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孟俞纵然死心了,但念想还残存着,等了这许久,只为了见他最后一眼。
徐胥野不欲再与她纠缠,他心中想着去把高扬台的厨子带回来,翻身上马就要走,不料她冲出马车挡在自己面前。
“师父做错了事,愧疚为大梁子孙,但求王爷收下师父耗费毕生精血所制的药。”
徐胥野皱着眉头看着那药,迟迟不伸手。
宋孟俞更急了,“今日收拾师父遗物,在他随身带的香囊中寻到的这五颗丹药,香囊中留有一字条,言明是要交给王爷。此药与孟俞没有丝毫关系。求您收下,好让师父地下安心。”
徐胥野看了她许久,最后也不曾下马,只是张开了手掌。
而后,这五粒黑色药丸就留在了他这里。
徐胥野微微仰着头,只看到那药丸在何行时嘴里化开才松开手,很是可惜的道:“一共就还剩五颗,分你一颗心疼死我了。”
何行时皱着眉等那股苦味在口腔中淡去,才问:“你怎么会有齐彦的这种药?”
“他那徒弟过意不去,离开之前,留下的。说算是赔罪,我看着药实在难得,就收下了。”
何行时惊讶,“你拿了宋孟俞的东西?”
徐胥野面色一僵,猫儿炸了毛,“什么宋孟俞的东西?是齐彦的东西!休的混淆这俩人,药的确难得,救人治病大有益处,我为了那么点别扭,就不要不拿,实在是我亏。”
何行时颔首,表示理解。这药的确是好药,这才多久,他就觉得通体舒畅了许多,连手臂上火辣辣的伤口痛都减弱多了。
帐中烛火暗淡,灯花爆了一声又一声,两个人都累的很,谁都没有去剪。
何行时昏昏欲睡,脑子里盘算着要不要就在他帐中凑活一宿,他正想与徐胥野商量一番,就突然听到那人有些小心的嘱咐,连声音都低了下去,十分在乎也十分的在意:“先别告诉雾初这件事啊,等四月底,我亲口告诉她。”
何行时迷迷糊糊的想,四月了结战事,怎么可能……
第86章共婵娟
何行时最后还是留宿在了徐胥野帐中,并且霸占了那张小床,床实在是小,容纳不了男人的身长,他微微蜷曲着膝盖,侧着身子护着受伤的手臂沉沉入睡。
徐胥野起身,将那一床破棉被盖在他身上,又摸了一下他的额头,见体温降了下来,他才侧身寻了把交椅,将自己窝进椅子中,头靠着冷硬的椅子扶手,原本拼命挣扎要清醒的脑子终于慢慢混沌起来。
他累极了,算不得有多久没合过眼了,修长的身子窝的难受,他调整了几番姿势,便放弃了,腿脚因为他的动作而发麻,渐渐没了什么知觉,他也终于坠入了梦境。
梦中的气氛依然凝重,徐胥野按着额角,不明白为什么在梦中他也得不了片刻的安歇。
觥筹交错,管弦声丝丝入耳,舞女翩翩,腰肢纤软,碧荷田田,是场宴会。
徐胥野沉眸,手指压在小腹,熟悉的痛楚蔓延在小腹。
这种疼,实在是熟悉的很。
像是拿着千万根针刺着,不停歇的,一根紧接下一针,针头刺进血肉里,好一通搅和,撕扯着脆弱的嫩肉。
当初,他为了护住云雾顷而挨下的那淬了毒药的一刀,搅在腹部的疼,就是这样,一摸一样。
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手指迅速从衣摆下探进,肚脐上两寸之地,包裹着厚厚的绑带。
手指用力,按了两下,血便迅速流了出来,果然,伤口并不会痊愈。
他咬紧牙关,挨过疼痛,大脑迅速思考。
基本上可以断定,梦中的他就是受了羌族的毒。
可是,为什么他会带着这样重的伤坐在宴席上?
心口有个念头一直在叫嚣,催促着他不要将疼痛外露,也促使着他用余光一下又一下的去看高座上的女人。
余光一扫,徐胥野完全怔住。
那个女人眉眼清丽无双,唇色姝艳,一颦一笑,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了。
他曾经将她圈在怀里轻吻发丝,他曾经将她按在身下予索予求,他也曾大红花轿火红嫁衣将她迎进王府。
可此时呢?
