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外头牢里那些魔修的下场了吗?”吴尚不急不缓说道,“你叫其余人回来,所有人都有活路。”
蔺负青苦笑:“我曾逼我的臣属立下天道誓,当真叫不回来了,不骗你。”
“你乃魔君,他们的命捏在你手上。”
“我非魔君,世上哪里有被俘的君王。”
几句过后,蔺负青便不再多话,他的眼神很清明,姿态也很从容。
吴尚挥手吩咐:“将魔君大人请下去,再告诉牢里的魔修们,想活命,就好生哄着他们君上,请君上早些开个尊口。”
蔺负青被送回牢中,闭眼静坐了一夜。
想是天外神已经说了什么。牢内很冷,夜又太长,黑暗中他感觉到一双双濒死的目光一直盯着他。
夜半有人出声:“……君上。”
可蔺负青未应答。
之后便再没有人说话,也没人哄他说话。
这便是蔺负青的第一夜,次日日出时分,他再次被推到吴尚前面。
吴尚从座位上站起身,走到他身前:“之前受过重刑么?”
一件件刑具被扔到眼前,寒光森然。
蔺负青叹道:“还真没有。”
其余天外神低声嘱咐:“这魔种很特殊,要押送回上界呈给尊主,不能弄死了。”
“知道,”吴尚挥手吩咐,“上刑。”
这日傍晚蔺负青是被人拖回牢里的,不用看也能猜到自己的模样有多凄惨。
他从半途就不知道落在自己身上的是什么东西了,他是真的没受过这种罪。
沿途两侧死寂,连呻吟和粗喘都没有了,血滴答滴答往下掉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蔺负青觉着自己像一条鲜血淋漓的麻布袋子被甩进牢内,地板冷得他打了个寒噤,眼里的微光一涣散,人就要昏过去。
可紧接着就被当头泼下一桶冰水,里头不知加了什么,浑身上下的伤口都受了激,已麻木的疼痛千百倍地复苏回来。
蔺负青低低哼了一声,睁开眼,视野里明明灭灭,漆黑和深红,雪白和亮金的颜色搅成一片。
不知缓了多久他才看清面前一条条凝结了血迹的黑铁牢栏,牢栏后立着两个白衣金眼之人。
天外神吴尚竟派人时刻看守着他,不许他昏过去以得几丝解脱。
黑暗中传来虫翅飞舞的声音。
蔺负青将目光微弱地下移,他看见眼前大牢冷地上软绵绵地摊着几条奇怪的东西,分别向相反的方向扭曲着,吸引来几只泛着恶心绿光的蝇虫。
蔺负青静静看了半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是自己被扭断了所有关节的手指,肉都烂了。
他疼得脑子糊涂,失神间居然很难过:以后怕是没法拿剑,也没法酿酒了。
这只是开始。从这日起,惨无人道的折磨便成了每日的惯常。
蔺负青沉默地忍着。
吴尚逼他召雪骨城魔修回来,手段层出不穷。
蔺负青却赌他不会真的杀死自己,这酷刑总有停下的一天。
他赌对了前半句,却没能赌赢后半句。五六天之后,他在刑架上闭气昏死过去,这回终于连加了刺激毒料的冰水也泼不醒他。
可是天外神没有停刑,而是开始给他服用一些闻所未闻的丹药来吊着命,仍是不许他昏迷。
也就是那天,牢里那个雪骨城守卫长终于死了。他走得很痛苦,惨叫抽搐了半宿,死不瞑目。
趁守牢的天外神去指挥人拖尸体的那两三息,蔺负青听见旁边的牢门一响。
他勉力睁眼,见黑暗中伸过来一只残破的手,指间露出一点利物。
蔺负青起先很意外,用模糊的意识寻思着大牢里哪来的利物,定睛一看却猝然看清了,那是颗牙。
这魔修定是不堪此等地狱折磨,灵机一动拔下了自己的牙齿。又不知瞒着天外神的耳目悄悄在牢锁下磨了多久,才磨出这一点锋利尖端来。
“君上,”那人一双爬满血丝的眼瞪得很大,嘴唇抖动着道,“您,您……”
“多谢你。”蔺负青眼底浮现出一丝暖色,他摆手,虚弱低笑道,“我不死。”
既然不死,他就只能受着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
渐渐地,他神智开始模糊,虽不会昏迷,清醒的时候却也痴痴怔怔的反应迟钝。偶尔早晨被拖出去时两侧传来压抑的哭声,得到晚间才回忆起来。
“为何不松口。”
连看守他的天外神都忍不住皱眉问他,“你能忍三五日,难道还能忍百日千日?”
“……天外真神,”那时候蔺负青几乎已经没有开口的力气,说几个字就要头晕眼花地喘个半天,可他还是眯着眼笑道,“也会……好奇,……咳,蝼蚁的意志么。”
那天外神冷哼一声,默然走开了。
……
又数日后,吴尚换了策略。
阴暗牢内,他将一对虚弱的母女押到了蔺负青身前,耐心问:“你要她们活,还是要她们死?”
