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兵统领回去跟邓泊汇报战况时,邓泊当即让他们启程,将席轻彦连着闽兵送入上京,听候发落——
这可是楚王作乱的铁证。
绝不能给楚王反应过来、追过来的机会。
统领领命而去,亲自带着三百精兵押送他们回上京。虽然只有三百,但已足以控制这些软脚兵。此前示敌以弱,不过是为了“人赃俱获”。
邓泊这次身边真的只剩两百精兵了,但他丝毫不惧。
先不说楚王还没发现席轻彦坏了事,就算发现,他现在更不能做什么,相反还恨不得自己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否则他对着上京更是百口莫辩。
查案一事算是有了眉头和交待,现下是赈灾的问题。
钱是带来了,但哪个朝代都不乏发天灾财的。江南的粮仓虽然空了,但江南自古丰沛富饶,为大黎小粮仓,大粮商不知凡几。
此时面对朝廷带来的饷银,他们跟见着生意场上的大主顾一样,带着粮食商会统一出来的报价,无视街上乞讨的骨瘦如柴的平民,笑吟吟来到郡守府。
他们笑,邓泊就跟着笑,甚至一齐吃了顿色香味俱全的膳食。
肉香味飘到府外头,邓泊都能隔着墙听见快饿死的平民在外头骂自己,说他是要断子绝孙的狗官了。
民愤真的很汹涌,邓泊嚼着酱香鸡,深沉地想。
那边粮商还在高谈阔论,说着要给邓泊多少多少好处。
只要邓泊和他们狼狈为奸,他们愿奉上美婢黄金,各色奇珍,给他凑齐四大花魁十八房美妾都不成问题。
里头甚至有些普通商户依制根本得不到的宝物,不用说,能在官家面前如此嚣张、坐地起价的,背后定有倚靠。
邓泊吃了口红烧肉,放下竹筷问:“你们平时的粮价呢?可有表目?”
喝多了的粮商二话不说,让美婢送上纸笔,挥墨而就,写了张价目表给邓泊。
邓泊同样二话不说,喊来个侍卫:
“去,贴到外头,让大家照这个价去粮店买粮食。”
“是!”
粮商筷子上的红烧肉酱香鸡烤乳猪狮子头琵琶大虾都给吓掉了,酒差点喂给了鼻孔。
大家互相看了眼,压下心中的波澜,脸色不变,甚至还有人笑了出来,表情讥诮又嘲讽:
“您这是何意?”
有人连忙接过话头,替邓泊沏了盏茶:“这个价格……未免低了些。大人您可要想清楚了。”
“各人有各人的规矩。毕竟老话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您不按咱这儿的规矩来,外头的人吃不上饭,到最后办不成事的……可是您。”
他把“您”字咬得特别重,一盏茶沏好,推到邓泊面前,粮商微微躬身,嘴唇微勾:
“大人,您瞧这茶汤,这可是从金叶岭运来的上好茶叶,用松针细细熏过,您要是喜欢,我差人送到府上去。”
地位最高的粮商声音尖细,拿腔作势:“外头的百姓吃不上饭怪您,回头太子也怪您,您不是吃力不讨好吗?何必呢,就点银子的事儿。”
“大可不必。”邓泊打了个嗝,站起来,盖上茶盖,压住粮商的笑,笑眯眯道:“今儿多谢各位款待了。”
“不过。”他看向方才说话的粮商,“谁说百姓会怪本大人?本大人都发话了,让你们给粮食。”
“你们不卖,他们怎会怪我呢?嗯?”
众粮商闻言色变。
邓泊收拢笑容,面容冷凝肃正,他在侍卫的护送下,一路来到郡守府外。
不安的情绪层层加叠,闷雷构建起一股可怖的死寂。
粮商追出来,浓云密卷,平地惊雷!
“狗官!放粮!”
“他妈的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勾结在一起!”
“青天大老爷我求求你了,家里的孩子已经快饿死了,求求你让他们开仓放粮吧!”
“朝廷?朝廷来的想干嘛?跟着这群奸商一起哄抬米价吗?”
“王八蛋不要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家里仓库有粮!放出来!”
哭喊声,尖叫声,咒骂声,轰轰隆隆汇聚在一起,如雷贯耳。
邓泊双手下压,盖住一片嘈杂。
“乡亲们——静一静,听我说。”
他的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镇定和微笑,声音也平稳如常,竟让声浪渐渐平息了下来。
“本官已让人张贴粮价,你们看到了吗?按这个价格买,没钱的就到城西等着,施粥棚在搭,酉时开始放粥!”
他话说完,底下静了静,才有识字的人将信将疑地去看那所谓的粮价。
“这、这么便宜??”
“恢复以前价格了,恢复了!咱们吃得起了!”
“青天大老爷,您来了他们这些人终于肯卖了!”
