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堂风突然而来,帘子瞬间被吹落,日头和煦的光霎那间被尽然挡住,云雾初眼前一黑,也就只这一瞬,她脑子“嗡”的一响,眼前又是那阴黑的殿宇,她日夜高烧不止,听得人通报,“雍勤王已下葬。”
她冷不丁的瑟缩,浑身发冷,一瞬而过的画面,她却缓了好久,指甲深深的刺进肉里,钝痛慢慢泛开。
云雾初从未如此清明过,这辈子,他此时无事,不代表今后无事。与前世一般的轨道,她绝对不能再让他走下去。
她要他活下去,活下去好好看遍明月山川,旭日百海,她要护好他,最起码,她不能让他走在自己前头了。
中宫皇后,她定是不能再做,若能成为他的枕边人,不仅可了自己夙愿,还可时时处处带着前世记忆帮他谋划一些。
思及此,云雾初才慢慢平静下来,上辈子太后虽为他指婚,但终究没能成婚,雍勤王妃的位子是一直空缺的。
她心里不禁微颤,他若能喜欢自己,那真是极好的。
那他可能喜欢自己吗?一直都并未听说他心悦哪位姑娘,上辈子身份有别,有了这般心思,实在是没办法宣之于口,但这辈子不一样,她要好生试试。
上辈子郁郁而终,因爱他却不能言说,这辈子,定是要说明的。
她做好这辈子的打算,亲自动手重新挑起帘子,让那阳光再次洒进屋子,待那片黑暗全然消散,她才跨过门槛,朝着祖母所在的宜安堂走去。
“姑娘,雍勤王昨日那一下子,着实瘆人了,虽然他救了您,您还是要掂量一下,始终不是良配啊。”燕泥跟在云雾初身后,对于昨日之事耿耿于怀,忍了忍,还是开口道:“而且小公子昨夜还顶撞了雍勤王,奴婢怕……”
云雾初没由着她说完,就忍不住为那人辩解,她迈着步子,从廊下走过,“武将皆是如此,他不这样雷霆手段,如何自保。再说,那人定然也是该死。”
“可也实在是太吓人了。”
“大梁的江山,就是靠着这一幕幕吓人的杀伐守住的。我们觉得害怕,他们也会觉得害怕。若没有他们,刀剑下掉了脑袋的就是我们。”
燕泥怔住,喃喃:“姑娘,您和之前不一样了。您之前是最怕这些的,”
云雾初停下脚步,叹了口气,她缓声说着:“那时,什么也不懂。”
她那时年纪小,对于雍勤王这般的名号,也是有些怕的,当时却也没有尽然信了那些传闻,毕竟,这般白玉桃花的男子,该是剔透不染尘杂的。
忽然,丫鬟匆匆的过来,朝她行礼,“小姐,大老爷请您过去。”
云雾初压抑好情绪,问道:“祖母还等着请安,父亲有说什么时候过去吗?”
“老爷说请您立即过去,老太太那里,稍后再去。”
云雾初了然,指了身后紧跟着的丫头先去老太太那边禀报一声,仅仅让燕泥跟着她去丞相云凌那边,大概是昨夜之事,父亲知晓了吧。
她询问传话的丫鬟,“五少爷可在父亲房里?”
云雾顷,在云家行五,除嫡姐云雾初外,前面还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皆是二房家里的。
“是,五少爷去了一刻钟了。”
云雾初心里明了,脚步越来越快,本是她的事,总不能让雾顷帮她顶了罪。
还未踏进书房,就听到熙攘的吵闹声,云雾初顿了顿脚步,未等通报,伸臂径直推开了门。
“爹,是女儿让顷哥儿帮我……”
开门看清里面的情形,云雾初直接止了还未说完的话,抿了抿唇,有些不确定的问:“爹,顷哥儿这是要撕你的画?”
云凌看着站在对面,仰着浓眉,咧着小嘴,哼哧哼哧威胁他的儿子,气不打一处来,“你弟弟要是有你一半就好了。”
云雾顷不接这茬,眼睛一闭,喊了出来,“爹,你什么意思,守城门的官儿,这样还不如不给我找,我在家纨绔就好了。”
他说着,手一抖,那画卷就撕了一小角,云凌目眦尽裂,怒喝道:“你!给我放手,那是辛老先生的画,快放手!”
这边鸡飞狗跳,云雾初却一头雾水,“爹,那您唤我?”
