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不敢。”
“你不要告诉朕,你要为岑照求情。”
张平宣摇了摇头,“我只是想知道,陛下要如何处置他。”
张铎看着架在笔山上的毫锋沉默了须臾,“还没定。”
“难道不是议的凌迟吗?”
张铎不答,反问:
“你受得了吗?”
张平宣听完,忽然身子一晃,有些跪不住,宋怀玉见状,忙跪过去扶住她。谁知她竟别开了宋怀玉的手,撑着地,重新跪直身,颤声道:“我受得了。”
张铎抬手示意宋怀玉退下,起身走到张平宣面前。
“让你看朕杀他第二次,朕觉得对你有些残忍。”
张平宣抬头望向他:“其实最该被治罪的那个人,是我才对。”
说完她拽住张铎的袍角,“对不起,我是你唯一的妹妹,你容忍我,维护我这么多年,我却一直在责怪你,一意孤行,害了席银害了赵谦,也害了你,害了自己……”
她说至此处,难忍哽咽。
张铎向来不是一个善于回忆的人,但此时望着张平宣,他仍然能想起十几年前,在张府时的一些情景。那个时候,她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不论走到哪里,都喜欢牵着他的衣角,惹了祸事就往他身后躲,但当他被张奚和徐婉责罚的时候,也只有她一个人,会哭着去求父母饶恕他,甚至不惜承认她自己的错处去解他的困。偶尔,也会冲他发些脾气。
有的时候,张铎也会庆幸,庆幸徐婉改嫁之后,给他留下了这么一个血缘相关的妹妹。但张奚死后,他与张平宣之间,却好像斩断了那一丝原本就稀薄的亲缘,变得水火不容起来,这实非他本愿。
“这样吧,朕后日遣江凌送你回洛阳,你……”
“不必,我能面对他,我不会再像十年前那样,我会安安静静地送他走。”
她说完,眼泪夺眶而出。
张铎侧头看向宋怀玉道:“去取一张绢帕过来。”
宋怀玉忙应声取来,张铎伸手接过,弯腰递到张平宣面前。
“你们怎么这么喜欢对着朕哭。”
张平宣接过绢帕,狠狠地揉了揉眼睛,“我不是想让你对我心软。”
“朕没有心软,朕也差点杀了你,如果赵谦不来江州寻你,你也活不下来。”
“没事。”
她凄婉地笑了笑“我若泉下有知,料见当下,我会赞你果断,不会怨恨你。”
张铎凝着她的目光道:“既然话说到这个地步,有些话,朕一并对你说了吧。张奚虽然不是朕杀的,但却的确与朕有关,朕知道,他一定会自尽,但朕没有救他,也不想救他,甚至最后,还帮了他一把,也就是你在用宁寺塔下看到的那一幕。所以……”
他说着,撩袍忍住伤疼蹲下身,“对于你,朕不能说是完全问心无愧,朕让你没了父亲,也让朕和你的母亲,再不见天日,但即便如此,朕也没有护好你,让你被人伤成这样。”
他说着,朝张平宣伸出一只手。
张平宣一怔,抬头道:“你做什么呀。”
“你小的时候,不是喜欢这样出气吗?”
张平宣听完这句话,心痛难忍,抿着唇握紧了手掌。
至今他才忽然明白过,虽然张铎什么也不会说,但是从小到大,他都没有变过,他一直都是当年那个在张府中,沉默地替她挨罚的哥哥。
“平宣,朕赦你,你……也原谅哥哥好吗?”
张平宣忍泪道:“我还能叫你哥哥吗?”
张铎点了点头,“我不逼你。你也不用逼你自己。”
说完,他伸手搀着她站起来,转而问道:“你将才说有事相求,是要求什么事。”
张平宣定了定神,望了一眼案面上厚厚的那一叠卷宗,轻道:“我想在岑照行刑前,去看看他。”
“去吧。”
张铎没有犹疑,“你自己一个人去吗?”