百姓一阵躁动,不敢置信中夹杂着生的喜悦。
粮商们则面面相觑,心头涌起惊疑。
“等等,邓大人!我们还未同意啊——”
“你不同意?”邓泊猛然提高音量,惯常的油腔滑调消弭无踪,他威严不可侵犯,正气凛然。
“看着黎民百姓受苦,你竟毫无动容,还想着榨食民膏,真当本官不敢治你罪不成!”
粮商轻轻吸了吸气,但并未被吓住。
江南这边,楚王的影响力早盖过了上京朝廷,且朝廷积弱已久,粮商心里还在权衡,陡然被其他同伴戳了戳腰,颤着声提醒道:
“别说了,看看下头!”再说下去,你八成是不能活着回家了。
粮商扭头一看,百姓的目光尽数死死盯在自己身上,仇恨,愤怒,甚至是杀意。
一个人两个人不足为惧,但几十人、上百人的仇恨凝在一处,如携风卷雷的利刃扎向自己。
他只看一眼,便头皮发麻,脊梁骨窜过针扎似的疼,后背渗出冷汗。
这些人,是把自己当成饿死他们的罪魁祸首了!
此前他们还恨着赈灾迟迟未到的朝廷,但当朝廷表态并给他们撑腰后,他们恨的就是不愿卖粮的粮商了。
这些愚民、刁民不懂什么是制衡,什么朝廷弱楚王强,在他们眼里,谁官大听谁的。
朝廷都让你卖粮食了,钦差都放话了,你必须卖,原价卖!
粮商抖着手抹去额上冷汗,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在粮商不敢造次后,邓泊才用朝廷的银子买了粮食,往泗水各地派去。
赈灾要忙的后续和细节还有不少,但喜讯可以先传回上京了——
宋翩跹收到消息时,眉眼舒展开来。
此时的养心殿内,有了些变化。
错金博山炉上燃着清淡的合香,升腾起飘渺如云的烟雾,袅袅淡淡。
座下则多了张桌案,是为封月闲而设——
她惯常来,几乎每天,宋翩跹就给自己的首席员工设了个VIP座位,也能增强员工归属感。
此时,来使带来好消息,又听闻押送席轻彦的人已在路上,宋翩跹露出舒意的笑,下意识和座下的封月闲对视了眼。
封月闲坐在下面,抬眸看向宋翩跹时,眼中清亮,眸中细碎的星子仿佛都镀了层温度。
但她还是比较矜持克制的,很理智地说:
“按时间看,想来贤妃那头也快收到消息了,我们不可懈怠。”
宋翩跹点头,却还是摘不下唇边笑意,夸道:
“真有邓泊的,差事办得极好。”
极好?有这么好?
再怎么好,不还是自己吩咐得好,西北兵保护得好。
封月闲心里又没那么轻快了,不看宋翩跹,开始看自己手中的书,连翻书的姿势都很冷静端庄:
“尚可入眼罢了。”
“这样吗?”
“嗯。”
宋翩跹陷入沉思。
邓泊不是封月闲的人吗?
邓泊所作所为不都是她吩咐的,为什么自己拐着弯鼓励员工,员工反而看起来不太高兴了?
很费解。
第41章公主的小娇妻(09)
席轻彦狂妄自大、以致失手的消息传回滇南后,楚王府外书房,楚王、康雪英及滇南军统帅刁虎,在此密谋。
“席、轻、彦。”
楚王素来儒雅带笑的脸陡然阴沉下来,道:
“本王恨不得生啖其肉。”
刁虎脸色极差,埋着头道:
“属下未能约束席轻彦,致此大祸,是属下之过,望王爷责罚!”
这事也怪不得刁虎,他是平头百姓出身,楚王培养出来的心腹,虽然在楚王这得重用,但在贵族子弟眼里就是只楚王的狗,席轻彦根本不把他当回事,自然不服他管教。
楚王阴鸷的目光移到他身上,心中本想迁怒,但想到押送路上的席轻彦,和即将落到养心殿案头的罪状,他深深叹口气,摆出痛惜沉重的神情:
“此事是他之过,你万莫揽了责任。”他微微沉吟,“到时上京那头,定是要拿这事做文章……”
刁虎二话不说道:“此事是滇南军中事,是我刁虎识人不清,让席轻彦钻了空子。”
“也只能如此了。”楚王半阖着眼。
刁虎的头埋得更深。
康雪英冷眼旁观,此时方道:“在下也有不是。”
“哦?”