“小崽子最听你的,让他消停会儿。”
云雾初侧了身,微微皱眉,“雾顷,爹最宝贝辛老的画作了,放下吧。”
云雾顷砸了砸嘴,手指蜷曲,不自觉的将画卷拿的小心些,“爹,你就知道拿姐压我。”
云雾初还在盯着他看,眼神示意他放下画卷,云雾顷无得施展,悻悻放下,对着云凌,嚎了一嗓子,“爹,你耍赖,不是说好了,咱们父子俩的事不让娘和姐参与。”
他说完,“蹭”的一下窜到门外,并且十分大劲地“哐”的一声关上门,来表达不满。
云凌不肯放过他,又把门打开,朝着云雾顷离开的身影道:“活该,谁叫你这么怕初姐儿。”
云雾顷本来都跑到廊子尽头了,听到这句话,又跑回来,“爹,那是喜欢,不是怕。我跟你说,我找我娘说去了。”
云凌胸膛起伏,指着他的背影,对着云雾初,用不成器的口吻说,“都多大了,还找娘。”
云雾初乐了,“他知道,您怕娘啊。”
“我哪是太喜欢了,不愿意计较罢了。”
云雾初给云凌倒了一杯茶,满眼笑意,“爹娘感情好,我和顷儿高兴。”
云凌坐在靠背椅上,接过云雾初的茶,只拿在手里,才慢慢正色起来,“昨夜的事,我知道一些,但知道的不多,女儿可要告诉老父亲?”
果然,这才是唤她过来的缘由。
第9章她想
云雾初俯身,将雾顷扯出来的画卷,一一收好,放回几案,带着笑意的声音不急不慢,“您先说说您知道的,女儿再补充。”
云凌起身,站到她面前,很是心疼的抚平辛老那幅夏日连荷图,迟疑着,才斟酌字眼缓慢开口:“你昨日带着顷哥儿出门了?”
云雾初顺手又将砚台往里推了推,“是啊,雍勤王大捷,汴梁贵女们都去瞧了,听说雍勤王此人俊美非凡,女儿也好奇的打紧。”
云凌没想到她这般轻易就说了出来,已经准备好的责问话语反倒一“噎”,他清咳了两声,正准备继续问下去。
云雾初却率先抢过话语,“因为瞧不大清楚,就借了顷哥儿职务之便,去了城楼。又因为没站稳……”
她适时顿了顿,果然看见云凌浓眉一皱,嘴唇就要张合,是急于说话的模样,又怒又怕,
“那掉下城楼的女子果然是你!”
云雾初在云凌面前站稳,微微垂了头,“是我,爹。多亏了雍勤王相助,不然女儿怕是不死也残了。”
面前的女孩儿垂着头,随云鬓上只单插一支以珠玉缀之梨花模样的银簪子,一身浅绿提花襦裙,外罩红边广袖麻纱。鬓角一缕碎发轻搭在她侧脸,衬着那乌黑的瞳,雪白的肌,都带了几分乖巧。
云凌瞧她这身打扮,怒气嘎然而止,他们家的门第,自是不用打扮的这么素净的。
他心里有亏欠,自是不舍得再对女儿发火,但心里后怕之意消散不去,他低头,又好生打量了女儿一番。
她似是为这出闹事苦恼,眉头皱了起来,手指捏着裙摆的布料。
“爹,您责罚我吧,女儿这次实在是玩闹的太过了。”
她声音小小的,低低的,还隐隐约约抽了抽鼻子。
自家女儿实在是会抓他软肋,从小到大,犯错之时,紧着这小模样,就叫他丝毫没有任何办法。
明明心里对这些撒娇的小把戏明镜儿似的,但一对上这张脸,就什么狠话也说不上来了。
罢了,罢了……他能护好她就够了。
他语重心长,“爹从未想过将你养成深闺大小姐,多见见外面世故,才能更好应付这些圆滑的人,但是,你这次的确是玩闹的过了。”
“若无人接住,你可如何是好,万事都比不过这条命。”
“再说,那雍勤王,是万万不能牵扯上关系的。”
言既此,云凌忍不住放轻了声音,“万幸,他在汴梁当街直接斩杀副将,已经将所有视线转移了,无人关注从城楼上掉下的女子是谁,又和雍勤王有什么关系。”
云雾初一怔,又想起,她那夜离开时,那人嘴角噙着笑意,用那双桃花眼静静地注视着她,说:“本王有办法。准保到了明日天一亮没人会议论你半句。”
原来,他竟是这样做了。
掩盖闲话最好的,便是出一件更能引起闲话的事。
云雾初有些急切,她一把抓住了云凌的袖子,问道:“爹爹,雍勤王这般做,天下人不知要如何非议他,说到底,他也是为了女儿的名声。”
云凌并不认同云雾初的话,他“哼”了一声,“徐胥野此人,干出这种事完全是情理之中,乖女,你不必为此自责。他留着张副将至此,也许就是为了在汴梁上暴露嗜血本性,镇杀一番朝堂之上视他若眼中钉之人。”
云凌见惯了朝堂波云诡秘,想的自然是和云雾初不一般。当今朝堂,本就不稳固,几方势力纠缠不休,表面一片祥和,但这股祥和被雍勤王回汴梁这一事完全搅散。显而易见的,这几股势力迅速将势头对准徐胥野一人。
究其根本,无外乎,惧怕矣。
当一个人的能力超过所有人的掌控,惶惶动荡就要开始了。
云凌不愿将朝堂这些龌龊肮脏之事带回家,言既此,便不愿多说了,他上下打量了云雾初一番,将话题转了,“今个儿你祖母那边,怕是真的有事,你祖母有什么嘱咐的,先不要着急答应,回来找爹商量。”
云雾初敏感感受到了话里的又一层意思,“爹爹知道祖母要找我说什么?”
