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银想起自己将才那一句,“高处的都开了,低处的都死了,忽然一怔,继而在岑照肩头猛地一捏,岑照吃痛,却只闭着眼睛忍下来,并没有出声。
“回去吧,哥。”
“不想再看了吗?”
肩膀上的那只手终于慢慢松开,“不想看了。”
话音刚落,忽见一军士奔来,扑跌在岑照面前,满面惶色地禀道:“先生,大事不好了!海东王在南岭被擒,楚王困于南岭山中,但也只剩千百残部。如今张军已折返江州,正……正大举渡江。我军,降了……”
岑照静静地听那人说完,面上却并不见仓皇之色。
他点了点头,平和地开口道:“好,你们自散吧。告诉其余的兵将,江州城可以献,换你等性命足够了。”
在临战之时遣散身边人,退下战甲,脱掉靴履。
席银觉得,岑照又退回了当年北邙青庐,一个人,一张几,一把无雕的素琴,弹指之间,一晃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你把你自己逼成一个人,究竟还要做什么?”
岑照背着席银转身朝沐月寺走去,脚踩在水里的声音,在空荡的街道上回响。
他一面走一面平声回答席银的话。“陈家只剩下我,十几年来,报仇这件事,我一直是一个人做的。”
席银无言以对,劝慰或者斥责,都因无法感同身受而显得苍白。她无法开口,却听他续道:“对不起,阿银,你让哥哥不要利用你,哥哥没有办法答应你。”
席银听他说完这句话,拽着岑照的肩袖,试图挣脱他
“你放我下来,你赢不了,他根本就不会来”
岑照任凭她垂打,一声不吭,直到她彻底卸了力,趴在他肩膀上痛哭出声来。这才轻轻将她在干净无水的台阶上,伸手摸着她的头发,温声道:“对不起阿银……对不起……再陪陪我。”
**
春汛过了,又在落花时节。
哪怕经过战乱,荆江两城皆布疮痍,但城外的两岸青山,依旧多情妩媚。
张铎终于在江上接道了江州传来的信报,信报是上的字迹他很熟悉,是张平宣的。
张铎看至末尾,将信放在膝上,半张着口,任由一股酸热的气,在胸口沉沉浮浮。
半晌,方仰起头将其慢慢地从口鼻中呼出来。
此时他有一千句话,一万句话想要对那不知在何处的姑娘说,可是他也明白,真到开口的时候,他又会变得口齿僵硬,一点也不让她喜欢。
所以,他不顾江沁等人在场,放任自己此时,就这么长久而无由地沉默着。
邓为明和江沁互望了一眼,皆没有开口,唯有黄德忍不住,急切道:“陛下,信报上怎么说,江州死……如何?”
张铎抬手,将信向他递去。
“你自己看吧。”
黄德忙将信接过来,越看越藏不住欣喜之色,最后不禁拍给股大呼了一声:“好!”
邓为明道:“黄将是何喜?”
黄德起身,面色动容,“那三万余人,都保住了呀!”
邓为明愣道:“江州淹城,那三万人……欸,是如何保住的呀。”
黄德看向张铎,起身跪伏下身,含泪恳切道:“陛下,末将要替拙荆,替江州的百姓,叩谢内贵人的救命之恩。若陛下准许,臣愿替内贵人领私放逃将之罪。”
江沁呵道:
“黄将军在说什么。”
黄德转向江沁道:“江州万民得已保全,全仰内贵人大义大勇,其虽为女流之辈,实令我等男儿汗颜啊。江大人,末将知道,您是忠正无私之人,但容末将放肆说一句,您的儿子,江将军也在城中,江大人,难道对内贵人不曾有一丝感怀吗?”
“与国之疆土同命,本就是其归宿。”
“真正与国之疆土同命的,是朕的席银。”
江沁不及应答,肩上却被张铎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掌。
“不必站起来,也不必跪着。你要说什么话,朕都知道,但朕今日不想听。”
正说着,邓为明进来道,“陛下,抵岸了。江将军在岸上侯见。有事禀告陛下。
“召他上船来禀。”
“是。”
邓为明应声而出,不多时江凌披甲而入。见了张铎,俯身跪地,行了君臣之间的大礼,口中请罪道,“末将死罪,护卫内贵人不利,致使贵人如今身陷反贼之手,末将万死难辞己罪,请陛下重责。”
张铎低头道:“她在什么地方。”
“回陛下,内贵人在江州城中的沐月寺,岑照…也在寺中。”
江沁在旁问道:“除了这二人之外,可还有其他人。”
“其余的兵将已出城受降,已被内禁军捆缚看守。”
“既如此,你等为何不破寺擒拿岑照?”
江凌迟疑了一时,抬头朝张铎看去。
“内贵人在寺中,内禁军诸将皆受内贵人大恩,恐内贵人有损,都不肯轻易破山门。”
说完,他俯身又是一叩首:“末将等死罪。”
张铎负手朝前走了几步,“岑照有话递给朕吗?”