“席轻彦出发前曾与在下畅饮,在下竟未发觉他的心思。”康雪英满脸惭愧,“杜将军后来得知,还疑心是在下挑拨离间,当是在下之过,一时失察,不然,事不至此。”
“先生不必如此。”楚王不在意地摆摆手。
他虽然多疑,但康雪英这许多年来多次助他成事,从未失手,这次他提的法子也是合理,偏是席轻彦把好事做坏了。
这下被上京那头拿捏住了,滇南军这边定要受制。
楚王想到这,心头更恨席轻彦,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了才好。但想起宫中的贤妃,他勉力压下狂怒。
当务之急,是要跟贤妃通信,万不可让她为了保住这个纨绔害了他的大计。
幸而,上京那头布局还算稳固,滇南这边一步走错,也不算致命,徐徐图之便可——
康雪英自来懂楚王,此时道:“王爷雄韬武略,不过一时为小人所坑害,有李大人在京中为王爷图谋操持,此事定能大事化小。”
“王爷吉人自有天相,龙气傍身,无需多虑。”
楚王面色和缓许多,是啊,还有李梓,太子病成那样,如今的朝政几乎都要李梓过目,他知道如何做。
若是顺利,这事八成能被李梓压下来,到不了养心殿。
楚王眸中满是肆意生长的野心,唇边重新有了笑意:
“罢罢罢,是本王忧思了,想来上京那头如此气弱,不足为——”
“启禀王爷。”亲信匆匆而来,小声而快速道,“收到京中的信,李大人那头……有些不好了!”
楚王的笑意顿时凝固。
等他得知李梓被指了这种专门得罪人的差事,登时吸了口气,脖子上的青筋浮起,面容气到变形,瞬时扭曲狰狞。
这事远在上京,他在滇南,鞭长莫及。
消息一来一回,那边的计谋都瓜熟蒂落了。
好一个太子!
楚王气得不轻,但缓过来后,第一时间让人给京中送了密信。
贤妃身边的萱草便是楚王的人,等贤妃得知自家弟弟闯下了什么祸事后,当下两眼一抹黑,直接在宜喜宫仰身晕厥了过去。
宋渠当即闻讯赶来探望母妃,他虽对妻妾狂躁残虐,但对贤妃和席家人很上心,等从萱草那问清了事情后,当即道:
“要保下小舅舅。”
贤妃歪在床头,头上戴着翡翠抹额,有气无力道:
“如何保?”
“让滇南那边的统领担下就是,小舅舅只是受命于他,不算大事。”宋渠淡然道,“用他的命换小舅舅的命,是他的福分。”
贤妃又沁出些泪来。
若是可行,她如何不想保下自己的嫡亲弟弟。
但楚王那边的意思,分明是舍了轻彦。
“母妃为何不说话?”宋渠问。
话音刚落,宋端从外头跑过来,母妃在床上病着,他却和宫侍玩得欢,哈哈笑个不停。
宋渠沉下脸道:“三弟,母妃正头疼,你安生点。”
“要你管。”宋端不屑道,仿佛报复似的,闹出的动静愈发大了。
贤妃回神,微带责备道:“端儿还小,天性如此,你对他别太严厉。”
这是严厉?宋渠抚了抚额,母妃对胞弟实在太溺爱。
宋渠撒开不管,继续道:
“楚王向来与我们方便,母妃,滇南是他管辖之处,有他在,刁虎不认也得认,我这就去信——”
“别去。”贤妃下意识道。
“为何?那是您嫡亲弟弟呀,也是我嫡亲的舅舅。”
为何?
席轻眉看了眼眼前的长子。
宋渠极为信任自己,她自宋渠小时就安排宋渠与楚王相识,两人关系熟稔。
宋渠一直以为楚王是支持他的,现下不露风声,不过是怕太子忌讳他们勾结在一起。
她不知道如何告诉他,自己这个做母妃的,盼着的从来不是他登上皇位——
席轻眉感觉自己偏头痛又犯了,她扶住额,低低哀吟。
孝子宋渠登时忘记前头的话,站起身亲自去唤御医。
贤妃看着宋渠的身影,想着她和楚王的大计和两个孩子,闭了闭眼,做出了痛心的抉择。
宜喜宫那边出乎意料地安静,封月闲可以断定,萱草已收取了滇南密信,定是拿到了消息。
贤妃频频唤御医的动作更是瞒不过人。
押送席轻彦的人马还有几日就要到京,贤妃却仍未有动作。
“贤妃放弃了。”封月闲道。
她闲来无事,择了本棋谱,摆着残局。
雪凝般的白玉棋子圆润地滚在她指间,却比手指少了份肌理的丰腻,缺了丝美人冷香。
封月闲只看了那棋谱一眼,便能接连摆下半盘残局,起手落子间,鸭卵青的宽袖如薄云拂动,绕在玉白的小臂间不肯离去。
宋翩跹视线如蝶般,落在她不断动作的手上,又轻轻一点,飘到棋局间,莞尔道:
“不如说,是楚王舍了席轻彦。”
“席轻彦于他而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纨绔而已,若非怕席家不快,他都不肯带在身边。”
封月闲仿佛说闲话般徐徐道来,话语间的肯定,却透露出她对楚王那方信息的掌控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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