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她干净地笑了笑。
青色素衣,垂肩长发,不施一丝脂粉的皮肤,在张平宣眼前淡淡地结出了一圈疮痍的影子。
“对了,胡娘呢。”
“哦,她在外面。”
席银稍稍坐直身子,轻声道:“殿下让她进来吧,有样东西我还没替她解下来。”
张平宣道:“什么要紧东西啊,还要你来解。”
席银看着自己的脚腕,铜铃铛膈出来的伤口,已经不疼了,但那圈痕迹还在。
“那是给她救命的,不能让她一直带着,不然就会像我这样。”
张平宣怅然。
这段时间,她一直不太敢去想岑照这个人,今忽在此处被惊鸿掠水般地提起与他相关的事来,她难免踟蹰。毕竟,她尚不知道,究竟该如何面对那个差点让她输尽人生的阶下囚。
席银看出了她的心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掌。
“没事,殿下,都会过去的。”
张平宣望着她点了点头。
“我都明白……”
说完,她叹了一口气,把药膏留在榻边,起身抖了抖袖子,
“我去唤了胡氏进来。”
说完出帐唤人,自己则避了出去。
胡氏进来看见席银的模样,心疼不已,伏在席银榻边啜泣道:“都是奴没照顾好内贵人,都是奴害了内贵人。”
席银撑着她站起身,含笑道:“傻话,有罪是该认,但不是这样乱认的。”
胡氏抬起头,“若奴能与内贵人一道回洛阳,奴此生愿永远侍奉内贵人和陛下。”
席银摇了摇头,“这不叫侍奉。”
胡氏一怔,“那……叫什么啊。”
“在人前,也许这叫侍奉,可是,我们自己得明白,我们愿意用一生陪着一个人,是因为他很好,他值得我们尊重,爱慕。我们陪着他,是希望他那么好的人,不要因为误解,而过于孤独。”
胡氏轻轻握着席银的手,“内贵人爱慕……陛下吗?”
席银耳根渐渐染红,低垂眼睑,收敛了发烫的鼻息。
“是啊……”
说完,她羞赧地低下了头,转而道:“好了,你坐下来,我帮你把你脚腕上铃铛解下来。”
胡氏依言坐下,撩起裙摆。席银弯下腰,寻到机巧处轻轻一掐,环锁应声而开。
席银将那串铃铛捏入手中,须臾之后方将它交到胡氏手中。
“你把它交给江将军,请他替我还给岑照,顺请转告他,‘救命之恩不敢忘,若他准许,席银肯请,为他担待身后事。’”
胡氏从她的眼底看见了晶莹之物,不忍多言。
胡氏走后,外面下起雨来。
唯一的灯火被风吹熄,席银疲倦得厉害,不愿再去点,闭上眼睛,听着满耳的风雨声,靠着背后的木柱,渐渐地睡去。
恍惚中有一只手在摩挲她的脸颊,她浑噩地睁开眼睛,那盏孤灯不知什么时候重新被点亮了,面前的人穿着病中的燕服,胸口翻出鹅黄色的衣襟。
“睡着了还在哭,你梦到什么了。”
说完,那人盘膝在莞席上坐下来,用手指抬起他的下巴,笑道“梦到朕了吗?”
席银动容,也顾不上场合,礼数,伸手抱住了他的手臂,将脸颊慢慢地贴靠了上去。
张铎被她拽得身子一歪,轻咳了一声,敛平气息,低头看着她道,“抱着可以,不要用力拽,朕还没好全。”
“管你啊。”
他听完这句话,不由笑了一声,不带一丝斥意地说了一句:“放肆。”
她明明不想哭的,可是听到这两个字,却不知是被触碰到了什么,四肢百骸之中竟陡然流窜开一股又酸又烫的疼痛。以至于她把自己整个身子都蜷缩了起来,紧紧地靠在他的身边。
张铎稍稍皱了皱眉。
伤口过深,虽然已大半愈合,被她这么一牵扯还是有些疼,但他没有动,伸出一只手,托着背让她靠得舒服些。
“你是不是说不听啊,能不拽这么用力吗?朕没说这会儿要走。”
席银摇了摇头,“我不是怕你走。”
张铎撩开她额前的乱发,“那你怕什么。”
身边的人没有应声,反将他的手臂拽得更紧了。
“还好我没有把你害死。”
张铎笑笑,把袖子拈到手指上,侧身擦了擦她脸上的余泪。
“这话不是该朕说吗?”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还在养伤,动作温和,就连身上的衣料都是温暖而柔软的。
“我没那么容易死。”
他换了自称,声音也跟着放得平柔。
说着他抬了抬胳膊,低头道:“你也不是第一次看见我狼狈了,不要这个样子。只要伤不至命,最后都会好的。”
“我知道……我知道……”
“你知道还难过什么。”
席银又没了话,只顾拽着他的胳膊。
将将入夏的雨夜,虫鸣还不算盛,但因城中人寡而一声幽过一声。
张铎无奈地看着身旁紧闭双的人,叹笑道:“你到底要干什么,问你话又不答,只管这么拽着像什么样子。”
说完,他曲了一只腿,又道:“靠这儿吧,把手我的臂放了……嘶……”
他一时没忍住从齿缝里切出了一声。席银忙抬头朝他的伤处看去,“我……我是不是……”
“没有,不疼。”
他抬臂安抚地揉了揉席银披散的头发。
“我让人把你身上这些刑具取了。”
席银握住张铎的手臂,镣铐上的铁链带着她的体温,轻轻撞在张铎的腕骨上。
“没事,我至今问心无愧。”
张铎轻轻地摩挲着席银手腕上的伤处,那里已经上被张平宣上过了药,摸起来有些发凉发腻。
“不痛吗?”
