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孩子们何其无辜,徐胥野心中就何其在意。
他的在意,就是她的心事。
“是我莽撞了”,云雾初指尖狠狠的陷在掌心中,苏迭远的话的确影响到她了,以至于在知晓孩子们的处所之后,竟然生出想要硬生生闯进去的心思。
秦贵人慢悠悠为她解释情况,“最开始这些孩子们的确是养在坤宁宫,跟着皇子公主们一起被太傅教养,这倒也是他们因祸得福来的福气。但后来不知怎么地,就被挪到了这处,坤宁宫与茅草房的确是天壤之别,孩子们挤在这处,吃饱穿暖都由最下等的奴役照料,瞧上去,也是可怜的打紧。”
云雾初敛目,手指摸着竹亭柱子上的尖刺,“太后娘娘,是真的心狠。”
“可不是,先前还差点赐条白绫勒死我,”秦贵人美目怒睁,“但皇上心疼我,她又奈得我何。她威胁我,皇上又威胁她,谁都别好受得了。”
云雾初轻声喃喃,声音低到只有自己听到,“是啊,左右不过是威胁,那这次又是威胁他做什么呢?”
突然将孩子们藏到这处,决不可能是兴起之行,多半是因为徐胥野今日进宫,不想给他看到这群孩子罢了,借以再以此胁迫一番。
但今时今日,又可以逼他什么呢?
根本不用思索,便得出了答案,西南剿匪一事……
上辈子,也是自西南剿匪一事起,他被慢慢剥权,南护军的军权脱离,成了真正的闲散王爷。
云雾初从头到脚都发着凉,苏迭远的一番话给她造成不小的影响,她虽然回绝了他,但也对于徐胥野的未来深深担忧着,现如今,又亲眼瞧到太后的逼迫手段,冷的身上发抖,心中发颤。
秦贵人将手里的帕子递给她,颇有些破釜沉舟的味道,细细的眉毛上挑着,“我啊,就好人儿做到底,帮你瞧着人,你快去快回,见一见那些孩子们,这里灰尘大,王妃用帕子挡着些,不然碰了一鼻子灰,被人瞧出破绽,我们就都完了。”
若说最初,她仅仅是领路而已,一旦被发现,她也可以轻巧的摘出自己,但现在,变了,彻底成了同伙。
云雾初当即便要给她行礼,感激的话语还没有出口,秦贵人就摆了摆手,双手托着腮,仰着头得意的笑了,“我啊,喜欢过王爷。”
云雾初脸色一瞬间变的难看起来,手里的帕子本来丝质柔软,现在捏在手心里刺刺的,“秦贵人在开玩笑?”
女人,总是天然的对于觊觎自己男人的同性十分的不友好。
即便端庄持重,稳妥聪慧如云雾初,也不可避免。
“王爷风华绝代,哪能不叫人动心呢,”秦贵人大笑,睫毛微微抖动,似乎是陷入某场回忆,“其实若不是王爷那些可怕脏陋的流言甚嚣,恐怕王妃今日能有雍勤王妃的头衔也不容易,不过这个世界上哪里有这么多假设呢,我借着帮颖贵人的忙,也帮一帮王爷,算是了了自己的少女春闺梦。”
她语气间带着极淡的嘲讽,嘲的都是自己。
她的手抚上自己的小腹,“我已经怀有身孕三月余,日日养育这个孩子,晚上竟还能梦见王爷,总觉得,要做些什么了断自己的情缘。”
云雾初微微扬起下巴,十分惊讶,目光落到她尚且平坦的小腹上,“贵人好痴情。”
她笑容发媚,“痴情谈不上,就是难得喜欢个人,你知道吗?皇上与王爷有那么几分像,我们在床上时,我总是会将他想成王爷,可如今肚子里都有孩子了,不能总是对不起孩子他爹。”
云雾初默然,她突然感同身受,上辈子的她也曾经努力地想要将徐胥成当作徐胥野,同父异母,轮廓是像的,但终究不是他。
她努力未果,骗不过自己的心,只能徒有皇后的身份远远躲避徐胥成任何妄图的亲近。
“王妃,先前我就一直在想,凭什么你就可以得到他,我却不行呢?”她还是在笑,眸子间的神采不减,反倒带了几分真挚,“王妃,你一定是做了别人所不能做的事,也应该是给了他别人所不给的深爱。我想,你该是给了他想要的吧。”
“去吧,你应该有一柱香的时间去看看那些孩子。”
她说完,便转过头去,只留给云雾初一个插满华贵金簪的后脑勺。
云雾初机械的朝着拱门后那几个茅草房走去,大脑一瞬间懵然,又在下一刻清醒,发冷的身子终于有了几分热度,秦贵人的话恍若给她迎头浇上一瓢热水,撒到肌肤上,又疼又烫,但也慢慢将僵冷的身子暖回。
他最想要的……想要的……
那她,给了他想要的了吗?