蔺负青认出来,这是那个城卫长的妻女。
吴尚居高临下,颇有几分残忍地笑:“你可知道阴气反噬是什么滋味吗?”
他挥手下令,“上铁刺,注阴气。”
铁钩分别刺入跪下的母女的皮肉内,血流了一地。女孩哭哑了嗓子,惨叫挣扎得很厉害。
那女子散发苍白,双手无助地紧紧抱着女儿,含泪望向蔺负青哽咽道:“君上……”
蔺负青以为她要求求自己松口救命,不料女子却叩首:“妾身正欲带小女与夫君团聚,母女二人死不足惜,还请君上转身,莫要污了尊目。”
这美貌的年轻妇人脸上遍布泪痕,哭着亲吻女儿发顶,喃喃道:“桃桃乖,莫哭莫哭,忍一下子疼就去见你爹爹了……”
一声令下,磅礴的阴气沿着铁钩涌动,就要导入这对母女的体内。
这样浓郁狂暴的阴气入体,反噬是必然之事。根本用不了多久,她们便会与那城卫长一般化作焦尸,痛苦而亡。
哗啦一声。蔺负青猛地伸手,伤残的五指握住了牵连铁刺的链子。
无边寒意骤然自手臂汹涌冲上,他硬是咬牙抗下,体内好端端的阴气被搅得一片混乱!
那母女都惊呆了,愣愣抬着头。
吴尚面色不改:“很好。”
蔺负青唇角溢出一丝血线,他摇晃了一下站不住,双膝跪落在那母女咫尺之地。
他这时候早就被催折得濒临极限,如果不是那一堆丹药在强行撑着,怕是早就不行了。此刻强引这份阴气入体,五脏六腑都被这寒气刺激得痉挛起来。
吴尚吩咐下去:“将阴气浓度再加一倍。”
他弯腰,凑在蔺负青耳畔道:“能以一己之力将这般狂暴的阴气压制于体内,不愧魔君之名。我很是好奇,你能坚持多久。”
蔺负青明白吴尚的意图,他是看重刑折磨无效,故意想要从精神上逼自己崩溃。
他此刻的最优选,其实是立即放手任这对母女惨死,以示这一招对自己无用。
很快,更加浓郁的阴气冲进他体内,似有千万只冰刺从肺腑中倒生出来。
蔺负青手指痉挛着不肯放开,他眼前弥漫着层层黑雾,耳鸣尖锐,太阳穴附近的血管与心脏一起疯狂搏动,连每一次呼吸都成了酷刑。
冷,浑身都冷。
有什么东西从喉管里涌上来,带着诡异的甜腥味,蔺负青蠕动着喉结往下咽,他逼着自己将心神都用在压制这股源源不断的阴气之上。
可那阴气好像是无止尽的,右手苍白的皮肤首先开始破裂翻卷,被反噬之力烧成焦黑。他怕自己力竭握不住那铁链,便动弹手指,一点点将那链子缠在自己的手腕上。
吴尚转回高座上坐着,皱眉看蔺负青艰难动作,忽的眼前一亮,挥手道:“是了,把牢门打开,将这几人拖出去。魔君陛下如此英姿,必须高高示众,给所有魔种们都看个清楚!”
蔺负青很快被吊了起来。精致的金丝穿着铁钩,从他后颈刺破苍白皮肤,再刺穿小半条脊椎。
另有两条垂下的金丝,铁钩分别穿刺过他的左右双手腕骨,将两条清瘦手臂提起。
他疼痛得想死,耻辱得想死,更愧得想死。
无数魔修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看着印象里清贵雍容无所不能的年轻君上在阴气的洪流下抽搐咯血,却止不住阴气反噬蔓延得越来越严重。
他护不下这些魔修,还要叫这些人看着他们信仰中的帝君这般难堪的模样。
酷刑没有尽头。修为再高,对阴流的控制再妙,毅力再强,也禁不住这样无止境的狂灌。
失控的阴气腐蚀到极致时,蔺负青开始大口地呕血,好似要把这单薄体内的血都吐尽了。
转眼间牢内一片血色,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两侧牢内的魔修们都要被逼疯了。有人用手拍,用头撞着牢门,牢锁哗啦哗啦地响,毛骨悚然。
“君上……”
“君上啊!!”
“你有种来杀老子!”
“住手,畜生!畜生!!”
一双双眼眶血红狰狞,困兽般绝望的嚎啕怒吼与哀哭此起彼伏。
那女子早就哭倒在地,女孩儿吓得缩在娘亲怀里。
直到某一刻,不知是谁崩溃地呜咽一句:“君上,求您放手吧……!”
