝君之力,成雪骨之主,杀尽天外神。在这个目标达到之前,我万万不会背叛帝君……只有您败了,我才会另谋他主。”
“这才是……”
顾闻香低笑,“如我这般的卑贱之种,在这强者为王的世道上活下去的准则。”
鱼红棠道:“我不喜欢你这心性。”
顾闻香朗声:“可帝君需要我。蔺莲骨慈柔,鲁雷穹忠义,只有顾鬼狼无心。闻香只谋利益,只要您敢用我,我必全力效忠帝君。”
鱼红棠长久沉吟,默然不语。
“再有。”
顾闻香忽然神秘一笑,“如果帝君容我入海神珠,闻香有一席话,可劝得帝君与魔君仙首……兄妹和解。”
雪骨城门外,幽然月光洒落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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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住。你给的大好机会,我辜负了。”
梨木喜床上铺了层层大红锦被,香枕成双摆着,洞房内熏了极淡的药料,也不知添了什么,叫人闻着迷离恍惚。
蔺负青坐在床沿上,手指抚平了被褥褶皱,神色淡淡,语调也淡淡。
方知渊在一旁皱眉:“……我给什么?”
蔺负青倏然抬头:“你不是故意?”
“故意什么?”
“你喜堂上说的话……”
“哦。”方知渊了然扬眉,用力拢过蔺负青的一只手来,神色微愠,“师哥不喜欢,这婚礼当然不作数。”
“……”
“那东西岂是能随便跪的!我……”
蔺负青扶额:“别说了,是我误会了你。”
他居然还当那一场闹剧乃是这小祸星精心谋划,巧施妙计……!
方知渊喉结动了动,慎重道:“你脸色怎的这么差,这不是没真跪下去么。穿一次喜服罢了,有这么介意?”
哗啦……!
蔺负青忍无可忍,抬袖抄起案上合卺酒,朝方知渊当头就泼了上去。
“咬舌自尽,”蔺负青面无表情地提着琉璃酒壶,“是凡俗界话本的杜撰,死不了人,你给我记好了。”
他甩手一扔,酒壶叮当掉在地上,滚远了。
“……”方知渊愣愣的被淋了一身,连还个嘴都不敢。
他就眼睁睁看着蔺负青冷着脸三两下除去了喜服发簪,上床翻开锦被,背对着自己躺下了。
方知渊强自镇定,小声念了句:“我……我睡地上。”
他也知道蔺负青这两日来接连受了多大打击,虚云宗,鱼红棠,龙王敖胤,鲁奎夫……如今又被困在海神珠内,那是真的不敢惹。
蔺负青躺在床上,只觉得浑身疲倦,已经没力气骂这人,随手扔下被枕去便再不管了。
他又想起龙王带来的荀明思那几句话。
荀三已从凤王处知晓了前尘的诸般种种,如今已经身在栖龙岭。
他用那温润如玉的嗓音静静地阐述,最后则略哀伤地说:“荀三自知力薄,大师兄不带荀三回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如今既然幸得机缘,荀三却是执意要去的。”
蔺负青听得明白,那“回来”分明是指的从前尘回返。荀明思不知重生禁术的因果,只当是大师兄看不上他的能力,不带他重生回来。
而“去”,岂是单指去赴栖龙岭寻麒麟王,分明指的是要去踏上这条共战天外神的道路啊……
“辜负了师兄苦心,明思百感交集,然愧而不悔,日后再于虚云向师兄告罪。”
烛火已熄,眼前昏暗。
蔺负青静静躺在枕上,眼前一阵阵黑雾,他觉得头痛欲裂,又觉得心腔沉重得喘不过气,似乎有巨掌将他箍住,他几乎要被挤烂了。
他本欲想,尽力护着所有人好的。
可是现今,鱼红棠如此,鲁雷穹如此……连荀明思亦是如此。
他竟又做错了,甚至似乎是重蹈覆辙。
蔺负青暗想:毫无长进。