她高高在上,正红宫装上用金线绣的火红凤凰深深刺痛了他的眼。
那是皇后该有的装扮,可穿着这样装扮的人,是自己的雾初啊。
徐胥野支配不了梦中的自己的身体,他心急如焚,烈酒穿喉而入,剧烈的咳嗽震的胸腔都在发紧,喉咙间都是“呕”意,绣着云纹的锦袖从唇间掠过。
再放下来时,已经落了一片猩红。
他还来不及添净口中的血腥味,就见这个梦中的雾初已经转过了身,捧着一杯果酒呆楞地望着他。
他被冥冥之中的力量,驱使着完成所有的话语和动作,唇间冒出的话和身上的动作都如走马灯一般,只在脑子里留下浮光掠影。
片刻的光和忽闪的影,那么遥远,又那么真实。
他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但这一刻,他又在怀疑,这真的是梦吗?
“娘娘可要对酌一杯?”
“王爷身子不适,不该饮酒。还不把你家王爷手里的酒杯拿了。”
“老三,哀家这里有坛西域进贡的清酿酒,可要尝尝?不若这么好的酒放在哀家这里也是浪费了。”
“王爷,本宫幼年曾随父亲前往西域边陲,清酿酒是家父最爱,本宫幼时也尝过多次。也是嘴馋的打紧,这酒不如先由本宫尝尝,若味道正宗王爷再品鉴岂不更好”
陡然,他浑身一颤,面前的一切都朦胧虚无起来,灰白飘渺,只有眼前这张俏生生的脸,充满他呆滞的眼眸。
攥住他手腕的那只手软的不可思议,像是直接握住了那颗躁动不安的心,酒液滴落在他的虎口处,显出一片晶莹。
这片晶莹折射了日光,直直的闯进他的眸,几乎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徐胥野就彻底混淆了梦境与现实。
云雾初要帮替他饮了那杯鸠酒,他又怎么会允许?
他微一抬手,就着她的手将酒灌了进去。
他的雾初被气红了眼睛……
他拼命张口,想说完那句未完的话,“雾初,若有下辈子,你嫁与我可好?王府太大,还缺一位女主人。若是你嫌弃王府衬不上你今时今日的身份,那我也为你谋一个皇后的位子好不好?”
他想,他这身体可真不争气,连临终遗言都不能说全,至少,让他说最后一句吧。
“雾初,别哭了,不值得为我流泪的。”
临闭眼之前,他又看到了几朵梨花瓣飘摇而来,轻轻的落到了他已经难以蜷缩住的手心。
营帐中,烛芯又长了,“爆”了两声,过于寂静,以至于烛芯燃烧的声音都听的一清二楚,光影昏暗,却映亮了交椅上那个男人的面孔。
他睁大了眼眸,长而疏的黑睫毛疯狂颤抖着,上面还残留着水汽,苍白的指尖触上去,水汽沾染上来,姣好的桃花面上晦涩一片。
他动了动僵麻的身子,腿脚处一阵钻心的麻痛。
就像那羌族的毒,就像那场宴席上他饮下的鸠酒的滋味。
两世重合,朝暮往昔,梦不再是梦。
垂在膝盖上的左手攥得紧紧的,他动了动手指,拳头慢慢张开,里面赫然是两朵梨花花瓣,似白又粉。
他捏在手心,花瓣盈盈,不知从何处而来,却又稳稳妥妥的落到了他的手心。
徐胥野心中一噎,翻滚出巨大的情绪,他大口呼吸,仍然觉得快要窒息。
他看到雾初一把剑刺向自己,鲜血流了满地,他的血掺着她的血。
他看到雾初失了皇后的尊贵,在生命的最后的光景里,对着个破烂的窗唤着他的名字。
他也看到那年迎春花绽放,他的雾初来到了这辈子。
“梨花从天上来,奔着你来的。“
他唇间嗫嚅,念出了这句话。
时至今日,他才知晓清远大师这话里的意思。
“若说世上有重生之法,你可觉得是痴人说梦?”
不是了。
上天有好生之德,偿他俩一个阴晴圆缺共婵娟。
四月迎春花不败,四月梨花刚成苞,他与雾初,也该再见。
……
星子寥落,却亮的惊人,将这墨染的夜空映出了几许光辉。
云雾初扶着燕泥的手在廊子上漫步走着。
稳婆说过了,生产前多走动走动,会少遭些罪。
这几日,肚子里的这俩动静越来越大,折腾起来,不管白天黑夜,非得把云雾初吵醒才罢休。
云雾初心里抱怨不休,嘴上却什么都不说,她想,就算真的说出来,又有什么用?
左右不过是得了燕泥阿顷的几句安慰,安慰几声的话,这俩小东西又会听话了吗?
