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远原正独自坐在堂屋,苗氏在卧房里。听到声音苗氏也打帘出来,苏衔悠哉哉地把月饼往桌上一放:“我跟小苔还有阿婧一起做的月饼,爹娘尝尝。”
“……”苗氏与谢长远面面相觑。
大丞相亲自做月饼。怎么的,来安西闲的没事干了?
谢云苔在旁给面子地帮腔:“面是他自己调的,馅也是他调得多,包是一起包的——喏,比较丑的那个是阿婧的。”
“娘讨厌!”阿婧不快地嚷嚷,“那个最丑的是爹做的!”
苏衔:“我就那一个做的丑,你个个都丑!
苗氏忙打圆场:“行了,都不丑,我看比府里的厨子做得都不差。快用膳吧,晚上还要赏会儿月才好。你爹酿的桂花酒还专门从京城带了过来,不烈,小苔也可以喝些。”
说罢她出门吩咐下人传膳,苏婧和苏衔还在互不相让地瞪来瞪去,连谢长远都看得笑了:“当爹的跟女儿斗气?阿婧不理他,到外祖父这里来。”
苏婧凶巴巴地朝苏衔做了个鬼脸,就不理他了,跑去跟外祖父玩。
京中,即便噩耗不断,中秋宫宴也要照办。一则是为安抚人心,二则是离世的皆是小辈,按约定俗成的规矩,小辈敢先一步离世、让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为不孝,父母没有为其不办宴席的道理。
然规矩虽是这样说,又能有几个为人父母的真不难过?放在民间,这样的宴席必定就免去了,九五之尊却不得不事从权宜,将安抚人心放在前面。
姜九才于是一整日都小心翼翼的,更着意寻些趣事来与陛下说。比如哪位朝臣原本想好了要向宫中献月饼,结果无巧不成书,家里素日不出错的厨子这天偏就把月饼烤糊了,只好上疏告罪;再比如十四皇子最近书读得不错,抄了好几首应景的中秋小诗送来。
同时,他更是将宫宴的一应事宜都细致安排好了。但凡盛入含元殿的东西,不论菜肴、水果还是酒,皆要让宫人以银针验上三遍,再有三班人马尝上一轮,没验过的东西哪怕是先帝他老人家还魂再世要赏给陛下,他都不能让陛下碰!
除此之外,他还吩咐手下暗中盯紧两个人——四皇子与六皇子。
陛下早就疑此事与皇子有关,目下年长些的皇子中除了去安西的皇长子外,就只有这二人还活着。姜九才因此吩咐手下必要将此二人盯紧,就是去出恭都得有人盯着。
他就不信了,真有什么神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直接发飞到陛下碗里去?
宫宴犹是戌时开席,初时因为近来的事气氛沉闷得紧。后来重臣见皇帝神色如常,便渐渐放松了些,不时也有人上前敬酒,皇帝自知殿中所用美酒皆仔细验过,坦然饮下。
“儿臣敬父皇一杯。”不过多时,四皇子上了前,笑意略显凄苦,“念着故去的兄弟们,儿臣不想再说什么吉利话,唯祝父皇早日病愈。”
四皇子一揖,即有宫人端着托盘上前,盘中置着早已斟好的几盅美酒。
四皇子坦诚道:“这酒是儿臣自己酿的,思来想去还是想让父皇一品。为着宫宴,提前半个月就送了进来,一直由姜公公亲自管着,父皇放心。”
说罢他自顾自先拿了一盅,又向六皇子颔首:“六弟也放心。”
殷临晨抿笑:“自然,四哥从不害人。”说罢伸手取酒,广袖拂过的刹那间,一抹白膏落入酒中,即刻消融。
他将两盅酒皆拿起来,上前两步,将酒奉与皇帝:“父皇。”
皇帝伸手接过,目光在自己近来愈发不敢信任的两个儿子间荡了个来回,目光落到酒盅上,好似自言自语:“朕但愿你们与残害手足之事无关。”
二人皆神情微凝,皇帝并未再看他们,自顾自又说:“若有,你们该当知道,朕手下也并不缺能人。”
殷临晨不禁心弦紧绷,只道皇帝觉察了什么。然而下一瞬,皇帝忽而仰首,将酒一饮而尽。
与此同时,梁上暗处,两道黑影相视一望。
因要各自盯着不同的人,两影相隔约莫三丈远。沈小飞悄无声息地向另一人摸过去,压音询问:“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长子次子(储君丞相)都送出去了,朕无所畏惧,你们到底谁搞事情,给爷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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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不像。”那人摇摇头。
沈小飞神色微凝:“一会儿散席我直接到紫宸殿等着去。那药起效极快,若陛下用了,发病便是今晚。”
“嗯。”对方颔首,沈小飞刚要走,又被他抓住:“大人。”
沈小飞看过去,他滞了滞:“我还是觉得太险了。”
沈小飞默然无话。他其实也觉得太险了,父亲亦苦劝过陛下。可陛下心意已决,又有什么办法?