江凌直身,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双手呈向张铎。
“此信是沐月寺中递出来的,请陛下过目。”
第117章冬风(三)
张铎看完那封信,过了好久,才对江凌道:“除了这封信,还有别的话吗?”
江凌拱手道:“有,岑照说,若陛下要见内贵人,便于今日子时之前,卸甲解剑,独身入寺。”
张铎点头应了一个“好”字,起身一把解下了身上的鳞甲,又将腰肩的悬剑取下,抛给了宫侍,跨步便朝船舷处走去。
江沁等人见此,皆扑跪相栏,“陛下,万不能受岑照挟制啊。”
张铎从众人身旁径直走过,没有回头。
江沁起身踉跄着还欲追谏言,却听自己的儿子在身后道:“父亲,那封信……不是岑照写的。”
“什么?”
江沁一怔,旋即回身拾起张铎留在案上的信纸,只见上面是一段与张铎极其相似的字迹,唯在笔锋处憔悴收敛,露着几分女子的怯态。信不长,行文如下:
“陛下,席银一生粗鄙,至今行文不通。握笔临纸,虽有万言,却不知道如何言说。灯下斟酌辞格良久,唯有一句可堪下笔,或不至于被你斥责。”
写至此处,她提了一行。
字骨,还是张铎的字骨,但却收拾起了字迹当中刻意模仿的沉厚调,独自尽情舒展开一段纤弱嶙峋的风流。
“我待你如春木谢江水,汲之则生,生之则茂,不畏余年霜。但愿你待我如江水过春木,长信前路,尽向东流,不必回头顾。”
江沁看完此句,望着纸面,沉默了很久,而后扶着江凌坐下来,扼腕时,手脚都在一阵一地发抖。
“父亲,您怎么了。”
江沁摇头,顿足喟叹道:“最后到底……还是攻心者胜啊。”
江凌不知道父亲这句话的意思,但张铎心里却是明白的。
这封信应该是岑照纵容席银写的,她如今尚不知道,张铎对她无措的爱,在江州淹城之后,急转仓皇。城楼远望而不得之后,他也是靠着一碗又一碗的冷酒,才得以在满地月色中睡踏实。尽管他还肯克制,还能取舍,但他已然无法再将那一弯瘦影融入他任何一个观念之中。
而席银却以为,这些在脑海里斟酌千百次的言辞,可以泯去张铎舍弃她的歉疚,所以才趁着岑照闭目时偷偷地换掉了岑照写给张铎的盲书。岑照知道她动过手脚,却只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将她写的那封信给了江凌。
席银暗自庆幸,认识张铎两年之后,她的余生,终得有了些了悟——不惧生离,甚至也不怕死别。她也终于学会怎么像他一样,如何做一个自尊而勇敢的人,干干净净地与张铎,去做做体面的诀别。
可是她如何知道,这种来自于勇气之中,对张铎近乎绝情的“饶恕”,虽然是张铎教给她的,张铎自己却根本就承受不起。
相反,张铎此时宁可暂时什么都不看,只想手握戈矛,满身披血地抬头,去仰慕她胸口那一双红蕊绽放的情(和谐)艳。
从前张铎以为,自己赏了她天下最贵的一把刀。
时至今日,他忽然才明白,席银本身就是刀。
是岑照捅向他皮肉的刀,也是他自己捅向内心的刀。
想着,不禁有些自讽。
此时五感敏锐,一下船,便感觉到了褪掉鳞甲之后的春寒。
张铎收敛神思,独自走上引桥,见汀兰丛的后面,张平宣静静地立在引桥下。
她穿着青灰色的粗麻窄袖,周身没有一样金银饰物,就连头发也是用一根荆簪束着。
她身子已经很重了,但还是扶着道木,向他行了一礼。
“我知道,你已经赐了我一死。”
张铎望着她发灰的眼底,“既然知道,朕就没什么再与你多说的。”
说完,他朝桥下走了几步,忽又回头道,平省道:“哦,有一事。在荆州城外试图侵犯你人,你还认得出来吗?”
张平宣应道:“认得出来。”
“好,人朕还没有杀,后日会押送江州,你可以让江凌陪你去,张平宣,你自己试试吧,忍不忍得了杀戒。”
说完,他一步未停地从她身旁走了过去。
张平宣返身唤了他一声,“张铎。”
前面的人没有回头,淡淡地应了一个说字。
张平宣深吸了一口气,“我腹中的孩子还没有出生,我尚不能自裁,但我一定会给你,给席银一个交代。”
张铎抬臂摆了摆手,他背脊的轮廓从单薄的素绫禅衣中透了出来,隐隐可见几道褐色伤痕。江风一透,衣料便扑帖在背脊的皮肤上的,那些伤痕触目惊心地凸透出来,令张平宣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
“张铎你听到了没有,不要看不起我,我张平宣绝不是贪生!”
“朕知道。”
他应得不重,定住脚步转身回头道:“那你要朕对你交代吗?”
