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淹没在深海里的感觉。
“好。”五岛千里忽然笑了,“您要和我说什么呢?”
吃力的余光里,杜子君瞥见她袖口轻摆,两个侍女的身影立即飘然离开,无声前往房屋后竹林的方向。
——
寝殿内,闻折柳看了一圈,忽然在更内里的地方发现了一个造型古朴别致的书架,做成虬结的老树枝干模样,上面摆了许多颜色不一的旧书,他心中微动,忍不住走过去,拿起一本瞧了瞧。
这些书被人摆在这里,旁侧便是张供人休憩的小榻,明显就是屋主人会经常拿来翻看的,其中会不会有他们需要的线索呢?闻折柳如此想着,从里面取出一本尤为破旧,一看就是被查阅过最多次数的古籍。
“海国列传……”他喃喃道,捏了捏书脊,总觉得里面夹了什么异物,急忙又轻又快地翻开来看了,发现那竟是一张已经泛黄,薄脆不堪的纸页。
手中简讯闪烁,传出谢源源和杜子君的回话:【我已经赶回去了,你们也快点!】
【急,速回。】
他焦躁地呼出一口气,蹲下身体,将书放在旁边,先小心地打开这张叠在一起的纸,上面却是一连串的日期和数字,以记表格的方式排列着。
“露在青萩上,分明不长久,偶然风乍起,消散证无常……”最上方笔触凝重地写着一首古歌。
纸上的笔迹同闻折柳先前在案几上看见的别无一二,都是五岛千里所写。而这首古歌也是源氏物语中,紫姬即将香消玉殒,因此对光源氏感叹人世消散无常,如朝露般无可奈何的悲叹,用在这里又有什么寓意呢?
再往下看,闻折柳第一眼就在开头看见了个眼熟的日期。
“延享四年四月八日……”他皱起眉头,“这不是若紫开始记录日记的第一天吗?那天她正好得知了自己要嫁给久松公子,成为新妇的消息……等等!”
眼前的迷雾仿佛骤然被风吹散些许,叫他隐隐约约地看见了背后真相的轮廓。
紧接着,纸上的布局如表格般精细,每隔七天便有一个日期,后面跟着打了一个小小的斜杠,看上去就像制作表格的人定下了一个每过七天就要完成的阶段性任务,后面的斜杠则是完成的证明一般。
闻折柳眉心紧蹙:“什么意思?”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此时,侍女已然为两个人斟满了青瓷杯中的茶水。因为怪病的缘故,这里所有的食物都不能用明火烧熟,连泡的茶都是寒凉彻骨的冰冷,黑褐的茶沫了无生机地飘荡在一杯青凌凌的水里,就像一群蚊虫细碎的尸首漾在其中,看得人肠胃都要打结了。
杜子君不喝,五岛千里也没有举杯的打算,她看着坐在对面的巫女,只觉得这个女人很古怪。
自她在这里安身立命以来,男人盯着她的眼神垂涎惊艳,女人瞪着她的眼神羡慕嫉妒,但从未有哪个人,像眼前这名气质冰冷的巫女一样,用如此复杂的目光凝视自己。
是怀念,是憎恨,是不舍,还是一星抱歉的憾然?
“你嫁给他多久了?”杜子君率先问道,这时候,他的手脚还残存着方才惊人的寒意,“三年,五年,八年……或者十年?”
五岛千里的唇角翘起,是微微笑着的模样——妻子的身份和漫长的贵族生活,这笑容早就刻进了她的肌肤深处,成了下意识的展示表情。
“有时候,人总会为自己做过的事懊悔,”杜子君低下头,不知是在对她说,还是在对自己说,“曾经伤害过的人,花过的冤枉钱,昨天没能递给流浪狗的一根火腿肠……人无时无刻不在做错事,又无时无刻不在为自己做的错事感到后悔。”
五岛千里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杜子君端起茶杯看了看:“不过,有的人好像不是这样。”
“天生偏执,天生没有同理心,天生极度自我……你是这样的人么,青藤夫人?”
五岛千里笑了起来。
她绝世的面容在室内闪闪发光,温声道:“巫女大人,我觉得,我有必要问一下,您是透过我,看到了谁吗?”