蔺负青已经听不清声音了,他梗着牙关,汗湿的长睫无力抬起,眼前已经全是黑暗。
手腕上缠的链子其实一抖就能抖落,可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执念在他心底烧着,烧穿了骨也不愿熄灭。
他就是因着总是不愿放手,死也不愿放手……
这一生的路,才最终走到如今这一步的不是么。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而去。
“神尊大人。”
不知过了多么漫长的时间,忽然有匆匆的脚步声响在冷牢之内。
来人额上冷汗涔涔,禀报道,“阴石……阴石用尽了。”
……结束了。
两侧的牢内无数人扒着栏栅瘫软下来。
仿佛是溺水将死之人,窒息到肺腑要憋得炸开的前一瞬间被捞上岸,得到了一口喘息。
再看金色的精美吊架上面,蔺负青赫然已是半昏迷的状态,凤眸低垂,瞳孔无光,手足身子都是都是灰黑焦烂的疤痕。
枯槁的长发垂下,污血自唇尖无意识地往下落,滴答,滴答,落在那漂亮的金架上。
“用尽了啊。”
死寂被一声冷笑打破。
吴尚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他自腰间取下一个乾坤袋,道,“无碍,这儿还有。无需吝啬,再给蔺魔君加三倍的阴流。”
黑暗中,绝望如卷土重来的巨潮。
第145章命途始终折雪骨
酷刑终是重启了。
滂湃的阴流再次倒灌,阴石中爆发的寒意尽数撞那被吊在金架顶端昏沉濒死的魔君身上。
“啊……!!”蔺负青被浑身爆炸开的剧痛逼得硬生生睁开眸子,只是那瞳孔一下子就涣散掉,空茫茫的什么都没有。
惨白的唇徒劳地颤抖,却连吐气都困难,不停汩汩涌出的全是发黑的血。
地牢之内一片血气寒气直冲,微薄希翼被碾碎之后,便化作百倍千倍摧垮着所有人的意志。
“君上……君上啊!!”
“混账,老子杀了你!!”
昔日臣属与子民濒临崩溃的嘶吼已然传不入蔺负青耳中,一张张目眦欲裂的脸孔也映不入他眼里。
“啊……啊,”他已没了意识,哪怕已经紧紧地咬着牙关,窒痛喉间还是无意识地漏出丝许破碎的音,瞳孔散大得越来越厉害。
汹涌的阴气疯狂冲击身上,那片清瘦身子再也撑不住这般折磨,竟迎着那铁刺狠狠向上挺起又落下,金架金线碰撞出清脆的声音。
声音如骤雨般越响越急,越响越急。叮叮铛铛……叮叮铛铛!
天外神放声大笑起来。吴尚走至金架面前,猛地抬手扼住蔺负青染血的下颔:“开口求饶,叫城里魔修回城救你,我便叫阴流停下。”
他眼神带着蛊惑:“如若不然……这阴流还可以再加。”
剧痛与寒冷刺激着每一根神经尖端。蔺负青神智在颠倒间时聚时消,他硬是绷紧了薄唇不再发声。
他不能……张口。
他乃帝君,倘若此时在众目睽睽之下垮了,倒了,丑态毕露地哭痛求饶……他怕此地的所有魔修都要彻底崩溃绝望。
可是他真的承不住了,阴气撕咬着五脏六腑,浑身都在不堪忍受地痉挛着,受不了了,真的不行了……
蔺负青的意识还在酷刑间煎熬着,可他这副千疮百孔的身躯早就过了极限,再也无法将阴流全数容纳。
行刑用的阴气自那铁链之上冲下,残忍地注入被压跪在魔君下方的母女体内——
首先响起的,是一声稚嫩却撕心裂肺的惨叫。
是那个城卫长的女孩子。她还那么小,瞧着才四五岁,一直恐惧地瑟缩着。
直到此刻,那柔嫩的身子猛然弹跳起来,像一只被活生生扔进了油锅里的小白兔。
“啊!!娘亲,娘亲——”
女孩尖利地惨哭,翻滚着,用额头撞击着地面。她的后背插着那只致命的铁钩,阴气便从此处挤入那小小的血肉之躯内。
“痛,好痛!!娘亲救桃桃,啊啊……救桃桃啊……”
女孩后背迅速开始腐烂泛黑,森白的骨头暴露出来。孩子眼珠翻动,捂着胸口呕血,惨不忍睹。
她所虚弱呼唤的娘亲披头散发,泪流满面地抱着女儿,“孩子,我的孩子……娘亲在呢,啊,娘亲抱着你呢……”
高吊的金线摇曳,蔺负青挣扎着。他的经脉开始断裂,血肉接连爆开,大片艳红洒在金架上。
焦黑的腐蚀伤蔓延到了曾经清美出尘的脸上,沉如灌铅的眼睑颤颤半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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