张平宣摇了摇头,“不用了。”
“为何。”
张平宣挽了挽耳边的头发,“因为席银。”
她说着,眼底渐泛晶莹,却不自觉地仰起了脖子,脖颈上经脉的线条绷地紧实好看。
“我是张家的女儿,在世为人,心性修为,不能比不上她。”
说完,她叠手触额,向他屈膝再行一礼,“她救了江州三万余人,不应该被一个人困在江州城内,请陛下带她回来。我还有一句对不起,没对她说出口。”
说完,她跪地伏身,向张铎端正地叩拜了下去。
这便是跪送之礼了。
***
陆封率内禁军弯弓搭箭,戒备在沐月寺外面。
见张铎独自一人,未系鳞甲,不悬佩剑地从城门前走来,忙上前跪迎。
“陛下,末将等已查看过,寺中除去岑照与内贵人,只有不到数十残兵,但末将等并不详知寺内实情,恐伤及内贵人,遂不敢妄动。”
张铎抬头望向山门,莲鲤相戏的单檐歇山顶后,探出一大片一大片的杜鹃,灿若云霞,修弥在洪流中被冲毁的一半门墙。
“陆封。”
“末将在,后退百米。”
陆封一时之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其余众军将闻言也是面面相觑,谁都不敢擅退。
张铎撩起袍角朝前走了几步,一面走一面道:“传话给江凌,今夜子时之前,不得破寺。”
陆封这才反应过来,皇帝要孤身入寺,忙挪膝跪拦道:“陛下,此举万不可啊,岑照以内贵人为质,就是为了引陛下前来,陛下万不可……”
尚未说完,江凌扶着江沁从后面跌跌撞撞地追来,疾奔至山门前,江沁别开江凌的手,亦步亦趋地走到张铎面前,他双手不自抑地颤抖,眼中血丝牵扯,声调既恳切,又惶恐,“臣对陛下说过无数次……不可耽于世情,如今……”
他抬手朝无名处一指,“赵将军已经自毁前途了啊,您又要臣看着您!您………”
他说得过于动情牵意,以至于心肺具损,胸无气顶,实在难以为继,踉跄着朝阶下栽了几步,眼见要抢头在地,众人也不敢上前。
张铎跨了一步,一把扶拽住江沁的手臂,撑他在阶下站稳身子。
江沁抑不住情绪,“陛下”二字堵在心眼口子里,后面的话就更说不出来了。
江凌忙上前扶住他,对张铎道:“陛下恕罪。”
张铎这才撤回手,立身并未斥责,低头平声道:“江沁,你缓一口气,让朕见见她。”
“陛下……”
张铎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径直断了他的声音。
“朕知道朕该做什么。”
**
山门是厚重的石质门,隆隆而启的时候,黄昏时的最后一缕夕光终于落到了席银的身上,她眯着眼艰难地抬起头,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影子。素衣藏风,冠带尽除。席银一时有些恍惚,好像她当年第一次见到张铎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穿戴,没有着袍,单穿着一身素禅,背后凌厉的鞭伤散发着呛人的血腥气,但是他好像就是不惧皮肉的疼痛,言语克制,听不见一丝颤,仪态端正,全然不像一个受过刑的人。
他是一个人来的。
席银偏身朝他身后看去,竟见山门外,也是一片空荡荡的。
席银张了张口,试图说什么,口中却发不出声音,这才想起岑照用麻绳结核咽了她的口舌,将她绑缚在了观音堂的莲坐下。她试图挣脱,然而却徒劳,只能眼见着那道影子,走过了逆光的门洞,朝着她一步一步走来。
“阿银,你看你是不是输了。”
席银悲哀地看向岑照,岑照却起身拍了拍身上粘附的陈灰,走至红漆莲雕的隔扇前,拱手弯腰,行了一个作揖礼。
而后直身道:“你不还礼吗?”
“还。”
张铎应过这一声,也朝后退了一步,拱手于额前,弯腰全出一个士礼。
岑照低头看向他的手指,肩背以及膀臂。
“你竟然还记得,如何行学中礼。”
张铎垂手立直身子,“你在这一项上,比朕苛刻。”
“呵。”
岑照摇头笑了一声,“张退寒,卸鳞甲,除冠带,弃佩剑,我是你要,以罪人之束来见我,你称“朕”这个字,已辱大礼。”
张铎抬起手臂,挽起一半的袖口,平应道:“哪一身冠冕,不沾污血。你过去眼底太干净了,如今又看了过多脏垢,日子一久。”他顿了顿手上的动作,抬头看向他,“自己也跟着滑进去。岑照,不妨直言,即便朕袒露背脊,当众受辱,朕也当得起这个字。你背后那姑娘也知道,以衣蔽体根本就不算什么修行,洛阳若大林,多的是衣冠豺狗。
席银动容,无声地向张铎点了点头。
他此时说话的神情,仍然就是席银熟悉的样子,不是桀骜,也不能说是犀利尖锐,就是在话锋之末藏着三分从不肯收敛的笃定。
分别了这么久她甚至有些想念这样的神情和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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