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像下了雨,一片模糊水雾。
“桃桃,娘亲的好小宝……”女子浑身哆嗦,双手按在女孩细弱的脖子上,想给孩子一个不那么痛苦的结束。
然而还未待她用力,阴流也同样降临在这可怜母亲的身上。女子惨叫一声瘫倒在地,再也无力动作。
牢内黑暗,掌管阴石行刑的天外神冷汗涔涔,“神尊,这魔种好像,他好像真的受不住了……经脉都断了,这……”
金眼人看着蔺负青的眼神已经类似于惊恐。他不相信竟真的有下界的贱种可以在阴气折磨下坚持到这种地步还不松口。
“这人是要带回上界去的,若是死了,尊主必会怪罪啊。”
吴尚的语调漫不经心:“那就再取一粒镇魂丹,给他吊着命。”
他眯细金眸,颇为不耐地道:“蔺魔君不是嘴硬么?我今日偏要听他喊出救命二字来!”
“可……这些天,他断断续续都服了三四十粒镇魂丹了。怕是,怕是……”
“怕什么,这可是最绝妙的鼎炉,岂会轻易就坏了。”
很快,染红的下颔被强硬掰开,丹药送入口中,和着自咽喉冒出的血一起咽回去。
吴尚手中把玩着一块阴石,阴鸷道:“我要你清醒地看着你的子民是怎么死的,这便是违逆神意的下场。”
说罢,他手中阴石毫不留情地扎向魔君心口,狠力往血肉模糊的伤处挤去——
“——啊……!”蔺负青双眼猛地睁大到极致,最后一点清明微光在深处疯狂抖摇,血从眼眶里渐渐淌下来。
可他也只不过叫了那么一声而已。
吴尚有些躁怒,他猛地掐住那咫尺处的纤细白颈,眼底闪着疯狂的光,将阴石往血淋淋的心口深处再刺下半寸:“这滋味如何?魔君陛下求不求饶?”
……蔺负青已经挣扎不动了,时不时微弱地抽着身子,只是吐血,仍不开口。
几息后,他的心脉骤然在阴气下爆裂……金线叮叮铛铛又乱响,他听见渺远的地方传来很多人的嚎哭。
又听见近处似有人呜咽着:“君上……您喊吧,您就叫出来吧……”
“咱们不忍了,您别跟这群人硬抗了……”
……可笑,蔺负青暗暗自嘲。他竟也会生出这等软弱幻觉,果然还是怕疼的。
也就是这一刻,蔺负青朦胧地觉得自己肉身上的痛楚减小了,他甚至隐约觉着自己是可以熬下去的。
天外神不杀他,所以只要他能熬下去……
视野里越来越模糊,眼前似乎拍击着白色的浪花。
他在迷蒙中好像回到了太清岛,卷着一袭雪衣,枕着图南剑睡在树荫下。半梦半醒间,荀三抚琴时拨断了琴弦。
随之而来的剧痛将他拉回雪骨城黑暗的地牢,断的不是琴弦,是他的又一条经脉。
阴气迅速在残破躯壳内流动,蔺负青眼神涣散地呛着黑血,他枯草似的手指还无力地垂在牵连着那母女的细链上,抽动着想要握紧。
他还痴痴地想:只要自己能熬下去……只要……能不松手……
可那手指就是怎么也动不起来,他再也不能从骨血里搜刮出哪怕一点点力气了。
“……”蔺负青怔茫地睁着双眼,他试了一次又一次,泪珠自眼角滚落一线,淹没在污血与黑暗里。
他不明白,为什么……只是想要收紧五指,却会这么地困难,这么地疼呢。
他明明觉得自己可以做到的事,必须做到的事,此刻却是如此无力。
力竭血尽,痛裂肝胆,却还是留不住指间流沙。他想护住的东西一粒粒随风而去,遥不可及……遥不可及。
“神尊,您看,他哭了!”
好像这一滴泪催化了魔鬼心内的兴奋,几名一旁掌刑并伺候着吴尚的白衫金眼之人,轰然喧嚷大笑起来。
这么多天,无论怎样折磨也不肯露出软弱的帝君,无形中给了这些天外之人太沉的焦躁与压力,或许还有几丝畏惧。
“装什么傲骨不屈,现在还不是……嘿嘿。”
“哈哈哈哈!他要不行了,他不行了!!”
于是这些残忍在此刻尽数释放出来,变本加厉,群魔乱舞。
终于,第十二条经脉断裂。
世界安静了。
一切都归于死一般的寂静。
蔺负青被强行抬起脸。
吴尚逼他去看眼下的光景。
阴湿的牢地上,女孩子瘫软在娘亲怀里,头颈歪软。女子那双美丽的眼睛还在直勾勾地盯着他,似乎就要有泪水夺眶而出。
却已是两具被阴气反噬而死的焦尸。
吴尚大笑起来,“来,把那牢里中等和下等的魔种都提出来,放到金架下,灌阴气!”
