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会儿功夫,外头居然布起阴云了。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打在头顶瓦片上,就成了一首曲子。
半狼少年身下排着整整八个医疗阵法,且是极难操纵的叠加阵,正莹莹地发着光运转着。
顾报恩愣愣盯着自己眼前的阵法,又看看几步远外那白发白袍的美仙君,还有点回不过神来。
他沙哑道:“……你,救我?”
蔺负青倚在宫殿柱子下面盘坐,十指隔空操着阵,面上无喜无悲:
“你这小狼倒是有够能耐,为了给你吊命,损了我三成阳流。要是因为这个没能接我家小祸星回来,我就把你连同你家公子一起剁成肉馅儿喂狗。”
仙界里知道魔君会医道的人不多,但其实蔺负青少年时跟尹尝辛学的杂,心气儿高又好奇心旺盛,什么旁门左道都挺乐意瞧上一瞧。
荀明思的乐韵、叶花果的医术、宋有度的炼器……其实大师兄都懂,只是不如师弟妹们专精罢了。
蔺负青淡淡看了一眼窗外雨,收了手。他让医阵自个儿在那运转着,口中道:“解释吧。”
顾报恩眼神黯淡,他把头一低,艰难道:“报恩傻……很傻。前世,报恩跟公子很久……看,听,学……所以变得不傻。”
蔺负青轻轻吸了口凉气,更压细着金眸,念道:“前、世……”
他这是真没想到啊……
万万料不到,连邪帝顾闻香都蒙骗不了他,这么长时间来却被一只小傻狼的伪装瞒得严严实实。
——多么好笑,顾报恩居然也是个自前世重生来的魂魄!
“你家公子不知道,是吧。”
顾报恩把头摇了两下,又歪在那里咳喘,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悲伤。
他实在是伤得太重了,就算想要去救公子也是有心无力。若蔺负青不帮他,他甚至都走不出金桂宫的大门。
“会说人话吗?”
顾报恩嘶哑道:“……说不习惯。”
“说说看。刚刚那句话,重说。”
于是这小狼便磕磕绊绊地说,期间还说错了好几回,终于组成一个像模像样的句子,“报恩本来傻。前世,前……”
“……但是前世,报恩跟了公子很久。看……我看,我听,我学公子做事了……所以变得不傻。”
蔺负青问他:“为什么装傻?”
顾报恩惨白的脸上浮现一丝不自知的笑容,他小声说:“报恩是傻子……公子好相信我,公子好全心用我。”
“……”蔺负青不禁闭上了眼,他听着外头凄凄秋雨,心中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
……也是,顾闻香那种多疑多算的心性。倘若知道顾报恩不傻,还不定怎么暗自提防呢。
再倘若给他知道,这小狼竟是前世被公子害死过一次又转世重来的,怕不是要天天疑神疑鬼,就等着顾报恩背叛复仇?
这小狼啊……明明前世就是被顾闻香推出去断后替死的。重生之后居然还甘之如饴地继续装傻充愣,陪着顾闻香演这场哑戏,实在叫人匪夷所思。
蔺负青不太清楚这顾闻香跟顾报恩究竟发生过什么旧事,弄得小狼死心塌地至此。被主子亲手设计死还不怨不悔,这得是怎样的忠心?
顾报恩自言自语道:“公子一日喜欢傻的报恩,报恩就傻一日……这样,公子安心。”
明显地,他说话越来越流畅,语序也渐渐正常起来。果然就如顾报恩说的,他其实脑子并不痴傻的。
蔺负青更头疼,只觉得这对顾家主仆简直糟心得有如一团乱麻。他皱着眉对顾报恩道:“你既然不傻,也该明白正是你家公子害我丢了我家小祸星,我正琢磨着怎么把他千刀万剐,怎么可能还救他?”
顾报恩倔强地摇头:“你,你欠公子人情,我记得!赖账……混蛋!你救公子!”
蔺负青面无表情:“说人话,重说。”
“……”
那虚弱的小狼顿时蔫儿了脑袋,吞吞吐吐道:“……我记得你欠公子人情……你不能赖账,你要救公子。”
想了想,他又振振有词地说道:“魔君,我公子聪明,公子不会伤煌阳……因为公子怕死!”
蔺负青无可奈何,要说来海神珠那次事件里,确实是他亲口说欠顾闻香一个人情。可惜……
魔君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苦笑道:“我这一去,连自己的命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报恩,你真想救你公子,还是另请高明吧。”
顾报恩躺在地上,摇头道:“更高明……没有了,找不到。”
“……”
蔺负青竖起一根食指:“一个条件。”
“以后不跟顾闻香了,跟我,怎么样?”
