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和她》TXT全集下载_11(1 / 2)

朕和她 她与灯 4677 字 2023-09-07

张铎养伤期间几乎不怎么说话,有力则翻书,无力则养神。

刑伤像是真的伤及了他五脏,除了粥米汤药之外,他几乎吃不了别的东西。

他吃的寡淡,席银也跟着枯熬,一连几日守下来,隐约又犯了咳嗽,不想搅扰张铎修养,便趁着雨小,在廊上升了只炉子,拿桔梗煮水来喝。正好碰见江沁带着斗笠,领奴仆在雨中扫连日打下的败叶落花。

“江伯。”

江沁抬头见她只穿着一身禅衣,外头罩的是张铎的玄袍。

“姑娘不冷么。”

“不冷,郎主尚穿不得衣裳,里面烧着炭火盆子,暖得很,奴一会儿就进去。江伯,雨还没停,你们就做这活路?”

“是啊,趁着有雨流得动,才好扫出去,若是等雨停了,这些花啊叶的,就都陷在泥里了,得让人用手去抠捡。”

席银面色微红。

“受教,奴竟不懂这些。”

江沁缓道:“郎主喜欢庭院干净,姑娘既在清谈居,日子久一点,慢慢都会知道。”

席银颔首应是。

面上沾了些雨,碎发贴耳,她忍不住抬手去勾挽,袖垂腕露,颜姿风流。

江沁见此便收了目光,续着手上的活道:

“姑娘是出来透透?”

“嗯。”

“也好,看姑娘闷了好几日了,郎主可好?”

“能起得身了,就是脾气不大好。”

她正说着,雪龙沙凑过来,叼了一嘴的桔梗撒腿就要跑。

席银忙摁住它的头。

“傻狗啊,这吃不得呀,吐出来快吐出来。”

江沁看了雪龙沙一眼,拄着叶耙,笑道:“姑娘是真不怕狗了,都敢从雪龙沙嘴里掏食了。”

席银一怔,忙缩回手在背后擦了擦:“就见它也挺可怜的。”

说着,她似乎又想到了些什么,不禁失笑,“这几日连肉都没得吃。”

话音刚落,内室进传来一声哂笑。席银脖颈一凉,回头时,竟见张铎扶门站在她身后。

雪龙沙一看见张铎,顿时缩腿耸肩地趴伏在席银身后,一声也不敢吭。

“江沁,把狗牵下去喂食。”

说完,随手拢了一把席银身上的衣襟。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就刚才。”

“日后若我在清谈居,你不得私出,否则……”

“奴不敢了!”

她应得比他的后话要快,耳根发红,看起来无措又可怜。他却还是不快不慢地把后话补了出来。

“否则,受笞。”

席银浑身一颤,不敢抬头。

只觉得他之前被打散的那一身玄寒,又从新敛回,咄咄逼人。

庭中人都没有出声,江凌适时从外面走进来禀道:“郎主,尚书令常肃来了,人已延至西馆。”

张铎听后却没有应声,仍看着席银,提声道:“听明白了?”

“是……”

张铎这才示意江凌外候。

又对席银道:“进来,给我更衣。”

席银蒙大赦,忙擦了手跟着他一道进去。

虽将入夏,室内为方便他晾背养伤,还是置了炭盆,寻常穿不住外裳。

席银脱下将才裹身的袍衫,转头正要去打点他的衣衫,却冷不防又听背后的人道:“你将才说什么可怜。”

“狗……狗可怜。”

她心里发虚,谁知他竟直道:“我以为你在说我。”

惊得席银手指一颤,险些落了将从熏炉上取下的禅衣:“奴不敢。”

张铎没有再去纠缠她究竟有没有言外之意。

事实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希望她不要否认。

如果算上这次,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拿他和狗做比了。

又怕,又躲不掉的东西。

连肉都没得吃的可怜人。

这种层面的“剖解”无异于拿刀剥皮,只不过剥得不是肉皮,而是魂皮。他不免杵在一阵错愕之中,不知道是该责怪她,还是该赏她点什么。

“抬个手。”

张铎闻声回过神,见席银托着禅衣站期期艾艾地站在她面前,“你是不是怕痛啊,奴轻点,一定不擦到你。”

张铎不由自哂。背朝向她张开手臂。背上伤全部拉展开来,如山河图上那些褐色地脉沟壑。虽然已经过了十几日了,席银还是不忍见。

实在太惨烈,不止于棍杖之伤,还有一些一看就是经年的刀剑之伤。

席银没有父母亲族,也没有相爱之人,人间大苦之于她,全部流于表面,不外乎就是这些可直见于眼中的伤。所以,不管他是不是什么永宁塔上的金铎,他现在被打碎了,就是一堆破铜烂铁,还真的是很可怜啊。

她想着,尽量小心地避掉衣料与伤口的刮蹭,替他拢好衣襟。

回头又去取外袍,一面道:

“伤还没好全。郎主要见人吗?”

