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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令常肃历经两朝,以直谏闻世。
自问是一朝文儒的中流砥柱,今代天子抚恤下臣,姿态自然是立得足,然而张铎不请他去正堂,而是把他晾在西馆,茶奉了三巡,人也不见来,他早已里内气怼,心绪不顺。
陡见了张铎,看他面色苍白,唇无血色,思张奚公私分明,一分情面也不留,险些把这个儿子打死的传言到不是虚的。然而他扫了一眼他身旁,悄生的这么一丝怜悯,又被那一个绝色的女婢给摁灭了。
常肃最恨世家皇族的携妓之风,甚至曾为此直谏过皇帝,在大殿上把皇帝逼得面色青白下不台。从前听闻张铎独居清谈,女色不近,到肯舍他一青眼,唯恨他不识阴阳伦理。然而如今见他也是如此,鄙夷更甚。于是整衣起身,并未寒暄,也不肯照皇帝的意思,关照他的病势而免除跪礼,只肃道:“陛下亲下抚诏,中书监跪听。”
谁想张铎却抚袍径直坐下,反道:“重伤再身,实跪不得。”
说完回头看向身旁的席银,“你跪下听。”
席银一怔,看着常肃,轻道:“奴吗?”
“对,替我听。”
他说得无情无绪,抛袖理襟,交手端坐。
席银无法,只得怯怯地走到他旁,靠着他跪下来。
谁想他却伸手在她腰背处狠狠一敲,她吃痛,险些扑到在地。
“奴……”
“仪态不对。”
“奴……奴不会啊。”
他伸手扶她起来,平声道:
“听天子训,背不可佝,腰不可折,叠手,慎重触额。眼视前膝,敬屏息,不可耸肩,要有战战兢兢之态,但身不可晃。”
席银从前哪里知道这些,听他教授,忙顺着他的话去调整仪态。
常肃见二人如此,不由立眉而怒:“这是陛下的尊意,岂能让奴婢乱礼!”
张铎点着席银的背脊弯处,头也没抬。
“何为乱礼。”
“你……”
常肃虽素知此人不尊殿礼,竟不知他冷狂至此,一时声哑,缓过意思来后,便气得牙颤:怒目喝指道:“张大人,我替天子行下抚之行,即便你重伤在身,也该挣扎涕零,以表尊重,你竟挟妓入堂,更以此妓为替聆听圣训,妄玷圣意,这是为臣之规行?”
谁知张铎扶正席银的手臂,平续道:“如尚书令所见,我身边并无亲族旁系,通共此女一人,乃陛下亲赐,我感怀天恩,珍重之至。”
常肃怒斥:“难怪大司马要对你动此狠法,你简直枉为人臣,枉作人子!”
他说完此话,只觉睚眦欲裂,竟有些立不稳身。
张铎抬起头道:“尚书令不宣抚诏,罪同逆诏。”
“你……”
席银在二人交锋之间,战战兢兢,渐有些跪不住,然而身旁人却舍了一只手臂给她,抵在她的腰间。不让她偏倒。即便此时,他也是伤痛至极。
席银侧面想说些什么,却听他道:“回头,不要言语。”
常肃怒意攻心。
本就属直耿之人,有火素不善压制于言行,此时在言语和道理之间皆被人辖制,哪里肯就罢,引经史之言,携圣贤铮言,鞭辟入里,强斥于室。
说至最后,更是砸盏泄恨,毒道:“连刘必等逆贼,也知婢妾卑贱,股掌之物而已!”
席银不知避,只觉一物迎脑门而来,正要闭眼,却被人拂袖挡去。
面上只溅了伶仃的几滴子水。而那玉盏则当的一声打在屏风上,应声碎成了几块。
“尚书令,这是的我官署,请尚书令自重。”
常肃忍无可忍,喘息道:“我要入朝谏你藐视圣恩之罪!”
张铎冷道:“既如此,江凌送尚书令。”
“不必了!”
常肃从席银身旁拂袖而走。
席银看着他的背影愤懑地转过跨门,这才松了腰上的力,跪坐下来。
回头却见张铎面色清白,忙膝行扶住他:“可是将才那一下,绷扯到伤口了。”
“别碰我。”
席银手足无措,只得又松开他。
“为了奴……你何必。”
“呵呵。”
他撑着胸口笑了一声:“你是妓吗?”
席银一怔,旋即道:“奴跟你说过,奴不是妓!”
“你这会儿当着我敢说了,将才呢。”
席银抿唇,眼底一下子蓄了泪。
“你知道他为什么会说你是妓吗?”