“明日一早,把这魔君吊在雪骨城城门上,我看他求不求饶!”
这一晚,死了百余魔修。
蔺负青浑身上下十二经脉全断,再也留不住哪怕一丝的阴气。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直到无泪可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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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哥!”
“师哥……醒醒!你哪儿难受!?”
不知在旧忆里沉沦了多久,无边的黑暗中猛然伸出一条坚实的手臂来,将他紧紧搂住。
蔺负青猝然睁眼,他咬牙弓着身缩在喜床深处,五指紧紧攥着身下的被褥,绣了金线的红被在他指下褶皱成一团,又被汗浸湿了。
夜色中隐约透出方知渊染遍焦急的眉宇,他跨上床,把蔺负青连人带被裹进怀里,“师哥,你看着我……看着我!”
他本就因担心蔺负青而睡得不熟,深更半夜身旁骤然紊乱的喘息,几乎是瞬间就叫他惊醒过来。
黑暗中蔺负青只是喘息着,瞳孔深处有迷雾一层层地漫上来。
他艰难地皱着眉,唇间混着血吐出破碎的语句:“是我……是我错了吗……”
可是这两辈子的每一步,分明都是他无怨无悔地踏下的。
他一直奋力地前行,不回头,不停留。他一直信着只要自己足够强大无畏,哪怕是天上星辰也能握在手里。
如果这也是错,他又是从哪里错的,从哪里错的——!?
天河倒悬,记忆走马观花疯狂回溯。蔺负青脸色渐渐青白,呼吸愈加急促。他连声咳着,紧抿的薄唇间涌出更多鲜血,全染在方知渊的衣襟前。
方知渊脸色早就全白了,此刻手指都在发抖,“师哥……你、你别吓我,你跟我说句话……”
第146章命途始终折雪骨
蔺负青下意识地攥住方知渊的手,意识又模糊了,模糊中他听见别离的夜雨,看见碎裂的剑刃残光,又嗅见怒放的红莲香。
他茫然踉跄在记忆里,这回就连重生禁术也救不了他,他找不到一条可供真正重来的路……
最后他走在一条晴朗的山间小路上。
一双干燥温暖的手牵着他的手,灰色道袍随风鼓动。
那年春初风正料峭,白衣少年走得无聊,抬脸问眼前的道人:“师父,救世仙究竟是什么?”
道人不回头,淡淡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救世仙,救世仙……
“——!”
蔺负青猝然睁大双眼,他浑身剧颤,如坠冰窟。眼前的夜色太浓重,黑得令人喘不过气。
你是仙人的命格。你该做一个普度苍生,救济三界,力挽狂澜的慈仙……
何谓救世仙。
师父当年为何选他?
不错,他自幼一身逆骨,不服天命,这都是尹尝辛给他调养出的恣意心性。
可倘若他的这般心性,亦是所谓天命定数呢?
他以救世仙这三个字立道心。如果现在告诉他独自追逐强大,竭力庇佑众生,呕心沥血去救他想救的人……这样的路是错的,是走不出来的,那就无异于要将“蔺负青”这个人从骨子里彻底打碎。
可倘若“蔺负青”的存在,本就是所谓天命定数的一环呢?
心口骤然紧缩,此处终于不必死忍,蔺负青疼得低哼一声,挺身又吐一口血。他将额头抵在方知渊肩上,那人的手被他攥得发青。
方知渊慌得六神无主,他此刻灵流被封,什么都做不了。再看蔺负青这般状况,怕是已经起了心魔……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是万万不会相信有修士能这么大半夜睡着觉就生出心魔,更勿论还是一贯坚韧清明的他师哥。
而这么个呛血不止的样子,更是像极了某些他至今也不敢面对的画面。
“别哭,别哭,师哥你难受跟我说说话行吗,”方知渊急声哄着,忙乱地给怀里人擦着嘴角的血,“你先醒醒,不能这么吐血……”
蔺负青喘息不定,他模糊地听见急切唤自己的声音,可意识依旧无法清醒。
这么些年来,他虽知尹尝辛定有秘密,可他信师父,不舍得师父为难,想着反正师父不会害他,于是从来不追问。
他竟从来都没有回忆过,在师父还不是他师父的时候,究竟是以怎样的目光看着他的。
倘若尹尝辛牵着他的手,引他踏上的那条长长的山路……从一开始就是歧路呢!?
蔺负青浑身剧烈地痉挛两下,他闭眼咬牙,后昂的脖颈挣出青筋,喉中猛地哭出一声极尽压抑的呜咽!