席银摇头,依着他将才的话,将手叠在他的膝盖上,弯腰轻轻地靠了过去。
张铎的鼻息温暖地扑向她的脖颈,卸掉冠冕,战甲,陪着她一道坐在孤灯下的张铎,仿佛以下子退回了清谈居时的模样。仍然孤独而沉默,却拥有一副世上最温暖的躯体。
“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
“你可以叫我的字——退寒。不管在什么地方,你都可以叫这样叫我。”
席银靠在他肩上笑了一声,“那江大人,会斥责我的。”
张铎笑笑,“放心,他不敢。”
席银想起江沁那几道诛心的话,不由一阵寒瑟。
张铎伸出一只手,将席银拢入怀中。
“不是不怕了吗?”
“那是你不在的时候。”
她说着,捏住了张铎的袖口:“退寒。”
身旁的人似乎还不是那么习惯有人这么唤他,沉默了须臾,才“嗯?”了一声。
席银闭上眼睛,嗅着他袖中已经渐淡的沉水香。
“你为什么一直不立皇后啊。”
张铎低头看着膝山人那发红的耳廓,含笑轻声道:“你把江沁的话听进去了?”
“不是,我就是……”
“因为放不下你啊。”
他没听席银做过多的解释,径直说了出来。
说出来之后,似乎就连他自己也松快了一般,松塌下了肩膀。
席银怔在张铎的膝上,这是自从遇见张铎以来,她从张铎口中听到的最温柔的一句话。
哪怕帐外厚重的雨声劈里啪啦地灌入她的耳中,仍然无法冲刷掉,这一句中饱含的温意。
“席银,我到现在,都还想得起,两年前把你吊在矮梅下鞭责的那一幕……”
说着,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背脊。
“我是一个人长大的,陪着我只有乱葬岗的野狗,我从小就不知道怎么才是对一个姑娘好,就逼着你像我一样活着,让你受了很多苦。你以前一直想离开,那个时候,我其实很怕,但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对我而言,这两年来,最难的事情,就是让你不要恨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未为谁心痛过,包括我的母亲。我早就习惯了被放弃,但我就是不能让你走。”
席银撑起身子,伸手环抱住张铎的腰,将头小心地靠在他的胸口上。
“你不要这样说,我没有怪过你。虽然你说我写给你的东西不通,但那都是我的心里话。我至今仍然很怀念,你教我写字读书的时光,字倒是学了个七七八八,书……还念得乱七八糟。”
“时间还长,不用急。我带你回洛阳,慢慢教给你。”
席银抬头望着他的眼睛:“那你答应我,好好养伤,等廷尉审结我和哥哥的逆案,我会清清白白地跟你回去。”
第121章冬酿(四)
战乱初平,洛阳的刑狱和司法还并没有从被军权凌驾的窘境里脱离出来,廷尉右监也明白,这个案子里最主要的两个刘姓之人已经身死,剩下的两个人,一个是长公主的驸马,一个是皇帝身边唯一的内贵人,身份敏感,李继尚且不多言。
所以,把他遣过来过来,除了例行讯问之外,就是让他给皇帝当个翻书典的人。
因此当他将卷宗收理齐全以后,原本是想按律将张平宣名字也补上去的,回过神来之后,又划删掉了。
而后一连拟了几个刑责,都不敢往上递,最后索性没写奏疏,只把卷宗一水裹起,直接递了上去。
这日雨将将停下,日破薄云,在庭院里一蒸,地上便反出了一层潮气。
张铎歇了个把时辰的午起来,梅辛林请见,替张铎的伤处换药。
这日宋怀玉也在旁伺候,但却不敢去搭手,看着梅辛林解露出那一道已然结疤的伤口却依旧触目惊心的伤口,不禁背脊发寒,屏息侍立在一旁。
梅辛林解开白绢查看了一番,抬头道:“臣说过,陛下这几日还不能牵拉左臂。”