杜子君一怔,竟被这一句反问出了些许狼狈的感觉,这时,侍女推开房门,从外面进来,跪坐在五岛千里身边。
她的神情慢慢发生了变化,在这间被围堵得水泄不通的房间里,她死死盯着杜子君,嘶声质问:“您骗了我?竹林里根本就没有余下的阴阳师,您只是在这里拖延时间?他们到底在哪?!”
——
同一时间,宫殿内的闻折柳突然想到什么,赶紧从地上抓起那本古籍,翻开到先前夹住纸页的地方,在下方看见一副图文并茂的说明。
这本《海国列传》有点像本土的山海经,只不过没有山海经那般范围广袤,囊括丰富,但同样也介绍了许多沿海的奇人怪物,神异传说,当中还伴有简笔描绘的图画说明。在闻折柳翻到的那一页,上面端端正正地画了一个上半身是丰腴妇人,下半身是鱼形长尾的奇异生物。
闻折柳瞬间如遭雷殛,愣在了原地。
“海人鱼,鱼身而人首,状若妇人,其音曼丽,见则天下大水……”他一字一句,读得分外艰辛,“其臭无味,食之既狂,鲜有幸免者,食之寿千岁……”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紧盯着后一句:“……血肉入药,七曜一服,可使人神智渐聩,类棚头傀儡……”
简讯闪烁得愈发频繁:【快点!!别管你们发现什么东西,我拖不住了!谢源源在房子后面的竹林,你们快到那去!】
贺钦的声音遥遥传来:“柠柠,该走了!”
闻折柳周身一颤,仿佛大梦初醒,他赶紧将纸页上的内容默背数次,再叠进去收好。古籍放回原处之后,他便随着贺钦闪身出去。
“先把外观打湿,跟我从竹林旁边桥的方向回去!”贺钦将他的衣服扯得凌乱了点,“看到的东西都记住了吗?”
闻折柳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神情仍然有些震惊的恍惚。
贺钦拍拍他的肩膀,接着一把将他抱起,身体绷如一张满弦的大弓,倏然朝着回去的方向飞奔而去!
第95章怪谈(二十五)
“我就说我们之前忽略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闻折柳懊丧地咬着后槽牙,“珑姬……珑姬,姬在这里就是公主的意思,她一介城持大名的女儿,去哪里搞公主的头衔?看若紫说的这么轻描淡写,我还以为……”
“倒也不能怪她,”贺钦的声音在风中清晰传来,“久松地位不低,按照她的理解,这未必不能是对妻子的称谓。不过……海人鱼,虽然猜到五岛千里不是人,但这层身份,我没想到。”
闻折柳:“那一切就都讲得通了……幕府为什么决定将她逐出江户中心,还派正统的阴阳师将她囚禁在这里不知道多少年。后宅那些封印,只怕不是为了封住那三个枉死的新妇,而是为了封住她的吧!”
贺钦眸中闪过一丝笑意:“那么,既然封印已经松动,她还招揽数位阴阳师上门的缘由,就非常耐人寻味了。”
另一厢,杜子君正与五岛千里呈对峙状。
“你竟敢骗我?!”五岛千里的声音骤然拔高,连敬语都抛弃了,当中仿佛饱含海潮愤怒咆哮的巨响,在室内震撼地回荡,“他们果然是刚才……!”
“你要杀了我吗,青藤夫人?”杜子君直视她如火燃烧的双眼,“恕我直言,你现在的表现,可实在不像一个养尊处优,被关在深山多年的贵妇人。”
狂怒之下,青藤蜿蜒的漆黑长发如海蛇游动,她冷冷盯着杜子君,森寒的眼神就像深渊下逸出的刺骨烟气,然而,下一个瞬间,她身上令人畏惧的怨怼之意便砉然消散,宛如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她鲜妍的眉目亦迅速染上一丝愁苦的愤懑,其情绪之回圜自然,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杜子君神色复杂地注视着她。
“我邀请来的客人竟是卑鄙的小偷,这事如何让人不觉得心寒伤怀?”她激动地按住心口,痛彻心扉地开口,“而看您方才的表现,说不定也是同谋中的一员,实在是……”
突如其来的,他们身后的门被一下推开了。
杜子君攥住符纸的手骤然一松,下一刻,他听见闻折柳清新爽朗的声音逆光响起:“啊,青藤夫人,您怎么来了?”