心中郁积的结突然就被打通了。
她受困于上辈子的梦魇,重生之后,只一心想让他活下去,但她却从没有想过,活下去,就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或许的确如此……又或许根本就不是……
最想要的……
无论他做什么,她无所顾忌的陪着就好了。
造不造反,死还是活。
一起生,一起死。
选择权,她该放到他的手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对于雾初来说,重生后唯一的目的就是不想他死,她想他活着,但她也忽略了,徐胥野自己想不想活,想和谁活。
包括造反一事,她不能逼他去做皇帝。一切的前提,建立在,徐胥野心甘情愿去做这件事。
把想法强加在徐胥野身上,是她的刚重生时的想当然。
把选择权交给徐胥野,在某种意味上,云雾初才算是真正摆脱了上辈子的阴影,毕竟,最重要的是眼前呀
女主的想法一直在变化,有点担心大家产生疑问。
所以,稍稍解释一下。
第65章彻夜未归
茅草房并肩排列开,密密的挤在小院中,草叶子随着风胡乱的飘动着。
云雾初走过月亮拱门,抬手去推这个小院的门,就如秦贵人所说的,门才被打开一个小缝隙,土块就“刷刷”的往下落。
云雾初眯着眼睛,抬手去挡掉落下来的土块,滚起的尘烟呛的她咳嗽不止,她随手拿着秦贵人给她的帕子擦了擦脸,才算是没那么狼狈。
她小心的侧着身从那个小缝隙间钻过,听到她的脚步声,被关在里面的孩子叫喊的更欢了些。
“送饭了送饭了!嬷嬷终于来送饭啦。”
“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啊!”
“嬷嬷,水壶里又没水啦!”
“嬷嬷憋不住了,放我出去解手吧!”
……
云雾初粗粗辨认一番,才发现里面的孩子有大有小,有男有女,应该是为了便于看管,统统就将他们关在中间这一处稍大一些的茅草房中。
云雾初有些无措,慢慢靠近,透过窗户去看他们。
见来的是个陌生女人,孩子们慌张的向后躲,睁着小鹿般的眼瞳,拘谨又惊惧的看着她。
两条宽大的木板成交叉状钉在窗台上,云雾初不得不微微歪头从木板缝隙间往里面望,茅草房中只有一张木板床,土泥地面上摆着几个小碗,饭粒子还留在碗壁上,稍一靠近,一股浓烈的酸腐味就萦绕在鼻端。
天气一日日热起来,饭菜容易馊,又无人收拾,味道不会好闻,她皱皱鼻子,看到孩子们发皱发黑的衣裳。云雾初再定睛一看,才发现有几个年纪小的孩子该是饿惨了,竟然蹲在饭碗前去抠那些发腐的饭菜往嘴里送。
“别吃!”她声音拔高,又担心吓坏他们,慢慢放柔自己的音量,“乖,都坏了,吃了要拉肚子的。”
孩子们把在饭碗边缘试探的小手缩了回去,一脸茫然的望着她,“可是我们都这样吃啊。”
像是为了证明般的,有个胆子大些的男孩子去端了半碗的肉糜,递到了窗户旁,干净的大眼睛发亮,“这个,可以吃的。”
如果说,云雾初最开始距离远些看不清楚,只是觉得发腐而已,尚且可以归结为是天热的原因,但如今这饭菜被直接放到眼前,她可以清楚的瞧见里面的绿色絮状物和萦萦绕绕飞着的苍蝇后,才知晓,这是完完全全的苛待。
云雾初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了手将那碗肉糜打翻。
翻了的肉糜味道更冲,一阵细风刮过,里面的酸臭味向外扩散直冲她,云雾初闻了一鼻子,巨大的反胃感突然涌上,她不得不蹲下身子,干呕来的迅猛,她喉咙发热发烫,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眼泪被激了出来,她鼻尖发红,好半晌,才能扶着墙慢慢站起。
稚嫩的童声天真无邪,纵然害怕,见她这般,还是怯生生的询问,“大姐姐你没事吧……”
云雾初努力站起身,想要摇摇头,就听得外面秦贵人催促的声音,她咬紧牙关,揪住最后的一点的时间道:“这样的东西,以后都别吃了。”
有孩子问,“可是嬷嬷两三天才给我们一回饭,我们没得吃。”
云雾初喉咙酸涩开来,“今后我尽量带些干粮偷偷拿给你们,以后不要再吃了。”
孩子们似懂非懂,点头又摇头,不肯相信一个陌生人。