蔺魔君这么说,本是等着顾报恩为难或拒绝,没想到小狼当即欣喜点头:“好!”
魔君讶然。
顾报恩现在也不装傻了,就闷头小声道:“对公子来说,活命,比我,重要。”
“现在公子有顾家,报恩,用处变小了,更不重要了。”
“……也罢。”
蔺负青拿他没办法,自乾坤袋中取出一枚玉简,放在地上,“这是第一个命令。待你的伤势好到能动弹了,立刻去雪骨城,找鱼红棠帮我做一些事。”
顾报恩连连点头,眼睛发亮。
看着这少年如此模样,蔺负青心里忽然灵光一闪。
魔君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素来清冷散漫的语调里带了三分恶劣:
“小狼,我问你。你既然不傻了,今生看着顾公子在你面前扮纯良、装可怜,心里什么感觉?”
顾报恩脸一红,虚弱道:“……公子,很可爱。”
蔺负青忍俊不禁,连忙摆摆衣袖,背转身掩口一旁笑去了。
“顾闻香啊顾闻香……”
魔君眯着眼,暗暗寻思道:“你总说世上只有人心才是最能算尽的东西。这一回,你可算是栽狠了呐。”
这下好了,看来他不必为了这次方知渊被十万炉鼎所牵连掠走的事,如何将顾闻香“千刀万剐”了。
只需日后搂着那乖巧的小狼出现在顾邪帝面前,再要顾报恩亲口叫自己一声“主人”。
那时候,邪帝会做出什么表情……
可真是期待得很呢。
第182章蝼蚁惊哭入盘宇
二更时分,雾雨未停。
蔺负青从那偏殿走出来,随意拽了拽绒裘外袍,又看了一遍天上。
忽然头顶罩了一片阴影,雨丝不再飘落了。
蔺负青视线一侧,看见了给他撑伞的人。鲁奎夫站在他半步后,略微躬身道:“君上。”
蔺负青心里暗叹。若不是顾报恩拖了他一个时辰,他本是想甩下鲁奎夫直接追着盘宇尊主跑到天上去的……
鲁奎夫低声道:“六华洲剧变,大半个仙界已知道了。金桂宫正殿里挤满了各路大能,正吵着呢。”
蔺负青也不回头,口中淡淡道:“那你还有空在这给我撑伞?”
鲁奎夫有点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笑,粗声说道:“这不是……臣已不做仙首了吗。”
蔺负青终于回头。
他很认真地道:“雷穹,你知道,我必须得去的。”
而且是必须现在就去。
盘宇尊主得了那十万炉鼎,必然是要送到盘宇界去的,横跨两个世界之间的天道规则不是什么容易事,拖得久了,他怕生变。
鲁奎夫看小君上这神情就知道此番是真的劝不住了,他道:“那臣送您一程。”
“……”蔺负青神色明显地挣扎了一下。
说到底,他为什么非要一个人去,明知道自己如今就如穆泓所说是个半废人,也要一个人去?
只因魔君知道其中牵扯得太多。鲁奎夫说正殿里诸方大能在吵着,他们吵的是天下事。他们要辩穆泓与顾闻香此举是对是错,育界今后该何去何从……
可蔺负青不一样。他要追上天穹去不死不休,只是为了方知渊这个人,这份私情而已。
为了一己之私拖三界下水这种事,少年轻狂时有一次就够了。他实在很不想再牵扯别的什么人什么事进来。
鲁奎夫见蔺负青沉默,又坚持道:“请允臣护送君上过那盘宇云楼。”
蔺负青自然不甘心,可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单靠自己还真可能过不去盘宇人的地盘。
他最后只好叹一口气,道,“知道了知道了,只你一个,别再带别人……”
他话还没说完,就眼睁睁地见对面转出一个人影,温声行礼道:“蔺小仙君。”
颜余白衫白巾,自暗色中闲庭信步而来,雨不沾身。
蔺负青吃了一惊,连忙俯身还礼道:“颜院长。”
“唉,切莫如此。”颜余伸手一托,虚空里一股力道便使得蔺负青无法弯下腰去。
颜余快步走到蔺负青身前,说道:“蔺小仙君请安心,颜余绝非是来阻挠的。”
蔺负青连连摆手,苦笑道:“颜院长可千万别说什么也要送我一程。”
颜余道:“不。我是赶在临行前,来告知蔺小仙君一件事的。”
蔺负青意外道:“什么事?”
颜余似有些哀伤地叹了一口气,道:“是……关于祸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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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绕了半天,是你有话想跟我说?”