“对,就我自己一个人去。”
说完,她从怀中取出那只无舌的金铎。
“这个,替我还给席银。她很喜欢你,哥,你如果喜欢她,说给她听。”
第122章冬酿(五)
五月底,李继和江沁之间、因为席银而起的拉锯逐渐演变成了尚书省与江沁等言官的拉锯,张铎在这个过程之中,始终没有为席银说一句话。
日常除了处理四处送来的政务以外,都在安安静静地养伤。一如他对梅辛林的配合,内禁军营里的席银也一如既往地配合着洛阳廷尉一轮又一轮讯问。
从始至终,席银都没有觉得疲倦又或者是委屈,相反,在江州城的一偏室中,沉默地陪着她的那个人,给了她无穷的勇气。
藏于人后固然有平宁的人生,但踽踽独行未必不能功德圆满。
更何况张铎就在江洲,没有走。
对于席银而言,江州城是她和张铎的人生真正交汇的地方,亦如洛阳在张铎身上烙下疮痍,江州的所有经历,如一抔干燥的灰尘落了她满身,言官笔下,她永远不可能留下字面上的清白,但她并没有因此而再难过。
她很喜欢,她独自一个人,面对洛阳千夫所指的这一段时光。
那是完完整整,属于席银自己的一次对抗。
在完成这一次对抗之前,她一直不知道张铎从前所走的那条路有多么孤独。但如今她逐渐开始明白,很多曲解和误会,根本不需要开口辩驳,人活到最后,在世人眼中都是残缺的。
过了五月之后,对席银的处置,终于在李继平和的一段判词下有了定论。
这日,宋怀玉亲自来见她。
宋怀玉示意内禁军替席银解开镣铐,含笑对她道:“老奴来接内贵人。”
席银看着地上卸掉的刑具,如同那些遥远的,喧闹的偏见和恶意,一点一点平息下来,最终化为了灰尘,堆在她身边,她抬头轻声道:“廷尉大人定了怎么处置我吗?”
宋怀玉点了点头,“是。除宫籍,逐出洛阳宫。以后,老奴也不能再称您内贵人了。”
宋怀玉原本以为她会难过,正想宽慰她几句,谁知,她却抱着膝盖点了点头,淡淡地应了一声“好。”
而后又问道:“岑照呢。如何处置。”
宋怀玉不知道如何开口,到是一旁的江凌应道:“判了凌迟。后日是刑期。”
宋怀玉觉得这话对席银来说过于血淋淋,不由阻道:“江将军……”
江凌没有应宋怀玉,走近席银身边道:“席银姑娘,陛下说,如果你还想再见他一面,明日可以随末将去。”
席银垂下眼睑,默默地摇了摇头。
江凌道:“既如此,末将就去回禀。”
“等等。”
江凌站住脚步,回身等她言语。
席银迟疑一时,起身望着江凌道:“殿下呢。”
“殿下昨日去过江州府牢,不过,只留了半个时辰便离了。”
“那殿下此时在何处。”
江凌摇了摇头。
席银忽然朝江凌走了几步,语声有些急切,“你们看着殿下。”
江凌仍就摇头,寡应道:“陛下不准。”
席银无言以对,她忽然想起,她在江上和张铎一起看过的那一丛又一丛的荣木悬棺。
虽然她无意于将那些草木的命运,和它们内在的枯槁与张平宣的人生联系起来,但是她还是敏感地预见到了,九月花盛一日,夕则残败一地的凄艳之兆。
这不是她能逆转的,甚至不是张铎能逆转的。
“陛下呢。”
她试图将这一抹惨景从眼前挥去,转而问起了张铎。
宋怀玉应道:“陛下在江边见一个人。”
“何人。”
宋怀玉回头看向江凌,“还是江将军来说吧。”
江凌没有迟疑,径直应道:“岑照。”
**
岑照再一次看见天光的时候,眼前是浩浩汤汤的江水,耳边浪声轰鸣,江边葱茏的高树,碧冠参天。树下的巨平石上铺着一方朴素的莞草,莞草上放琴案,张铎穿着一件素色的袍子,与岑照一样,不曾束冠戴,盘膝坐在案后,正扼袖拨着青铜炉里的沉水香。
陆封上前,替岑照卸掉刑具,而后退到一旁,示意押解他的人也退下,仍由他一个人朝张铎走去。
“坐。”
案后的人没有多余的话,甚至没有看他。
岑照低头看着案上的酒盏笑笑,“后日就是行刑之日,刀下见就罢了。何必让我这一段残命,暴殄天物。”
“一杯酒而已,不算。”
他说完,抬手将酒盏递向岑照。
岑照笑着接了过来,盘膝坐下。
他在府牢中受了刑,遍体鳞伤,任何一个动作,都痛得令他骨颤。
他忍着痛,仰头一口饮尽了杯中物,搁盏道:“你能喝酒了吗?”
张铎自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岑照笑了一声,“下刀三寸,真的足以毙命吗?”