云雾初再不能耽搁下去,连忙跑了几步,堪堪错开进来查看的宫人。
她面色苍白,唇上更是一点血色都没有,她与秦贵人慢慢踱步回宫,她魂不守舍,“他们的父母都是南护军将领,不论军功大小,职位高低,至少衣食无忧,可如今……”
她说不下去了,视线模糊,秦贵人回头看她,只来得及看见黑睫上的一点湿润,“太后心狠手辣,也是情理之中,不知道对这些孩子的挫磨什么时候能到头。”
云雾初垂下了头,因为干呕嗓子发哑,每说一句话都像是在撕扯着她的喉咙。
她不能以这幅鬼样子去见徐胥野,从秦贵人那边讨要了些热水,灌下好几口,面上也蒙了一层薄灰,用湿帕子微微擦拭一番,才听到外面小太监的禀报声。
云雾初与秦贵人告别,才提起裙摆往外走去,她想的很多,到最后,都变成了一件事,一会儿还得去见皇帝,她还要打起精神。
唇角的笑意扯起个牵强的弧度,她意外的在门外见到了徐胥野。
因为新婚的原因,他今日一身锦纹月白长袍,衣袖领口都是红色的云纹,窄细的腰间带着个红色香囊,甫一瞧见她,就迈着长腿走了过来。
云雾初愣在原地,笑容凝固在嘴角,也有了八分真。
“你怎地过来了?太后的坤宁宫离乾清宫最近,你可以直接过去的,来这儿,该是绕了一个大圈子。”
徐胥野皱着眉看了她好一会儿,伸手抬起了她一直低垂的下巴,他声音清朗,带着关切,“你哭了。”
十分笃定。
云雾初揉揉眼,“不算哭。我们快些去乾清宫,别叫皇帝等急了。”
徐胥野眼中没什么大的波澜,拉着她的手一路往外走,走了一段路,云雾初才反应过来,“这是出宫的方向。”
“嗯”他应了一声,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我不舒服,不去拜见皇帝了。”
“胥野,我没事。”她想要拉住他,不及他力气大,反倒弄的自己一趔趄,徐胥野干脆将她横抱起,轻吻落到她还发着红的眼睛上,“嗯,你没事,是我不舒服。我们回去吧。”
这样怜惜的吻,让云雾初身子一软,每次,她哭,他都会这样吻她。
他一路抱着她,哪怕到了马车也没有松手,他怀里温暖,耳朵贴上胸膛可以听到他有力的心跳声,云雾初情不自禁的道:“胥野,你心里很难受吧,你心里也在哭吧。”
徐胥野面容稍缓,“雾初何出此言?”他嘴角动了动,却难以勾出个浅淡的笑,但他的掌心依然温暖,贴着她的侧脸,为她去擦拭花了的妆,
云雾初在他怀里蹭了蹭,不再言语。
她尚且只是因为对徐胥野爱屋及乌而对那些孩子有了这样的怜悯心思,那直接干系孩子的徐胥野呢?
心里该是哭的比她更大声。
孩子们,因为他,有了这样的遭遇,他的愧疚难过怎么会不将他淹没。
“胥野,我帮你哭一哭吧,我替你哭一哭吧。”
他们两个都不算是情绪外露的人,她的眼泪安静的流着,无声无息的,爬满了她的面颊,沾湿了他的锦袍。
徐胥野用手一下一下的顺着她的背,薄唇接连落在她的发顶,直到她压抑不住,哽咽出声的时候,才听得他长叹一声。
马车停了好久,直到云雾初哭累了,在他怀里沉沉睡去,徐胥野才低声道:“雾初,谢谢你,我哭好了。”
……
红烛燃尽,烛泪由热变冷,由软变硬,堆在铜色花盏烛台上,天色青明,晨光乍泄。
云雾初眼睛发酸,下意识的伸手去摸旁边被褥。
冷的,凉的,没有一丝他的温度。
她猛然惊醒。
唤了燕泥,才知道,徐胥野彻夜未归。
云雾初慢慢的蜷起腿脚,轻轻的应了一声。
彻夜未归,那该是王府都没有回。
燕泥看着她的脸色道:“王爷在床前守了您好一会儿,还特意请了宫里的御医来给您把脉,知晓您身子无碍才出门的。”
云雾初嗓子还有些哑,“御医?”
“是,您回来后脸色很不好,”燕泥扶她起身,“御医说您肠胃不爽,血气虚乏,忧虑过甚,开了些补气血的药。”
云雾初草草洗漱,坐到圈椅上。手腕一滞,毛笔尖端墨水滑落,染脏了整张宣纸,她看着几案上的墨迹发呆,想徐胥野去了哪里。
她昨日情绪过于亢奋,以至于忽略了他一直扬不起来的嘴角,和那不间断的吻带着的唇上的凉气。
是的,他的怀抱是温暖的,呼出的气是温热的,但唇上却是一片冰凉,似乎还带着些细微的血丝。
这些细枝末节,一旦展开,心神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