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岂敢拿当朝丞相唬人?”夜色之下,少女清清冷冷地立着,柔荑抬起,抚了抚发髻上那支不见分毫杂色的白玉钗,“相爷现下无妻无妾,身边唯我一个通房。”
慢条斯理之间,颇有一股傲色。
对方却也并没这么容易被她嚇住:“你少来这狐假虎威的一套!相爷身边只你一人又如何,不还是个通房丫头!他若真拿你当个宝贝,你家何至于这点钱也还不清!”
说着他笑起来,上前两步,大大咧咧地抬手欲摸谢云苔的脸:“还是跟哥儿几个走吧,哥儿几个必拿你当个宝贝。先清了你家的债不说,日后就算相爷真找上门来,哥儿几个大男人也必有担当,将你护得好好的。”
语中不做掩饰的欲|望令谢云苔心底直泛起一股恶心,修长的指甲直掐入手心,她才没让自己抬手便打。
“您那句话说得有理。”她抬眸,冷涔涔笑着迎上对方那双浑浊的眼睛,“相爷的的确确不拿我当个宝贝——咱们嘉县是什么地方,京城是什么地界?相爷又是怎样的身份?我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
这话冷淡,语声末处又带了继续少女特有的赌气味道,听来倒更真了。
“所以在他眼里——”谢云苔低下眼帘,“您几位的命也未必是条命。他在不在意我有什么打紧?哪天心情不好想捏死个人出气想起您几位,差个人走一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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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这话倒把对方震住,几人彪形大汉都一滞。
谢云苔缓缓又道:“我们倒不如还是坐下来好好谈一谈,说清究竟欠多少、怎么还,日后几位便不必一次次跑上门追债,我与爹娘亦可安下心来好好筹钱,不必在提心吊胆之中分神,想来钱也会筹得快一些吧。”
几人相视一望,倒也被说服了些。他们在外放债无非是为了钱,见了美色一时心动难免,但也不至于为此忘了本来的营生,更不想为此开罪丞相,丢了命去。
那疤脸汉子就道:“好,那就好好说说。”说罢提步便往院中去,颇一副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样子。郑凡眉头一竖要拦,谢云苔不着痕迹地摇摇头,就与他一同进了屋去。
进屋落座,那疤脸汉子倒不计较茶水上的招待,只要了算盘来。粗壮的手指一通打下来,道:“如今你们连本带息已是欠了两千两。”
“怎会这样多?”宣氏皱眉,为谢家争辩,“嫂嫂借钱之前早已将家中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哪还会欠这许多,你们可不要讹人!”
那疤脸汉子一声狞笑,谢云苔倒先开了口:“不妨事。”
把脸汉子看她,她静静回看着:“我知道这位大哥没讹人,是按规矩办事。”
这人是当着他们的面打的算盘,一笔笔算下来,这数是无错的。之所以高,不过是因他们出来放债原就是赚的高利,日复一日利滚利地滚下来自然不低罢了。
她这般冷静,那疤脸汉子不禁多看她两眼,一笑:“到底是丞相府办事的,明理。”跟着又说,“这钱你们不还清,利就要一直滚,月月算来麻烦得很。不如这样,姑娘你给个准信儿,多长时间能还完,我按这时间将利息算好,再给你算出每个月应还的钱来,咱们都方便。”
对方愿意这样开诚布公地说明白,可说是很讲江湖规矩了。谢云苔凝神,心下终还是禁不住有几分乱。
家里最多不过借了六七百两银子,三两个月下来便已成了两千两。两千两,这是个天价了,普通人家拿着这个钱过日子,能丰衣足食地过一辈子。而她在相府里的月银也不过是十两一个月,放在寻常百姓家亦不是笔小钱,与两千两比起来却成了杯水车薪。
她语气便放软了几分,客客气气道:“我家从前没这般借过钱,对这利息的算法也没个数,或要劳您多算几笔了——您可否先帮我算算,若一年还清,一个月该是多少?”