席银含泪摇头。
张铎撑着席面坐直身,挽起衣袖,伸手抬起她的脸来。
这一触碰,席银忍了半晌的委屈,顷刻间全部涌入口鼻眼耳,五官酸胀,呼气滚烫。
谁知他竟忍痛抠紧了他的下巴,寒声道:
“洛阳城的女人,以媚相惑人,以眼泪求生,都是妓。”
作者有话要说:看了评论。
很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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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春铃(三)
席银忙抬袖擦去眼泪。
“奴不做妓……”
张铎看着她那张慌张的脸,慢慢松开手指。
失了桎梏,她几乎瘫坐下来,下意识地摸向下巴,发觉此处竟硬生生被掐出了五个甲印。一时之间顾不上疼,追问道:
“怎样,怎样才能不做妓……”
张铎没有说话,抬臂在她脊梁上一拍,撑席起身,拂袖自去了。
***
强迫自己融入一条恶犬的生活习性之中,是很艰难的事,何况张铎过于严苛。
然而整个清谈居却没有人帮得了席银,江沁等人甚至逐渐丢开手,连庭院都不多大进了。席银一个人担起了张铎的起居,这才窥见了他生活的全貌。
和岑照寄情于书画音律,舒放闲逸的性情不同,张铎在清谈居的日子清寡枯寂,但也处处执念,时时苛刻。
比如他见不得庭中有落花。
是以但逢风雨夜,席银天不明就得起来,把花叶扫入花簸,再让江沁等人全部收挪出去。
其实,既种树庭中,就该对四季轮回之中的开落,枯荣了然于胸。
席银自幼喜欢山中落英的时节,满山残美令人心颤。
所以实不明白,张铎究竟厌恶那些落花什么。
不过后来,她到真壮胆问过张铎一回。
是时张铎在写字,扼袖走笔势,锋刃挫纸。
他头也没抬,随口道:
“高悬的东西不好吗?你要去沾染那些零落在泥的。”
席银听后,不禁望向门外孤月高悬的庭院。
其间树影婆娑,木香浓厚,青壁来回回响着永宁塔上的金铎声。不知为何,这些入眼入耳入口鼻的东西,比他的言辞直接。席银抓了抓脑袋,竟忽地有些想明白张铎的意思了。
四月初,梅辛林最后一次看过张铎的杖伤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一面收腕枕,一面笑道:
“养的不错,你身边那丫头用了心的。余下的伤在里内,需长时调理。”
席银正跪坐在张铎身后替他拢袖子,听见梅辛林这一句,不由耳红,拢好袖子起身要近前替他理衣襟,却被张铎挡下,他抬手自正衣襟,侧目道:“不用你。坐好。此处不是清谈居,我在见客。”
他情绪平和,没有刻意斥其颜面的意思。
即便如此,席银仍有些尴尬。
依言收回手,偷看了梅辛林一眼,见那笑面老头也正看着她。
顿时腮红面赤,膝挪几步,叠手垂头,在张铎身后从新跪坐下来。
张铎亲手满了一盏茶,呈与梅辛林。
梅辛林扼袖端起,又看向她身后,“茶也不让她奉吗?此女是退寒何人。”
张铎捡茶针挑壶嘴,随闲道:“私婢而已。”
梅辛林笑而不再问,转话道:“陛下昨日召问了你的病势,我尚未如实禀,只说五脏有损,尚在将养之期。”
“嗯。”
他挑茶渣,抬手替梅辛林添盏,复道:“有劳医正。”
梅辛林看着清流入盏,“新旧伤叠,几乎丧命,你该释然了吧。”
张铎望着盏中汤絮笑笑:“我本无执念,有执念的反而是东晦堂那个人。我不过是有些话想对她说,奈何她不会听。”
梅辛林道:“这还不是执念?”
“不是。”他说着抬起头:“我无意为她改变什么。”
话说完,屏外传来江凌的声音。
“郎主,汇云关军报。”
“呈。”
江凌应声呈报入,又在侧禀道:“司马府的二郎君来了。”
张铎扫看呈报,一面问道
“人在哪里?”
“在正门前。”
“那就让他等着。”
梅辛林道:“你为何不见张熠?”
张铎笑而不答。
梅辛林放下茶盏,“看来你知道张熠的来意。”
张铎合扣皮卷,平放于膝:“汇云关破了。”
梅辛林点了点头:“此时大司马肯遣张熠来见你,也算是下了姿态。”
张铎托盏哂笑。
梅辛林又道:“所以,你不打算顾念徐婉了?”
