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苔找了一圈,才在凉亭里找到苏衔。这凉亭地势略高一些,是个观景的好地方,但苏衔独自“霸占”了这里,不仅亭中别无旁人,连亭子周围都见不到什么人影。
谢云苔步入亭中,看到那小女孩正坐在苏衔腿上,张望着天边的烟花。小女孩同时也注意到她,轻轻地试探:“娘?”
她误以为她与苏衔是夫妻。
谢云苔略显窘迫,弯腰一哂:“你不能叫我娘。”
小女孩水灵灵一双眼睛望着她:“那叫什么呀!”
谢云苔看向苏衔,苏衔想想:“叫姑姑。”
小姑娘就一点头:“姑姑好!”
这小姑娘生得娇娇软软,声音也甜,谢云苔不禁心也软下去,应了声哎,又问她:“你叫什么呀?”
“我叫苏净!”小姑娘脆生生答道,说着闷头想想,带着几分惑色又道,“我娘说,要爹知道我干干净净的。”
她眼眶一红,谢云苔想起方才那小厮说她母亲去世了的事,知她是想念母亲,但更让人揪心的是这名字。
一个青楼里的姑娘,给女儿娶这样的名字,意在让孩子的父亲不要嫌弃,可谓用心良苦。
苏衔眉头微皱,转而又抿笑,缓缓道:“爹自然知道你干干净净的,但这个字不好看,像个小尼姑,爹给你换个字。”
苏净歪头:“小尼姑是什么?”
“你以后就知道了。”苏衔无心多费口舌,将她一抱,放到地上,“爹要给你想想名字,你去玩。”
“好!”苏净很乖巧,点点头就跑了。谢云苔初时有些担心她这样的出身在别的小孩间要受欺负,转念又想明白了——受欺负也是从前的事,目下人被苏衔“抢”过来养着,哪有人敢欺负她?
她的目光随着苏净跑开的身形飘了一段,鬼使神差地笑说:“公子做了件好事。”
话一出口她蓦地回神,有些失措地看向苏衔,苏衔的神色变得很古怪,半晌又恢复了那副懒懒的样子,轻笑:“有什么好不好事的。”
他摇着头:“就当养个宠物。”
可看起来明明不是养宠物呀!
谢云苔费解地看他,也不敢问,安安静静在旁束手站着。
又过约莫两刻,子时到了。京中各处的铜钟同时撞响,钟声袅袅传入府中,新的一年就这样来了。
一阵分外的热闹之中,府中小聚彻底散去,众人三三两两地各回住处,苏衔走出凉亭不久看到苏净正跑回来,嬉笑着他怀里一扑,又转过头招招手:“四姑姑再见!”
“改日见呀。”苏流霜弯腰与她摆摆手,并未再与苏衔多言,只笑笑,便也径自回去了。
忙了大半日,这晚谢云苔睡得格外的好。翌日她不当值,便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走进书房的小院就看见苏衔正拿着快酥糖欺负抢来的女儿。
他坐在廊下的石阶上,手里拿着那块酥糖逗苏净,苏净想吃,可他一下下地往上举,就不让苏净够到。
谢云苔看着他,脑中情不自禁地跳出一句:幼稚。
正一正色,她上前福身:“公子。”
“姑姑!”苏净回过身,笑意甜甜地告诉她,“爹爹给我改好名字啦!”
谢云苔美目一弯:“什么名字呀?”
“就……还是苏净呀。”苏净皱起小眉头看苏衔,苏衔轻嗤一笑,随口告诉谢云苔:“女字部的婧。”又问她,“什么事?”