金丝囚篓内黑暗蔓延,不辨时辰。方知渊背倚着煌阳刀,斜眼瞥着顾闻香。
顾闻香无可奈何地道:“方煌阳,你这人还真是没有长好奇心呐,我本等着你主动问我呢……也罢,这事我总是要告诉你的。如今入了盘宇界,以后怕是没有闲聊的时间了。”
就在须臾之前,他们明显感到身周剧烈地震颤了几息,周围的天地灵气波动忽然奇异起来,且比仙界浓郁了数倍。
并没有人高兴,这意味着他们突破了一方规则,强行进入了与育界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盘宇仙界。
四周心如死灰的散修们,有不少再次惊恐地嚎泣不止。亲眷们抱头痛哭,独身者瑟瑟发抖,都失措地乱成一团。
“仙君大人……”几个六华洲的城民瑟瑟地爬近方知渊面前,显然是看出这人是唯一或有能力救他们性命的,“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有人泪流满面地磕头,一巴掌一巴掌往自个儿脸上扇,“都是我们蠢笨,我们不知好歹!大家伙儿都知错了,方仙君您大恩大德,救救命吧……”
也有小女孩啜泣着,睁着一双无辜的含泪眼睛:“大哥哥……我们要被杀死了吗?……爹爹娘亲明明说,这次来了六华洲,以后一百年的日子都会好过的……我们回不了家了吗?”
这十万人里倒也不全是窝囊废,倒也有几个有骨气的汉子怒道:“呸!求他作甚,老子来请愿就是为了三界福祉,就算没有这一茬,本来也打着自个儿先去做那劳什子炉鼎的主意!”
顿时有无数道目光直勾勾地聚在那汉子身上,后者把脖子一拧,高声道:“死有什么好怕的,世间谁人不死?倒是穆家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居然这样算计老子!”
众生百态,一幕幕尽在眼前。
方知渊被吵得心烦意乱,抬手就是一个隔音阵。长刀往身侧一竖,终于叫那些苦苦哀求的几人吓得不敢多说了。
也就是这时候,顾闻香笑眯眯地凑了过来。拨弄着轮椅进到隔音阵内,说要给方知渊讲那件旧事。
“……是说当时我清扫朱麒方家,中途听说了些有趣的旧闻,与昔年的祸星降世有关。”
“闻香最初是不敢信的,连忙又辗转地找到了几个曾在方家服侍的老婆子确认,才发现是真非假。”
方知渊漫不经心道:“行啊,你说罢。”
这人显然没多大兴趣。顾闻香并不气馁,想了一想道:“方仙首,劳你回忆一下,当年方听海对你如何?——哎哟,可别那么看我,对你不好是吧?……呵,可你有没有想过,俗话说虎毒不食子,他怎能对你不好到那种程度?”
“……”
方知渊略微皱起眉,这话题叫他从心里生出抵触,“……他不喜我祸星之命。”
顾闻香却幽幽笑道:“煌阳,你是几岁被紫微阁断出祸星之命?”
方知渊怔了一下。
“在那之前,方听海待你可亲近过?”
“……”
“你不觉得奇怪么?你虽说是庶出,可方听海终究不像是我那位老不死的爹,膝下十几个儿女——他怎会厌恶你至此,没有半点血缘之情?”
四周的黑暗逐渐泛起凉意,渗入骨髓。方知渊深深看了顾闻香一眼,道:“你知道为什么。”
金丝壁反射出的微弱诡光落进顾闻香眼中,那公子森然一笑:“不错,我知道。”
“距今二十多年前,方听海一个妾室诞子,是难产。折腾到半夜时分,产婆从肚里把孩子拖出来,却发现那婴儿已经死了。”
方知渊倏然抬脸,眸光冰寒。
“……什么?”
顾闻香“嗤”地一声,唇齿满浸恶意地笑起来,指着他笑道:“——方知渊,当年你生母诞下的是个死婴,是团在娘胎里就死了的肉!”
“当年方听海嗟叹一番,令下人抱去妥善葬掉。那婴孩被包了一层寿衣,安放在棺材里,等着下葬。过了三更,忽然天穹上祸星红光大盛。又片刻,棺材里传出了婴儿的哭啼声——这是方家的一个老侍女哆哆嗦嗦、亲口跟我说的。”
“……”
方知渊眼神阴鸷晦暗,缓缓将脸埋进了手掌里,沉声问:“然后呢?”
“那侍女说她吓得当场瘫倒在地,叫声引来了几个巡逻的护卫。最后是几个胆大的男子打开了棺材,抱出了那个本应早已死去,如今却在哭啼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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