“不是。我仍然顾念她,她要自囚,那司马府的东晦堂是自囚,我这里也是自囚,并没有分别。”
梅辛林闻话,并没有再深言,把看着手中的碗盏,半晌方道:“我无意于军政,并不能同你畅言,就先走了。”
说罢搁盏起身。
张铎没有强留,起身相送。
***
梅辛林辞出,赵谦接着便跨了进来,也不讲究,就着梅辛林的茶盏倒满泼了茶,递向席银道:“小银子,给我倒满。”
席银看了看张铎,轻声道:“将军……自己倒吧。”
赵谦仰头翻了个白眼:“我使你都不成?”
“郎主不准奴为人奉茶。”
赵谦一怔,旋即看向张铎笑道:“你这到开窍,知道心疼……那什么,张退寒,你扔什么!”
他说着劈手接下迎面掷来的一只白梨,顺势拿袖子擦了擦,递给席银,回复笑脸道“你们郎主为了你都好意思跟我动手了!来,你吃个梨。”
“再没正行就滚出去。”
“成成成。”
赵谦扔了梨子,理袍在他对面坐下。正色开口道:
“你看了军报吧。郑扬之十五万大军损了四层,余下六层全部随庞见退入云州城,汇云关,这次是惨败。今日殿上朝会大乱,大司马主张调动中领禁军驰援云州,以我挂帅。”
“你如何说?”
“照你的意思,以护卫宫城,以防行刺之事再举为由对驳。陛下惊魂未定,不肯洛阳分兵力,当殿斥大司马策浑。”
说着,赵自满盏,仰头灌了几口,又道“如此一来,尚可调动军力,就只剩下河阳曹锦的十万外护军。”
张铎手指点案:“曹锦是投机之辈,不会直赴云州的生死局。即便调遣,也来不及。”
赵谦道:“那你避到这个时候,差不多了吧。”
张铎道:“不急,云州也可以让。”
赵谦咂舌,“我进来时见张熠在正门,这显然是大司马还不肯对你认低,巴巴地把自己的儿子怂到此处来相求的,你让云州城是何意?你是要让张奚亲自上门求你吗?”
张铎看了赵谦一眼,“我与张奚之间,争得并非是姿态高低。”
赵谦一愣:“那你要做什么。”
“逼良儒忠臣死,不用刀戟。”
赵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撑案凑近,正要深问。
却听屏后江沁禀道:“郎主,张府二公子执意内闯,请郎主示下。”
赵谦闻此道:“他恐怕是看我久入未出,知你刻意不见他才发的恼。啧,你这个弟弟也是根直火大棍儿,你坐着,我去会会他。”
说着,他正要起身,却听张铎道:“回来。”
赵谦抹了一把脸:“你就让他在你门前闹啊。”
张铎没有应他,侧身唤道:“席银。”
席银正拼了命地试图理解他们口中那一段复杂的军政,忽听张铎唤她,忙应道:“奴在。”
张铎低头直看她:“我与赵将军尚有事议,你出去,挡下门外的人,不得令其门外喧哗,也不得令其门内放肆。”
“奴?可是奴……”
席银全然没有想到张铎会把此事落到自己身上,推脱之话还没有出口,却又听他追道:“二者若见其一,你就受二十笞。”不禁肩颤,却不敢再辞。只得踟蹰地站起身,搅缠裙带绕出屏风。一步两回头地跟着江凌往前门走去。
赵谦看着屏风后的那抹瘦弱影踟蹰渐远,
不由脱口道“你让一个小奴婢去挡那厮。人小银子才多大点,见识过什么,倘若不当,你说一不二,真要打?”
“我如何待她是我的事。还有她叫席银,银子也不是你叫的。”
赵谦听了这话,一时来了兴致。
“什么意思,哦,现在使唤不得,叫不得,以后是不是看一眼都不行。差点忘了,你还真为她剜过人眼。”
第33章春铃(四)
张铎不言,命人案上铺地势图。
赵谦捡起将才没递出去的那只白梨咬了一口,挪膝簸坐于人旁,指图道:“说正经的,云州城破,就只剩下霁山的这一条峡道,过后是外郭墉关,再然后,就是洛阳了。”
他说着,看向张铎,正色道:“你真的想好了,让云州?”
张铎抱臂而观,“让。”
“墉关虽险要,但毕竟是洛阳最后一道屏障。这一让,可就没有退路了。”
张铎压平图角,“不需退路,我意不在守关。”
赵谦忙观图道:“怎么讲。”
“刘必自命不凡,却是有勇无谋之人,有云州城在,则洛阳在望,这是名扬天下的一战,他必会亲临阵上,督墉关之战。如此一来,你才有机会……”
他说着,伸手点了点霁山峡道:“在这个地方围杀他。”
赵谦看向他手指之处:“峡道围杀谈何容易,背倚云州,他好退得很。”
张铎笑了一声:“岑照在云州,他退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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