“奴婢先前同穆叔告了假,想回家几天。”她欠一欠身,“公子若没事,奴婢这就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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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苏衔点了头,并不多说什么,他这个人好像总是话不太多。
谢云苔福身,苏婧突然伸手,一把抓向苏衔刚放下来的手。这一抓自是抓到了酥糖,然力气太大,酥糖一下尽碎,碎了苏衔一手。
苏婧顿时慌神:“呀!我不是故意的……”
苏衔抬眸,沾着糖末的手在她鼻尖上一刮:“没事。”
谢云苔即道:“奴婢去打水来。”言毕转身去了厢房,打了盆温水来让苏衔洗了手,便告退回了房,收拾了几件衣裳就离了府。
周穆事先与她说过,府中下人若家在附近,都可直接用府里的马车回去。谢云苔的家就在京城西边的嘉县,便早早地与一位车夫说好了送她回去,她出府时那车夫已等在门口,毫无耽搁地开始赶路,傍晚时就到了。
马车停在县口,谢云苔道了谢,独自走进去。
嘉县并不大,纵横各三五条街巷,每条巷约莫二十丈深。若放在别处大概不过是个村子,只因身在京城附近,大家过得都还算富庶,便称了县,亦有朝廷派来的县令为父母官。
谢家就在东边的第二条巷子里,宅子原与自家开的镖局紧邻着。后来家里被劫了镖,主顾押了谢云苔的父亲谢长远为质索要赔偿,家里迫不得已将镖局卖了,原本的镖局就成了一家当铺,但家仍在那里。
这条巷子谢云苔从小到大走过无数回,巷中的每一户人家她都熟识,就连夜色下每一盏挂在檐下的笼灯都是眼熟的。这样的熟悉现下却激起了一股触景伤情的意味,谢云苔一路无话,越走心里越沉。
不远了,再有三两丈远就是家。她长缓口气,蕴出笑来,想让父母看见她高高兴兴的样子。
上前叩一叩门,院门吱呀一声推开。谢云苔正要开口喊娘,映入眼帘的陌生男人令她一愣。
这人是小厮的装束,但自家中出事以来,几个寻常仆婢都已遣散,卖身的两个迫不得已也只好发卖了换钱。眼下家里也仍未脱困,理当没钱再行雇人才是。
那人也打量着她,先一步发问:“姑娘,你找谁啊?”
谢云苔回神,如实道:“我是这家的女儿,回来看看爹娘。”
“哦。”小厮眸中的情绪变得复杂了些,“谢家那个卖了身的女儿?”
“卖身”二字多少令人不堪,谢云苔微滞,还是点头承认了:“是。”
“你倒还敢回来?”那小厮冷笑一身,不由分说地就要关门。谢云苔一把将门推住:“你干什么?!”
爹娘卖了宅子?不可能。她会去溜去卖身就是为了留住宅子,让一家人不至于露宿街头,爹娘必定明白她的意思。
再说就算真卖了,也总该让程颐去知会她一声。
小厮却锁起眉,蛮横地出了门来推她:“滚滚滚,你再在这儿挡着我可报官!”
吵嚷声在夜色下很是刺耳,谢云苔正欲争辩,几步外的一扇院门推开,院中的妇人朝她招手:“阿苔!”
谢云苔定睛一看:“宣婶婶?”
宣氏与谢家是多年的街坊,宣氏的丈夫郑凡更一直是谢长远手下的镖师,谢云苔亦是他们夫妻看着长大的。
“不吵了,快进来!”宣氏不由分说地出来拉她,“你爹娘都在我这里呢!”
谢云苔讶然,顿时顾不上那小厮,与宣氏一道进了院门,追问:“爹娘如何会在您家?”
宣氏边引着她往里走边摇头:“我都不知该如何与你说,唉……你去问你娘吧。婶婶只劝你一句,一会儿你莫要火气冲脑回家去理论,再吃了亏。”
谢云苔心弦微沉,先应了宣氏的话,便与宣氏一道进了屋。
郑家与谢家都不过是普通人家,谢家早年算是富庶,家里有两进院子。郑家只有一进,夫妻俩却将正屋让给了谢氏夫妇住。谢长远进来还在调养身子,一日里总有大半日是睡着的,谢云苔的母亲苗氏听得门响转过脸,顿时眼眶一热:“阿苔——”
“娘。”谢云苔轻轻唤了声,终是忍不住急问,“这是怎么了?为何住到郑叔这里来?”
“你可还好?”苗氏情绪激动,泪意涌出来,想起往事抬手要打她,手落下来又变得轻了,“你这孩子怎么主意这么大!卖身这种事你也想得出来!”
“我都好。”谢云苔攥住她的手,眼眶也红了,迫着自己笑,“娘您别担心,堂堂丞相岂是会薄待下人的?女儿好着呢。”
苗氏并不太信,定睛细看,见她气色尚可才放心了些,却是又说:“那丞相是什么名声,你当娘不知道!”
“民间乱传罢了。”谢云苔敷衍了句,垂眸笑笑,跟着再行追问,“家里到底又出什么事了?您快与我说说。”
“唉……”苗氏长声叹气,侧首看看谢长远,示意谢云苔出去说。二人便一道去了外屋,宣氏端了些谢云苔爱吃的点心来就走了,好让她们母女安心说话。
母女两个一同坐了半晌,苗氏的情绪才静下来些,跟着说出的第一句话就在冷笑:“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与你爹怎么也想不到,那个程颐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这话说得谢云苔一惊:“怎么回事?”