仿佛支撑他半身的脊梁都被抽离了。
他的魂灵向后倒下,倒在茫茫夜空里,倒在幽幽深海里。
头顶裂开一双眼睛,瞳色灿金,渐渐地变成了尹尝辛那双狭长的眼眸,瞳孔轮转不息,永恒地注视着他。
……那条去仙界的长路,曾经途径烟雨蒙蒙的乌青小镇。
尹尝辛别扭地站在凡俗界的小贩前,闷头在袖里摸着铜钱,买过一串糖葫芦给他。
情真情假,意深意浅?
这条路的尽头,他孤身补天神魂将碎,是尹尝辛亲临,雪白拂尘拂去雨丝,震慑仙道接他回家。
不……
如果支撑他的骨注定要被折断。
那么至少不要再夺他的这份血肉。
……
滴答。
忽然,一滴温热眼泪落在他的脸颊上,滑下去,很快就冷掉了。
他分明没有哭,是谁在哭?
蔺负青眸子渐渐聚焦,他看见方知渊眼眶湿红,将他搂在胸前。
他吐了那么多的血,知渊几乎大半个身子都被他弄脏了,还紧紧抱着他。
蔺负青怔怔开口,呢喃道:“别……”
“什么?你说什么?”方知渊回神,失措地俯身下来,脸贴在蔺负青艰难开合的唇边,“哪儿疼,还是想要什么?”
蔺负青看着他,轻声道:“别哭。要你别哭。”
那些将他压垮的汹涌情绪,好像万丈铁山被化作了柔水似的,在他伤痕遍布的心头流走了。
酸疼,又泛着痒。
“……知渊。”他艰难伸臂,袖子滑落,露出洁白的一段手腕,“我没事了,没事了……不怕。”
他的手指想擦去方知渊眼角的泪痕,却先被那人一把攥在掌心,哽咽亲吻。
蔺负青汗湿淋漓,侧头将脸埋进方知渊肩上,双手环着他的脊背。
他像是沉浮在虚妄的深海里,竭力拥抱着唯一真实的浮木。
无论多少次,总是这个人带他出心魔。
方知渊眼角红晕未褪,整个人还在后怕得牙关发抖,一时竟反而说不出话来了。
蔺负青闭着眼,虚弱道:“好了,好了啊……知渊,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带你和小红糖下山……”
“不记得。”方知渊沙哑地憋出一句,慢慢地给他擦去唇边血迹,“……你讲给我听。”
“那时还没虚云呢。你总不敢出去,那天我看着阳光好,说有阴妖也不怕,我能护着你,强拉你下山……结果最后果然遇上阴妖,人是没事,却惊了马,毁了车。”
虚云四峰上新布了法阵,无法御剑。鱼红棠年纪小,闹着不愿爬山路。
最后是方知渊沉默着把小丫头拎上车板,自己把断了的车辕扛在肩上,二话不说就拉着车走。
他正想帮,方知渊冷不丁回头把他横抱起来,也推进车厢里去了。那天阳光特别亮,沿途的野花特别香。
“我从小就拖累你……”
方知渊低哑道:“我不累。”
“对不起啊……”蔺负青闭着眼,嗓音渐低弱,“我本是……本是……”
“我……本是……盼着你好的……”
“师哥?”
方知渊口中应着,悄悄去摸蔺负青的颈脉。试着搏动渐渐平稳才算稍微放下心来。
“…嗯…”
“……蔺负青?”
“……”
方知渊臂肘微微一沉,蔺负青耗竭了精神,不知何时就睡了过去。
……
蔺负青睡了约两个时辰才朦胧地睁眼醒过来,海神珠内昼夜不太分明,算来外界应该是清晨了。
海神珠小世界内,龙宫布满的红绸灯笼喜烛还未撤下。新房一片旖旎朱色,沉在缭缭淡香之中。
竟有一种大梦初醒的释然之感。
方知渊还抱着他,似乎有些出神,一条臂膀搂着他,另一只手掌则一下下揉抚着他的心口,好像在哄婴儿安眠,又像是在抚慰一个病骨支离的人。
“……”
蔺负青此时人清醒过来,顿觉着好生难为情,耳尖都有些烧红,忙推他的手:“行了行了,知渊……放我下来。”
方知渊垂眼看他,摸他头发:“饿不饿?这时辰天要亮了,你再歇会儿,我去给你煮些粥喝。”
蔺负青:“……我是不是把你吓坏了?”
方知渊怒极反笑,把身下那一摊血的被褥拽起来给他看:“你说呢!?什么人能深更半夜睡着睡着觉,突然吐个大半床的血出来?”
蔺负青:“……”
这他要如何开口?难道要说,我昨夜突然惊觉自己可能被师父养歪了,心痛之余起了心魔?
“就是……咳。”
蔺负青坐起了身。目光游移,心虚地掩唇咳道,“以后我有事不再瞒着你了。”
又觉得话还是不能说死,忙补充俩字:“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