他只得淡淡道:“按旨行事,真出了事……皇长子自会回来,朝中乱不起来,亦怪不到你我头上。”
他这样说,手下便也只得作罢。二人不再多言,悄无声息地继续静观宴上情形。
安西。
谢云苔安着胎没事干,苏衔更是闲得长毛。虽然暗营每隔三五日都会有人来禀一次话,朝中真有需要丞相着手料理的奏本也会送来,但他远离了京城,许多半大不小的事情到底是送不到他面前了,一时颇教人不适应。
不过他倒很自觉,即便闲得长毛也不愿搅扰谢云苔安胎。只是委屈了阿婧,三天两头被他叫过来考问功课。
苏衔考起功课来认真得很,阿婧虽然学的东西不难,还是时常能被问住。于是难得碰上苏衔去安西王府议事的时候,她就跑到谢云苔面前求助了:“娘,别让爹总考我了好不好……”阿婧皱着小眉头,开门见山,“我又不是没有好好读书,爹为什么总是考我!”
谢云苔自是可以告诉她爹是为她好,但她想了想,没这么说。因为她最清楚,苏衔近来就是自己闲的发慌在找事,阿婧也确实不是不好好读书的小孩。苏衔硬是这么考下去,只怕要考得父女关系出问题了。
思量了会儿,她抱过苏婧:“娘想办法帮你,但你不要告诉爹,好不好?”
苏婧当然点头:“好!”又主动伸手,“我们拉钩!”
和苏婧商量好,谢云苔就去找了爹娘。是以第二天一早,苏衔还没来得及再找苏婧,就被谢长远拎出去钓鱼去了。
苏婧听闻后跑到谢云苔面前欢呼雀跃,歌功颂德。而后还是乖乖读了大半日的书,临近晚膳才歇下来,和谢云苔一起去院子里走了走。
这边的院子里也给苏婧备了秋千,苏婧知道谢云苔有孕,坐上去也不要要她推,自己一下下地荡,边荡边问她:“娘肚子里到底是弟弟还是妹妹呀?”
“不知道呢。”谢云苔笑笑,“阿婧想要弟弟还是妹妹呀?”
阿婧认真想了想:“我想要妹妹,妹妹能和我一起玩。”
“那你跟你爹想得一样,你爹也希望是女孩子。”谢云苔顿一顿声,又问她,“那如果是弟弟呢?”
“是弟弟也好呀!”阿婧很轻松,“外祖母说,若是弟弟长大就能保护我!”
谢云苔浅怔:“外祖母跟你说过这些?”
“嗯。”阿婧点一点头,“外祖母怕我不开心,跟我说不论是有了弟弟还是妹妹,爹娘都不会不喜欢我的。可是我本来也知道这些呀,外祖母不用再说的!”
谢云苔听得有点唏嘘。不论提与不提,爹娘都还是担心她过得不好,总想能帮一帮她。
她只盼当下的险情能早些过去,一家子都能安安稳稳的。那样她便能让爹娘看到她当真过得很好,也能与苏衔一起尽孝。
城外湖边,苏衔与谢长远一起钓了大半日的鱼,难得的没斗嘴。
来安西的路上和中秋佳节他们倒也没斗嘴,但那不太一样。那时候谢云苔都在,二人或多或少是为不让她操心才收敛了情绪。眼下这没斗嘴才是真的和平。
又钓了一条鱼上来,谢长远看一看他,边再度甩竿边问:“你今日是心情太好,还是太不好?”
“嗯?”苏衔不解,“怎么这样问?”
“话格外少。”谢长远坦然,“你那张嘴谁不知道。”
苏衔笑了声:“在想事罢了。”
谢长远“哦”了声,只道他在想朝中之事,便也不多加过问。不多时苏衔也又钓了条鱼上来,解下鱼装进身边的竹篓里,他复又甩竿,不动声色地睃了眼岳父,又心绪复杂地将目光收了回来。
他父亲——娶了他娘的那个苏致仰,从前也爱钓鱼。早年苏致仰做过几年官,经年累月地不在京中,偶尔回家就常去京郊的湖边钓鱼。
他有时候会带苏衔的弟弟们去,有时也带堂兄弟去,但总之是没苏衔什么事。
苏衔那时还不知自己的身世,心里只觉得羡慕。他无数次地设想过父亲也可以带他一起去钓一钓鱼,他一定乖乖的,可终究是等不到的。
“爹。”苏衔开口,状似随意,“您和娘自己住侯府感觉怎么样啊?”
“挺好。”谢长远脱口而出,忽而意识到点什么,侧首看他,“怎么了?”