“足够了。”
“那我下了几寸。”
“第一次亲手的杀人,难免欠那么一寸半寸。”
岑照看着酒盏上的金饰,笑着摇头道:“好毒辣的话啊。”
他说着抬起头,“从我的父亲,到张奚,再到如今的我,洛阳所有的文人,都败给了你,张退寒……如今我也承认,你有这个资格蔑视我们。”
张铎抬手再斟了一盏,推递到他面前,“蔑视二字是你说的,并不是我的想法。”
岑照端起酒盏,十几年来,他自遮双目,不见面目,此时看见酒水中的自己面目,竟觉得有些陌生。可见玉色仙容都是虚妄,如同那些和“春山”“晶雪”关联的雅名一样,只能在诗集里浪荡一时。
“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我是陈孝的。”
“我一直都知道。”
“为什么。”
张铎摇了摇头,饮酒不答。
江上的浪涛滚滚入耳,虽是夏季,但由于江风过于凌冽,还是将原本不该在此时离枝的落叶,吹下了一大片来。
岑照伸手轻轻地拂去落在肩头的叶子,忽道:“你为什么不肯说当年放我走的人就是你……”
张铎端酒的手指稍稍一僵,“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岑照摇了摇头,“张退寒,当初陈家满门下狱候斩,而你是监刑的主官,放眼当时的洛阳,若不是你首肯,绝不会有人,敢私自放了我,就算有人敢,我也可能平安地在北邙山,寻到一安生之所。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放我。”
“不重要了。”
他应完这一声,仰头一饮而尽。
“你们只用杀我一个人就够了,但我要杀得人实在太多。陈望也好,张奚也好,每一次我都在想,有没有可能留他们一条性命,但事实上,哪怕我为此让过步,最终,还是要取他们的性命。这其中没有输赢的快感,反生一种胁迫。我大多时候,无暇与此抗争,不过当我一时有余力,也会去和这种胁迫挣输赢。”
说完,他仰面一笑。
“可惜,我最后也没能赢过它。张奚被我逼死,你要受凌迟之刑,至于我的妹妹……也活不下来,我的母亲……”
他忽然之间,不肯再往下说了。
岑照听他说完,即笑了一声,这声笑里藏着某种荒谬的悲悯,来自一个即将死去的死囚,对一个皇帝的悲悯。
“你也是个可怜人。”
说完,他伸手拨了一根琴弦,那幽玄的声音一下子被风声卷入了云天,岑照顺着那风去的方向,抬头望去。
“我死以后,替我告诉张平宣,陈家灭门绝后,也容不下她与我的后代。她和席银不一样,我对她,没有情,也没有愧疚,没有过去和将来,她从头至尾,都只是我用来挟制你的一颗棋子而已。我一个人死就够了,她不用跟着我来,因为即便她跟着我来,黄泉路上,我也会把她弃了。”
张铎望着岑照拨弦的那只手,因为刑讯,他的指甲早已经消磨了,嶙峋的手指带着和席银一样的风流之态。张铎只看了一眼,就将目光收了回来。
“她一生敬重张奚,必有同命之患,你我无论是温言,还是绝情语,都无非是在为她做了断而已。”
岑照握了手指,“这么说,你原谅她了。”
张铎摇了摇头,“原谅是假的。”
他说着闭上眼睛:“同样的问题,我也问你,黄泉路上也要弃掉她,这话是真的吗?”
岑照望弦沉默,良久,方摇了摇头。
“好好照顾我的阿银。从今日起我把她交给你了。至于你的妹妹……”
他哽了一声,“我准你,把她放在我身边。”
张铎笑笑,并没有应他的话。
“陆封。”
“末将在。”
“把他带回去。”
陆封应“是。”内禁军即可将他从莞席上拽起,他顺从地伸出手,由着自己重新被带上刑具,侧面对张铎道:“张退寒,从此别过。”
此句说完,押解的人,已然将他拖下了巨平石。
张铎望着江上翻卷起的白沫,直到他行远了,方起身拱手朝那人远去处,拱手行了一礼,埋头道:“别过。”
***
岑照死后的第三个月,席银在洛阳,收到了张平宣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
胡氏将信带来的时候,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孩。
“殿下生下这个孩子不久,就在驸……不是,在岑照的坟前自尽了,送信的人已经去琨华殿报丧了。”
席银伸手将那孩子搂到怀中,抬头向天际看去。
已是九月天的黄昏,城中的荣木花此时尽露衰亡之相。
一夕则生,一夕则死。
荣极之后,不欠世道,也不欠自己。
席银在婴孩的啼哭声中回过神来,忙摇着手臂哄它,胡氏逗弄着孩子的小手。
“是个姑娘呀。”
席银点了点头。
“对了,等送信的人从琨华殿回来,我想见见他。”
胡氏摇了摇头,“恐怕……也回不来了。”
席银一怔,“为什么。”
“听说,送信的人,是赵谦赵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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