自然是不会的。
云雾初是个极其务实的人,没甚功效的事懒得去做,更可况,她最想听到的能说出那一句安慰话的人远在天边。
于是,她只能一手揉着腰,一手托住腹底,跟肚子里的孩子打商量。
“爹爹不在身边,你们就少折腾折腾。”
“娘亲第一次生产,心中怕的很,爹爹不在身边,你们乖一些,早早出来。”
“今夜你们要安静一些,爹爹不在身边,你们就只会欺负我。”
……
说来说去,都总是要加一句“爹爹不在身边”。
云雾初勉强几个深呼吸,扶着肚子坐在了燕泥搬过来的绣蹲上,她叉开双腿,才觉得肚子没有那么顶得慌。
她拿帕子擦着额角的汗,一遍遍问着稳婆生产要注意的事。
她是头生,又是双生子,风险便就成倍的往上加,她心中忐忑,只怕自己一疏忽,害了孩子,也害了自己。
不同于上辈子的一心求死,如今她可是惜命的厉害,嫁了徐胥野,还孕育了他的孩子,她了结了上辈子的遗憾,更加渴望未来。
稳婆笑眯眯的去后厨为她做药膳,她又唤来云雾顷询问如今战事。
等了一柱香的时间,云雾顷姗姗来迟。
他脚步匆匆,腰间还悬挂着一把镶嵌宝石的精巧匕首,束发的玉冠歪歪扭扭,险些掉下来,燕泥瞅见了,赶紧去帮他扶好。
这玉冠可是云丞相亲手打磨的,算不上精致,但父亲拳拳慈爱,自是天下独一无二。
云雾初不免责怪:“跑的这样快,小心玉冠掉了,磕了碎了,爹爹要骂你。”
云雾顷一把将玉冠从头上拿下,牵扯出一缕黑发,长发飞扬,拂过那张棱角初成的脸,尽是少年意气风流,他眼睛竟是比这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他说:“阿姐,汴梁传来消息,皇太后崩。”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早更五分钟~为了补补榜单字数
大家,晚安呀!
第87章相信女婿
太后被汤药硬吊着的那口气,终于在一个暮色四合的傍晚,随着那片霞光,一并逸了。
消息再也瞒不住,太后党羽顿时群龙无首,相互倾轧,又逢雍勤王兵临城下,朝中一片混乱。
春天的风大而多沙,刮过人的脸颊,留下阵阵刺痛,丧幡白布疯狂舞动,勾出个凄惨弧度,扬起又落下,被撕扯的不成样子。
这位要强筹谋了一辈子的女人,享完天下女子至高至尊的荣耀后,难逃一死,在死后却也落了这么个下场。
啜泣声不息,每个人都鼻头通红,嗓子嘶哑,热泪滚流不息,但这些人中,又有几人真心因她的殡天而难过不舍。
甚至于,她唯一的亲骨肉,都没有出现祭拜。
皇帝自然是给自己找好了理由,乱臣贼子妄图谋反,皇太后仙逝,朕虽痛心不已,但奈何江山社稷为重,朕无法亲自守灵侍奉,允皇太后以帝王规格下葬。
这定然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以帝王规格下葬。
要说太后陈氏,也担得起,毕竟自先帝仙去,朝堂上的桩桩件件的国事,她也没有少插手。自诩是为儿子守住基业皇位,但恰恰也是如此,惯出了个酒囊饭袋的傀儡皇帝,更是生生断送了母子情分。
这帝王之礼,一时之间,竟然也想不明白,到底是心中真的敬爱还是意在嘲讽。
不管到底是什么意思,群臣早就没有心思去管这件事,死人还有什么用,身前身后的尊荣又干他们什么事,接连两日大肆歌功颂德太后如何如何后,在第三日早朝就再也忍不住,唾沫横飞,将朝堂上所有的注意力扯到了如今已经打到汴梁城下的南护军身上。
情形不算太差,毕竟南护军才一军之力,连路打来损兵折将,难以攻入固若金汤的汴梁城。
更何况,谋逆者冒天下之大不韪,早就惹得天下文人才子大儒群体而攻之。
这江山的根基到底说来还是百姓,更是民心,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水面波涛汹涌,波浪甚大,想要搅翻南护军虽要费力,但不至于过于惧怕。
只要抓住民心,一切都可迎刃而解。
太尉程之邈自觉请战,率从全国各地调集来的庞大兵力打算主动出战,立下军令状,不取雍勤王首级誓不归朝。
gu903();徐胥成自然应允,当即将兵符交给他,孙思邈不动声色,眼睛瞥过站在前方岿然不动的云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