“只是猜测,你小心侍奉着。”
云雾初应了声,告退掩门,带着燕泥重新朝宜安堂走去。
她步子悠闲起来,微微勾起嘴角,想徐胥野昨日最后说的话,她觉得自己这样不好,毕竟有损于他的名声,但又暗暗为他的细致周到照顾她的名声而惊喜。
他的名声,她的名声,这样细微的,甚至于本身就不合逻辑的牵连,都让她心尖一颤,这一颤,颤的她四肢发麻,是一种难以言明的感受,她只想努力抓住,好好感受。
她不由的微微喘气,心脏像踹了只兔子,欢腾得不行,也微微带着羞意一股脑直往她头上涌。
起了微风,吹动了她鬓角的碎发,云雾初伸手去别发丝,廊子角檐上还挂着长长的吉祥结,红色的穗子随着微风动着,天完全晴朗起来了……
云雾初深吸了一口气,有些回忆总是不安分的想要插进来,刻在骨头里的绵绵密密的带到这辈子的记忆都是他啊。
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后初晴的天,那是她成为皇后后的第一次宫宴,春花小宴,她请了各家贵女前来,还未娶亲的王爷也一并请了来。
未娶亲的姑娘都由家里掌事的女人带着来,皇后最需要见的就是这么一批人——管事的、上的了台面的女人。
她初掌中宫,整个人都很堂皇,端起一身华贵一袍,撑着最端庄的笑脸,与各家老太君夫人们交谈。一屋子老气横秋,哪怕她正值最好年岁,艳丽逼人,娇艳欲滴,也被这些人簇拥的黯淡起来。
与她同样年岁的,地位不及,见不得她;地位足够,却又始终是这般年岁。
一时之间,她真说不上,她究竟是获得了更大的利益,还是丢掉了更多的好处。
她着实是不知道要如何与老太太们相处,在自家祖母跟前都讨不得欢心,更不要说要应付一屋子的老太太,手边的茶凉了又温,她颇为头疼的应和着,脑子里想着借口提前散席。
也就是在这时,那个人来了。
他似乎生来就随着众人的惊呼,先是矜持的贵女们熙攘起来,而后是王爷们躁、动起来,最后,是太监吊着嗓子的通报。
他总是爱穿这么一身的,青衫碧带,发冠高高束起,衣衫上绣着大片大片的祥云,白玉般的脸在堂前背着阳光,却仍有细碎的光点落入那双桃花眼眸中,唇瓣带着些嫣红,就连脸颊也透着红,矜贵无比的模样下又透着些让人想入非非的荡漾。
他可真好看啊,她想。
云雾初只瞧了一眼,脸变红了。
那个时候的她,对徐胥野,心思还没那么深。
只是喜欢,却不及深言——爱。
又或者,她那时年岁实在是小,根本不知道“爱”究竟是什么。
徐胥野一来,很多人就坐不住了,纷纷告退,云雾初努力板着脸一一应允这些人,脸上畅然的笑意就要绷不住。
他那个时候的名声可坏了,女眷们都是怕他的,怕他一不高兴,就要开开、荤,让人流流血。
她是并不怕他的,那样好的一副面孔,她只想多多偷瞄几眼,大饱眼福。
她气定神闲的请雍勤王喝茶,在喝茶的时候偷偷瞄他那极美的眼睛,茶汁入喉,是意外的苦涩,她始料不及,被呛了两口,泪花都呛了出来。
她只觉丢了面子,脸上通红起来,她若撑不起皇后这个担子,单不说太后那边交代不过,就是云家也会被看轻。
那时的她,颇看中面子的。
有人开口:“皇后娘娘年岁还是太小,这茶苦了些,还不去给娘娘换上果茶。”
gu903();此话,便是借着她的年纪,不妥作为,刻意轻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