她声音好听,落入耳中若和风细雨。那疤脸汉子不觉间也多了耐心,一哂:“好说,你等着。”
言毕便是良久的安静,这样的利息算起来极是麻烦,一方屋里好半晌都只有打算盘的声音噼里啪啦地响着。
烛火幽幽,将几人各不相同的神情都勾勒地更加分明:苗氏是一味地叹气,看着那算盘的数额越算越大就心忧,看着女儿又心疼;郑凡是心里有气,始终板着张脸,一柄大刀也仍握在手里,横眉立目地瞪着这几个要债的。宣氏怕夫君脾气上来真闹出人命,倒了碗茶水递给郑凡,趁机轻抚了抚他的后背,给他顺气儿。几个要债的则是神色最为平常,各自随意地立在屋里等着疤脸汉子算账,也不理会凶神恶煞的郑凡。
过了得有一刻,疤脸汉子终于舒了口气,停下了扒拉算盘的手:“好了,一年还清共是五千三百二十七两。姑娘识理,我也退一步,零头便给你抹了,咱按五千两算。你若前头还得多还能低些,前头还得少就高些。”
谢云苔心里一沉——五千两,一个月便要还四百余两。
若是将年限支得更久,每个月的数自能低些,总额却也更大。若将年限缩短,利息低了总额自也会低,每个月却要还得更多。
咬一咬牙,她只得道:“好,那就一年为期。”
苗氏神色一慌:“阿苔……”
谢云苔顾不上回应母亲,定神想想,又问:“我再多问一句——倘使我立时就能还清呢?譬如三日五日、七日八日,这利息又该如何算?”
“立时还清啊……”疤脸汉子的目光扫过她,随即看出她不过是不甘心地一问,笑道,“你若有本事立时还清,漫说三五日、七八日,就是一个月内我也不多算你利息了,咱们就按这两千两算。”
“好。”谢云苔点头,续说,“几位都是嘉县本地人,是不是?”
疤脸汉子点头:“是。”
谢云苔:“既都在嘉县,我家有什么风吹草动你们原也会知道,我爹娘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的。如今账既算清,那日后但凡我家按时还着钱你们就再不许找上门扰我爹娘。”
“这个自然。”疤脸汉子笑一声,“你当我们愿意日日上门找这晦气?”
如此这般,两方谈得还算爽快。几人自知不受欢迎,让谢云苔立了个字据写明一个月还多少钱便走了。窗外夜色沉沉,窗内灯火通明,长幼四人分明都在一间屋里坐着,却是半晌也无人说一句话。
最终,郑凡放下茶碗,叹了口气:“嫂子。”他看向苗氏,“这数太大,阿苔想筹也难,程颐那个白眼狼更指望不上。这么着吧,明日我将这宅子卖了,好歹先换些前来。”
苗氏忙道:“这使不得!”
宣氏也皱眉:“你也知道程颐那白眼狼指望不上,咱家再卖了,两家人一起喝西北风么?”
“不然还有什么法子?”郑凡反问,“一个月就要还四百多两,上哪儿弄钱去?”
“郑叔。”谢云苔定定开口,“您先别急。”
烛火映照下,少女姣好的面容下一片坚毅。能看得出她也是慌的,更是怕的,只是迫使自己不许乱了阵脚罢了。
“这宅子您卖了,一来是两家人都要露宿街头,二来就算卖个高价也仍顶不来一个月的债。”她边说边在心里细细地想着,谨慎地将主意来回来去想了几遍,续道,“我总归还在相府里。相爷我不敢招惹,但也总还可以试试可否与府中人借钱。如能借到,虽日后也是要慢慢还来,可总也比欠这高利的外债要强。”
“如是府里借不到,我们再想别的法子不迟。”
她说罢,几个长辈都是又一阵沉默。
虽然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可四百多两银子实在不是个小数目。她要每个月都与府里借出这么多钱在,怎么听都不是易事。
可现下也想不到别的办法了。苗氏不忍心女儿受苦,却也更没道理让故交为了自家的麻烦卖了宅子。思虑再三,只得道:“那你试试,如是不行及时告诉家里,莫要自己硬撑,这是家里的事。”
“嗯。”谢云苔点点头,“那我这就回府去,尽早四处问上一问。爹爹醒来您也别告诉他这些了,亦别提我回来过,免得他知道方才这些事又要徒增烦忧,耽误了养身。”
苗氏摇头:“也没有这么急,你在家多歇两日……”
“我心里也不踏实。”谢云苔道。不论能否借得到都要心里有个数她才能安心。
苗氏劝不住她,只好点头答应,又说让她等等,径自折回屋中,不多时取了个包袱出来。
谢云苔打开包袱一看,里面有几块碎银,还有几件母亲一贯喜欢的首饰,大约是家里仅剩的值钱的东西了。
苗氏道:“你在府里总也有要使钱的地方,这你拿去,别太委屈了自己。”
谢云苔眼眶一热,顾及家里的情形并不想收,但终是没说出什么,点了点头:“我会小心的。娘也别太担心我,爹还要您照顾。”
言毕她不再多留,谢了郑凡与宣氏一番便走了,她怕自己再多留哪怕一小会儿都会忍不住与母亲抱头痛哭。
意外来得突然,过去十几年里从未有过的凶恶突然杀到眼前,她不及反应便要与家人一起强撑。她以为这就是最难的了,却没想到老天爷还没看够她的笑话。
她反反复复地想、反反复复地想了不知多少次,仍旧不明白程颐为何会那样。
爹娘对他有救命之恩,他怎么能那样对他们?