张铎“嗯。”了一声,又道:“扶我去西馆。”

“奴也去吗?”

“对。你也去。”

“可奴……奴怎么能见人。”

“你为什么不能见人。”

“奴……奴什么见识都没有,见人……只会令你蒙羞。”

“住口!”

他这一声吼地突然,席银压根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遭这突如其来的喝斥,哑然僵身,手足无措。

“谁教你说这样的话。”

她不知道怎么应答,含糊道

“没有谁教奴,就是……奴从前在青庐,也只奉茶……不见人。”

“为何。”

“奴在乐律里抛头露面,兄长……”

“你再说!”

又要问,又不准她说。

连张铎自己都不知道是何处顶出来的火气,反手就握住了陶案上的细鞭,席银看着那鞭子就害怕,赶紧丢下替他穿了一半的袍子,拔腿就往门边跑。

张铎一怔,这倒是出乎他意料,她是什么时候敢逃了?

念此,又看了一眼手中的鞭子,自己竟也有些错愕。

“回来。”

席银背贴着隔扇,摇头轻道:“奴不……”

张铎无奈。

一把丢掉手上的鞭子,忍着痛,弯腰拉起被她丢下的半只袖子,吐了一口气,尽力压平声音。

“回来。”

“不……”

“你要让我这样去见人吗?”

席银抿了抿唇,望着外袍半及,冠带不整的张铎。又看了一眼他丢在地上的鞭子,含着哭腔道:“奴真的浅薄,连为什么会惹恼您都不知道……奴……”

“你先过来。”

他强压着气焰,向她招了招手。

“那是训狗的鞭子,我以后不会拿它对着你。你先帮我把这袍子穿好。”

听他这么说,席银这才挪着步子回去,小心地接过他那半只衣袖,替他拢上,悄悄看了他一眼,忍着委屈道:

“奴跟你去见人,你不要生气。”

张铎没有应声。

窗外雨密,天昏地暗。

室内点着的孤灯,将席银和她的影子投在隔扇上。

席银半跪着替他理袖,头挨着他的腰,十年了,这是他唯一一次在,在隔扇上看到两个影子。可是此情此景,他并不是那么的喜欢。

想着,他低下头看向她。

她掐着袖口的叠折处,小心地碾平,轻道:“奴是不是无药可救了?”

她倒是乖觉,奈何就是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尚书令是个……”

“这个把月你见得人少了吗?”

她还没问完,就已经被张铎打断。

说着,又把衣袖从她手中抽出来,反臂自行整理,口中一连平声说了四个人。

“宋还,陛下,郑氏,李继。”

有名讳,也有尊位。有当下人物,也有女流之辈,有些已死,也有些尚在半死半生,但其间顺位没有刻意排列。好似这些形色各异的人在他眼中,并无分别一般。

然而张铎每到说一个人,席银的肩膀都忍不住一瑟。

从前在青庐的时候,这些都是岑照偶尔口中闲谈而及的天外之人,席银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面对他们,更没有想过,她能见证,甚至参与这些人沉浮,以至生死。

一时觉天过大,而自己命过于弱,强行其下,必要遭报应,下意地往后退了一步。

谁知张铎却向她伸出一只手,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

一退一进,拉扯时险些崩开了张铎的背后的伤口,他一咬齿,抑住口中的痛呻,看着她的眼睛,沉道:“扶我过去。”

她还想摇头,却听张铎紧跟道:“我告诉你,你弑过君,走出清谈居,离我十步之外,就有所谓忠义之士,暗取你人头,并引此为报国之谈。”

她忙抬头应道:“奴知道……奴不会走……”

“但留在我身边也并不是坦途。”

他的声音当中,并不闻一丝波澜。

席银吞咽了一口,却感觉到了他是手上实实在在扯拽的力道。

“不准自贱,不准怯。”

第31章春铃(二)