重生归来,他的确修为增长,破了天外神诡计,更悟出阴阳双修之道。
阴祸未降,姬纳未死,森罗石殿得以保全……便也叫魔君一度以为,只要自己无惧前方血淋淋的荆棘,这条暗路或许终于有望闯到尽头。
可此时此刻,在海神珠内沉寂的夜色中,在大红织锦的喜被里,蔺负青忽的安静地清醒过来。
他终究还是……那个孤矜自傲却力不从心,奋死挣扎却一败涂地的样子。
他误入歧途,前方天意如刀,是他看不清自己,非要独自在歧途中闯出一片光明来。
可他错了。
所以当他的血肉被割尽,筋骨也被削烂,魂灵都灰飞烟灭之后,那天意便降在被他抛在身后的人们身上。
他曾以为自己错在不够强,赢不了天意,于是今生更加拼命;可如今却惊醒,或许他该是错在以为自己足够强。
金线织叠的大红锦被在烛光下反射暖亮的光,蔺负青眼睑垂拢,似睡不睡的朦胧间,他神智也时远时近。
不知过了多久。那片朦胧中渐渐现出一道废墟的轮廓来,硝烟四起,余火未灭,断壁残垣下白瓦散落。
那是前世覆灭的雪骨城。
第144章命途始终折雪骨
雪骨城已经毁了,原本洁白高峻的城楼坍塌成废墟,交战过后的硝烟早就散尽。
蔺负青亲眼见证了魍魉鬼域败在天外神手下,他知晓不敌,在城破的半月前便开启阵法将城内幸存的修士陆续送走了。
这使得雪骨城城破那日其实很清静,魔君坐在大殿正中玄银御座上。
他给自己留了一壶酒,他亲手酿的酒。
敌人来时,蔺负青一身玄墨帝袍,抬袖自斟自饮,头上宫殿殿顶坍塌大半,漏出一个巨洞。
他沉静地看着数百名金眼之人沐着天光降落在面前,然后仰头将最后一口酒饮下。
方知渊说他是有意独自赴死。
其实蔺负青觉着自己甚冤,他没想着死。
当然,也没想着活就是了。
他早发现天外神虽针对魔修,但多是将其俘虏,对魔修施行滥杀的反而是那些欲讨好天外神或真心仇视魔修的仙道中人。
他实在很想探探这群天外来客究竟要做什么。
天外神果然没杀他。
蔺负青被关进雪骨城的地牢。可笑此处连他这个魔君都没进来过几次,降下酷刑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
沿途通路漆黑阴森,两侧关着的都是被俘虏扣押的魔修,濒死的喘气声和游丝般微弱的吟痛声此起彼伏。
直到蔺负青被押着踏入此地,牢门深处的那一具具残躯终于开始悉悉索索地蠕动起来。
栏杆里伸出几只皮包骨的手,凹陷下去的皮肤遍布焦黑疤痕。
魔君步履停顿,足前是自栏杆内延出来的头发。
有个中年魔修仰倒在他面前,被扯烂了大半的头皮紧贴在牢栏上,血痂凝成黑色,胸膛微弱地起伏,已经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儿了。
他一只眼睛被挖了,有蝇虫停在上面。另一只蒙着灰翳的眼珠则暴凸出来,痴望着蔺负青流下一滴浑浊的泪水。
虽然已经面目全非,但蔺负青还是记起了这人。
雪骨城的城卫长,有妻有女,一天必要炫耀三遍他家娘子有多甜多美才舒坦。总大笑唤他“小君上”,跟他讨过酒喝……在初战天外神时护城被俘。
蔺负青向身后押着他的两个天外神道:“……此人快死了。”
天外神平静道:“不错,是快死了。”
另一个天外神也道:“他惹恼了吴神尊,虽然可惜,不过死也就死了,不差这一个。”
蔺负青是直到重生后才从顾闻香处得知,这个“吴神尊”的全名叫吴尚。
那日,他被押到死牢最深处见到了吴尚。这天外神白衫负手,将他上下打量,“蔺负青。”
“你乃此间魔君。明日日出之前,叫这座城里原有的魔修回来,一个都不能少。”
gu903();蔺负青道:“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