张铎正在看廷尉右监递上的卷宗,并没有太集力在应付梅辛林上,想起前几日席银拽他手臂的事,随口说了一句,“她能有什么大力。”
“陛下在说什么。”
张铎一怔,这才发觉自己失言,遮掩道:“哦,没什么。”
说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处,“朕之后会留意慎重。”
梅辛林无意深纠,换了药后,示意宋怀玉过来替张铎更衣,一壁收拾药箱,一壁道:“臣听说,江大人回洛阳了。”
张铎“嗯”了一声。
梅辛林又道,
“是哪一日回去的。”
“初五。”
“陛下是故意调他回洛阳的吧。”
张铎听了这句话,暂时弃了卷,抬臂饮了一口茶,侧面道:“你也要考虑,他如何自处。”
梅辛林笑了笑,淡应:“是。在江州,他的主张是落不实了。”
张铎半举着茶盏,试着抬起左手,试图翻手底下的卷宗,宋怀玉听过了将才二人的对话,此时忙站起身,替下张铎的手,不留意多翻了一页,刚要请罪,便听张铎道,“朕就看这一页。”
说完,他抖了抖袖口,搁盏取笔,平声续道:“朕并不大想在席银的事上和你们拉锯,朕病着,也没顾上她的性命,江沁的主张落不实关键不在于朕。”
梅辛林看了一眼张铎手底下的卷宗,“连廷尉右监都不敢拟罪。”
他说着顿了顿,摇头笑道:“此案陛下打算在此处审定,不再发回洛阳廷尉了?”
“不。”
张铎落笔圈勒了一处,“岑照的刑责朕可以在江州直接拟定,至于席银,朕已经写了诏,将这些卷宗一并发回,让洛阳下判,朕再批审。”
梅辛林道:“陛下连赦她,都不肯对朝廷下一点姿态。”
张铎喉中笑了一声,“她心局不小,问朕要清白,朕哪怕向你们退一步,给她的都不是清白,对不住。”
他眼底闪过一丝少有的明快,梅辛林亦有些错愕。
“还是头一回听陛下说这样的话。”
张铎续笔笑道:“病中难免,你听过就算了。”
梅辛林将目光撤了回来,垂眼道:“可是陛下再喜欢这个人,她这一生也都只能做洛阳宫的内宫人。”
张铎望着笔锋,平道:“不重要,在朕心里没有一个人,再没有人能逾越过她。”
说着他侧面看向梅辛林,“朕跟你说一句心里话,人生四情,喜怒哀乐。前面喜怒二字,朕过去尝过,但其后“哀乐”两项,都是她给的。”
梅辛林闻话,摇头长叹无话,末了,终开口道“臣明白了。”
晌午就这么过了,梅辛林辞出去后,宋怀玉替张铎披了一件袍子,想问什么,又张不开口。
张铎仍在看将才的卷宗,足足百页,纵然翻地粗略,此时也才看到一半。
他伸手端茶,见宋怀玉的模样,随口道:“想说什么?”
宋怀玉忙躬身道:“是……老奴糊涂,将才听陛下与梅医正说话,也不知听对了没有……内贵人……不会被判死罪吧。”
“嗯。”
宋怀玉听着这么一句话,着实松了口气,一时顾不上情绪道:“胡氏几个这几日担忧地一直哭,老奴去给她递个话,也好叫上下都安心。”
正说着,门外通禀道:“长公主殿下来了。”
张铎抬起头,见张平宣立在隔扇外面,日已渐阴,她立在背阳处,看不清眉眼。
“何事。”
张平宣抬起头,屈膝行了一礼。
“有事相求。”
张铎放下案卷卷,点了点头道,“进来讲吧。”说完,示意宋怀玉摆一方席垫。
张平宣走进内室,却并没有坐。在屏前慢慢地跪下,行过一个叩拜的大礼。过后也不肯直身,任由额头贴手背上,沉默不语。
张铎低头看着她,半晌方道:“你这个样子让朕说什么好。”
“陛下不用说什么,听平宣说就好。”
“那你说吧。”
张平宣直起身望向张铎,“听说,廷尉右监的案宗呈上来了。”
张铎用手指了指面前的案面,“都在此处,你要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