苗氏又是叹气:“那日你趁夜离家去……去卖身,他拿了钱回来,我怪他没有拦住你,大吵一架他就出了门。”
谢云苔点点头:“这事女儿知道一点儿。”
那天程颐是追着她出来的,拗不过她才陪她一道去了牙婆那里。后来她与周穆签了卖身契,也是程颐拿着钱回了家,大吵一架之事程颐后来去见她时也提了一句。
苗氏却说:“他两日没有回来。也就是那么两日,这小子搭上了县令家的千金。”
谢云苔惊吸凉气:“母亲当真?没弄错?”
若是“两日”,那这件事出得可早,至少在程颐上次去见她之前就已出了。
“母亲岂能拿这种事骗你。”苗氏神情黯淡,“当时我与你爹正张罗着卖了宅子赎你出来,他突然回来,初时是哄我们说宅子卖不得,说你也不愿一家人喝西北风。后来大约是看哄不住,便索性翻了脸,说你已与相府签了卖身契,身在奴籍承继不得家产,这宅子便是他的。”
“当时家里真是大闹一场。你爹气得这便要拿着房契去找你,想用房契换你出来。程颐拦着不许,说什么若是听他的,待他高中自会为我们颐养天年,若不听他的,这便将我们扫地出门。”
“岂有这样的道理!”谢云苔变了颜色。
昔日程颐是逃荒到的嘉县,爹娘都死在了路上,是谢云苔的爹娘好心收养了他才让他活到现在。
苗氏却已气不起来,只笑音一声比一声更冷:“可还有更厉害的呢——县令家的千金后来竟带着人打上门来,就这样将我们轰出了门,硬说家产已该是程颐的。亏得你郑叔和宣婶收留,不然我们真是无处可去。”
“爹娘怎的不去京里找我?就算爹身子不好不方便走,也该给我个信儿!我纵不敢去求丞相,也总能在府里求人搭把手的。”谢云苔锁眉道。
转念一想却也懂了:“……是了,县令家的千金既敢上门来闹,那便是县令默许的了。”
县令既站在程颐那边,又如何会许他们入京?纵使她一个小小通房在丞相跟前人轻言微绝不敢在丞相面前搬弄是非,县令不必忌惮,可他们一旦入了京,豁出命去告御状总也是麻烦,扣在此处就让人放心得多了。县令又是此地父母官,但凡有心阻拦,寻常百姓哪有本事飞出去?
谢云苔心下正恼,宣氏又急急地寻了回来:“嫂嫂,阿苔!”
谢云苔与苗氏一并抬眸看去,宣氏道:“又来了,郑凡在外挡着呢,你们快躲一躲。”
谢云苔不解:“什么又来了?”
苗氏神色疲惫:“债主。”
一瞬里,谢云苔火气冲脑。
她大抵知道家里欠了些债,因为先前卖了镖局都不够赎父亲出来,只好四处拆解,后来父亲又要调养身子,亦不免要花钱。
可她卖身卖了几百两,苏衔先前赏下的那枚戒指也价值不菲,纵使仍不足以将各处借的钱都还清,理当也不至于让债主大年初一还要逼上门才是。
程颐这是从中贪了钱了。换言之,程颐早已有了异心,或许是从家中出事开始,也或许是更早的时候。
“王八羔子!”院门口一声粗犷的断喝,谢云苔定睛一看,谢凡正提了把大刀出去,“明知他们家产都叫那白眼狼占了去,你们找那白眼狼要债去啊!柿子捡软的捏的东西,老子剁了你们!”
“郑叔!”谢云苔一喊,提步出门。
“阿苔!”苗氏与宣氏都皆要拦她,她没理会,疾步行向门口。
几个要债的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看见这么个娇俏的小姑娘,语气自然而然地软了几分:“你是什么人?”
“我是谢家的女儿。”谢云苔垂眸,“郑家叔婶与这债不相干,您几位有什么话同我说便是了。”
“哟呵,倒不知谢家还有这么个漂亮姑娘。”为首的那个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她,与同伴哈哈一笑,“我们不如就掳了她回去暖床,钱不要了!”
“行啊,这小美人儿长得是标致哩!”旁边那脸上有道横疤汉子也大笑起来,谢云苔没慌,垂眸莞尔:“这怕是不巧了,我月余前已自己去京里卖了身,您要抢人便不是与谢家抢人,是与我的主家抢人了。”
“嘿,这你不必管。”为首那汉子摆手,“总之你跟我们走,我就清了你家的账,你看这行吧?”
“这自然行。”谢云苔点点头,抬眼看他,露出些为难,“只怕您不敢与丞相大人说这理去。”
话音落定,几人如料一愕。
狐假虎威总是有用的。
gu903();面带横疤的那人带着几分不信打量她:“你入了丞相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