席银听着张铎的话,心绪混乱。

张铎与岑照实是背道而驰的两个人。

相比之下,岑照并没有刻意对席银做什么,他温柔地接纳了她的脆弱和卑微,张铎本身却像一根鞭子,把她那一身褴褛的衣服打碎,又逼着她去找体面的衣服自己穿上。

席银又累又怕,时常怀念在岑照身边的时光。

然而,她也只敢对着张平宣说出这层思念,当着张铎,一个字都不敢吐。

他要她扶她去,那就去吧,还能如何呢。

但张铎真的没有一丝要怜惜席银的意思。

伤重步履不稳,他几乎把一半的身重都压到了席银的身上。

席银只得一手撑着他,一手撑着伞,靠壁往前挪,好容易在跨门上见到了鳞甲未脱的赵谦。

赵谦是从领军营里过来的,走得利落,连伞都不曾撑,见到张铎与席银狼狈的模样,径直打趣道:

“啧,你能走啦。”

说着又对席银笑道:“银子,他不好照顾吧。脾气差得很。”

席银生怕张铎听入心,忙道:“将军切莫胡说。”

赵谦笑道:“还这么怕他,他就想你对他好点,我跟你说,他这孤贵人,八辈子没人对他好了。”

说完又朝张铎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是吧。”

张铎不置可否。

抬臂示意席银松手,站直身子道:“你跟着尚书令一道来的。”

赵谦收了笑,正色应道:“对,一道出的宫,不过我回军营销了几笔贿赃,比他慢了一步。”

张铎道:“谁捧来的钱。”

“郑扬麾下副将庞见的小儿子,呵,有道得很嘞,命人牵马托来两个大翁子,说是黄酒,我看马累的喷气,随意劈了一只,里面沃得全是实银。你之前……”

他说着,看了一眼席银,压声道:“你要不让银子回避。”

“无妨,让她听,她听不明白。”

赵谦讷笑,玩味地看着席银,笑道:“也是。”

“接着说。”

“哦,对,你之前让我教庞见杀帅自立,我看他是要动手了。郑扬病笃,又是战时,死了一点也不蹊跷,这事干净得不能再干净了。临战不换帅,我这里借此,不上奏秉选新将,大司马那里也举不出什么人来,拔擢庞见统领东伐大军的诏,陛下应该是会拟的。不过庞见的将职一贯是买的,将才嘛,我看没什么,性子到自负得很,郑扬一死,汇云关恐怕守不住。”

“汇云关让了。”

赵谦忙道:“汇云关让了,云洲不见得守得住,你怎么想的,要让刘必插到洛阳来吗?还是你和岑照之间有什么默契。若战烧云州,我必挂帅,到时候怎么打,你先给我个意思,不然我怕我勇武过人,要坏事。”

他虽在说正事,人却依旧不正形。

张铎哂道:“你没见过岑照演阵吧?去试试。”

赵谦一窒,压声道:“你这一说,我还真怵了。”

“所以,不急,先看汇云关战果。”

赵谦撇嘴,“你被打得下不来榻,当然坐得住,陛下和大司马他们坐不住了啊,这不,”他朝跨门后努了努嘴,“派了这个人憨人来,代天子问病。这旨意我是亲耳听着陛下下的,我看那意思啊,是怕你装病不肯入朝,来探你的实情,你演好啊,别叫他看出端倪。”

张铎笑道:“我如今用演吗?”

赵谦按了按鼻子,上下打量他道:“也是,我现在都能一棍子把你敲趴下。”

话一说完,就引出了席银的笑。

张铎回头道:“笑什么。”

席银忙垂头:“不敢,就是赵将军讲话,实在……”

赵谦道:“我这照实说的,你问银子,当时梅辛林怎么说来着,他说你是去找死,还差点就真死了。”

说完,他突然反应过来,一拍脑门道:“你不会是故意去挨这一顿打的吧!”

张铎咳了一声,站得久了有些气促。

“不然。避得开如今这个局面?”

赵谦闻言边笑边点头,“你对你自己也是狠啊。张退寒,我看大司马不打死你,总有一天要被你玩死。”

谁知说完却听张铎鼻中哼笑。

“汇云关一丢,就快了。”

赵谦背脊一寒,不好再续说什么,转话道:“对了,见常肃还带银子去啊,不怕常肃拔剑砍她,那可是个只有硬骨头,没有颅脑,伦理纲常日日举的的大君子,自以为是得很。”

赵谦这话一说完,张铎立即见地上那抹清瘦的人影试图往后缩。

他反手一把拽住人手

“我刚才跟你说的什么,这么快忘了?”

“奴没忘。”

“那躲什么。”

说罢又对赵谦道:“你回营。”

赵谦冲着席银摊了摊手,露了一个满含“自求多福”意味的眼神,转身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