“我看娘挺喜欢阿婧。”苏衔随便扯了个理由,“不然回京之后我带小苔搬去侯府吧,要不你们搬来和我们同住也行。”
“那像什么话?”谢长远笑出声,“跟岳父岳母同住,你个大丞相岂不要被人说倒插门。”
“管他们呢。”苏衔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您看我什么时候在意过那些鬼话啊?”
谢长远噎了一下。确实,苏衔倘若在乎那些闲话,首先就不会娶阿苔这当过通房的人为妻了。如今婚事都不管不顾地办完了,在乎什么倒不倒插门?
谢长远当然愿意守着宝贝女儿,想了想,便笑道:“你和阿苔觉得好就好。”
“那就这么定了哈。”苏衔一派轻松,“回去咱们就搬家。”
他直接将事情说定,一副怕人跑了的样子。二人一直钓鱼钓到夕阳西斜才回府,到府门口时天色已全黑。谢长远直接拎着自己钓的鱼进了门,苏衔看看他钓的那一筐,脚下一转,去了安西王府。
府中,殷临曜正读着书,就听门外嚷嚷:“殷临曜。”
抬头,就看见苏衔拎着个竹篓进来。
竹篓依稀散发着一股腥气,殷临曜不由皱眉,苏衔仿若未觉,直接将竹篓往他书案上一放:“喏,我钓了大半日的鱼,给你了,做个全鱼宴都够。”
殷临曜挑眉:“我近来茹素。”故去的弟弟太多了,他这个做大哥的远在安西不能做什么,只能一表哀思。
“你茹个屁。”苏衔不咸不淡,“你病多久了自己心里没点数啊?你是表哀思还是想去陪他们?”
殷临曜:“……”
苏衔:“我要是那凶手可高兴死了,正愁你跑了,你饿死你自己。”
“行行行……”殷临曜无可奈何,拱手,“苏丞相嘴下饶命。”
“好好吃你的饭,你能回去给他们报仇才是正经,别的都是虚的。”苏衔说罢转身便走,迈出门槛,行至门边,碰上一宦官跌跌撞撞地跑来。顾不上多看他,从身边一划而过,直冲书房:“殿下!”
苏衔眉心微蹙,脚下顿住。侧首看去,那宦官迈过门槛便扑通跪下:“殿下!”
苏衔清楚地听出他声音在颤。
殷临曜抬眸:“怎么了?”
“殿、殿下……”那宦官声音里带了哭腔,每一个字都在猛烈颤抖,“京城……京城传来消息……”
他脸色越来越白,冷汗涔涔而下:“陛下驾崩了!”
“什么?!”殷临曜拍案而起。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越下越冷。整个安西笼罩在一片寒意里,让人冷到骨,再冷到心。
谢云苔自也听闻了皇帝驾崩之事,她曾见过皇帝几面,心下不胜怅然。苏衔的反应却还是出乎她所料了些——一连数日,他茶饭不思。
他有好几天都没日没夜地把自己闷在书房里,揪着暗营赶来的人问话。
谢云苔进去,他倒也并不介意,她便看到他满目血丝地一遍遍问:“怎么突然就驾崩了?”
“中秋后发了病,愈渐严重,太医回天乏术。”暗营的人禀道。
他沉默须臾,又问:“病重时怎么不来禀话?”
“事发突然,韦公公当即将暗营上下都散去了江湖上,想拼尽全力寻解药回来,顾不上来向大人回话。”
又是半晌的安寂,再开口,他说:“眼下京里什么情形?”
谢云苔轻声一喟,没再多听,举步出去了。
她直接去了厨房,将大厨请走,留了几人给她打下手,斟酌着做了几道苏衔爱吃的菜。晌午时苏衔回到卧房,看了眼桌上的菜,猛地看向她:“你下厨了?”
“是啊。”谢云苔点点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陛下驾崩,我知道你难过。可你不能这样耗着自己,日子长了受不住的。”
顿一顿声,她又道:“你那天怎么劝的安西王来着?”
苏衔怔了怔,苦笑:“是啊……”
人的悲伤有时十分奇怪。他那日从安西王府里出来,并未觉得多么难过,还与她嘲笑了安西王茶饭不思的事。第二日情绪漫开,自己便也茶饭不思起来。
这几日下来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眼下被她一点,方知自己也不比安西王强多少。安西王为弟弟们哀悼时,他只是没有那般深切的感受,如今事情落到殷玄汲身上,他便也出不来了。
他走到桌边,谢云苔拿起筷子递给他,斟字酌句道:“陛下是仁君,你是良臣,难过是免不了的。可你日后还要辅佐新君呢……”
“小苔。”苏衔打断她,摇一摇头,“别说了。”顿了顿声,他又道,“我没事。”
个中隐情她不知道,眼下这个节骨眼,他也没法冷不丁地告诉她那是他爹。他就这样自己钻了牛角尖,越想越觉殷玄汲驾崩之事来得那样突然而不真切,让他怎么想都觉得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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