他与她那样柔情蜜意过,又怎能那样骗她……
他骗着她,又还要在去看望她时做出一往情深的样子,说什么与爹娘一起等她回来的鬼话。她不曾有过半分怀疑,还为他冒死在相爷面前争辩。
原来全都是不值得的呀。
谢云苔浑浑噩噩地一直走到了县口,她与府中车夫原本说定的是后天回府,车夫便在将她送回后就先行回去了,眼下她只好与县口的驿站寻了马车与车夫载她回京。
回到府中已是半夜,谢云苔生怕惊扰旁人,一路轻手轻脚。到了自己所住的院门前一瞧,却见旁边书房院中的灯还亮着,再一定睛,又见周穆正从书房里出来。
谢云苔略作忖度,咬一咬牙,提步向他走去。
与府里人借钱,她最先能想到的便是周穆了。他是管家,总比旁人更殷实一些,谢云苔这些日子与他也算熟络。
“穆叔。”谢云苔上前一唤,周穆一愣:“这么快就回来了?”
房中,苏衔手中狼毫一顿,眉心微锁,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是,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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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知道谢云苔在与周穆说话,苏衔懒得运功细听,安心等到外面安静了,他一唤:“穆叔。”
周穆应声进屋,谢云苔怔了怔,也随进去。苏衔的视线在二人间一荡,翘着二郎腿倚在靠背上:“怎么了?”
“没什……”谢云苔下意识地想要隐瞒,然周穆直接开口:“她想问我借些钱,说是给父亲看病。”
苏衔随口:“借多少?”
周穆:“两千两。”
苏衔皱起眉头,谢云苔心虚地躲避他的目光,但他仍定定地看着她,俄而一声笑:“两千两?这是看病还是人已经死了要大修陵寝丧葬一条龙啊——”
“……”谢云苔死死低着头,不敢回话。
苏衔面色一厉:“给我说实话。”
谢云苔肩头一紧,腿上也打了个软,就地跪下去。
苏衔暗自啧嘴,自顾自抿茶,慢条斯理地又道:“说,不然这就绑了你卖去醉香楼。”
谢云苔不敢再犹豫,强定心神将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与他说了。苏衔不动声色地一直盯着她,她一开始紧张得不知该将手往哪里放,后来不知不觉地摸到了裙带上,手指搓起了带子,搓出小小一个卷儿。白皙的手指因而变得有点泛红,和她泛红的眼圈一起晕染着她的委屈。
但等她说完,他还是鬼使神差地笑了声:“告诉过你了,你那未婚夫不是什么好人。”
语罢微滞,他也意识到了点自己的恶劣。定睛再度看她,她没吭声,低眉顺眼地跪在那里。
周穆询问道:“公子,您看着钱……借不借?”
苏衔咂了声:“我不管。”
又没同他借。
周穆了然。他清楚苏衔的性子,知道他说不管就真是懒得管,便递了个眼色示意谢云苔退出去,自己也随之退出门外。
“这钱我借你。”退出院门,周穆一喟,“但我家中钱款大多也是投在外面做生意的,你一口气要两千两我给不了你,一个月要四百余两我倒拿得出。”
谢云苔泛红的眼中绽出笑意,赶忙一福:“多谢您。我按月给您打借条,来日连本带利还您。”
“唉,还算什么利息。”周穆摆手,“我不能赚你这钱。”
谢云苔心中感激,自是千恩万谢,周穆笑笑,并不在意,只让她回房先去歇息,道年后钱庄开了门便去取钱给她。
谢云苔就依言回了房去,书房之中的人也将目光收回,阴沉地撇嘴。
无聊。
这小狗腿真是没有一点为人通房的自觉,点头哈腰地讨好归讨好,想旁的女人一般找着茬地勾引他一点也不会。这般困局放在面前,她竟都不知来磨一磨他,却去与穆叔借钱?
这通房要来有什么用,抱只猫来都比她会暖床!
苏衔兀自无语着,谢云苔浑然不知,只觉穆叔答应借钱便又渡过了一个难关,自是一夜好梦。
而后三四日,府里百无聊赖。
苏衔素日不爱应酬,朝臣们尽知他的性子,过年也不敢来客套,要一尽礼数也都是将年礼送至门房便走。是以在这原该热闹的年里,府中反倒分外安静,要不是有苏婧这个小姑娘时时缠着苏衔这从天而降的爹,谢云苔大概会有种自己遁入空门在庙中修行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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