五岛千里瞳孔微不可见地一缩,她放下手掌,坐直身体,缓缓回头道:“你们……”
闻折柳和贺钦挽着袖子,衣衫下摆被水打湿,脸上也沾着一点湿漉漉的水渍,在这秋意渐浓的季节,散发着扑面而来的寒意。俊秀的少年两手空空,身后的高大神官则单手挟着一个篮子,翻上去的宽大袖口下面,露出一截修长有力的结实手臂。
“失礼了,”贺钦弯起狭长的桃花眼,面容俊美如天神,“不知您今日会来,有失远迎。”
杜子君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看着五岛千里僵住的身体,慢悠悠问道:“卑鄙的小偷……你说的,就是他们篮子里捞的鱼吗?”
“鱼?”闻折柳看起来颇有几分无措,他尴尬地挠挠脸颊,“啊……因为今天早上下了大雾,所以我们就去竹林里找野菌了,但是没什么收获。不过,我们往下走了一段,刚好发现溪里有鱼的动静,没忍住,就抓了两条……”
贺钦接过话头,风度翩翩地致歉道:“乡村山野出身的小子,不比对面享有宫廷俸禄的阴阳师大人身份高贵,一时按捺不住,因此做出种种粗鄙行径,希望青藤夫人能宽恕一二。”
五岛千里没有说话,她的眼神凝固在提篮里的鱼上。这时候,鱼的两腮还在微微翕动,但身体已经快要被寒意浸透得动弹不得了。迎着她的目光,闻折柳脸上混合着淡淡尴尬的讪笑不变,心却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用水中的鱼做道具来蒙骗五岛千里,这个行为无疑非常冒险,只要稍有不慎,就相当于自投罗网。但事到如今,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撑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可能是一刹那,也可能是一刻钟,闻折柳后颈的寒毛根根竖起,几乎可以感到自己的心脏慢而有力,一下一下地撞击胸腔。
不知过了多久,五岛千里的眼神终于从鱼上缓缓挪开,她垂下浓丽的眼睫,面色悲喜不辨,让人无法得知她的想法。
“几位大人赤子之心,我没有什么好责怪的。”她豁然起身,闻折柳等人犹如陡然听到宣告无罪判词的死囚,骤然松懈了衣衫下紧绷的肌肉。
五岛千里丝织的振袖外衣似水流转,在木质地板上摩擦出沙沙声响:“……今日是我冒昧叨扰了,请诸位大人见谅。”
劫后余生的侥幸感叫闻折柳变得迟钝起来,他顿了两三秒,方才急忙回答:“啊,没事……”
但是话未说完,五岛千里的身体已经极快地从他们旁边掠过,带起一阵混杂着腥气的芬芳,侍女也随之鱼贯而出,木屐在地板上噼噼啪啪地敲打,真可谓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转眼便消失在了朱红长廊的拐角处。
“……”闻折柳怔怔站着,四个人统统没有说话,良久的死寂里,唯有篮子里的鱼不甘地张合鱼鳃,在寒冷的空气中鼓噪出小而粘腻的泡沫破裂的声音。
半晌过后,贺钦自廊上掰下一根树枝,神情不变,出手如电,接连两下捅进了鱼的脑干处,干脆利落地结束了它们的性命,爆出两声令人不适的脆响。接着,他率先开口:“好了,危机暂时解除,大家都放松点吧。”
仿佛被这句话关掉了什么开关,杜子君挺直的脊梁蓦地整个垮掉,他扑通一声倒在坚硬的地板上,有气无力地伸手一摸,后背已经完全湿透了。
“你们……”他咬紧牙关,“你们可真他妈的牛逼啊!”
“……啊啊啊啊吓死我啦!”躲在两人身后,憋了半天的谢源源放声哀嚎,“太吓人了太吓人了!这个女人好可怕啊啊啊!!”
闻折柳靠着门口缓缓滑下,他疲惫地伸手捏住鼻梁,难得骂了句脏话:“妈的……真的险,太险了。”
早在闻折柳给杜源二人发第一条警告简讯的时候,杜子君就在情急之下编出“除了自己以外,其他人都在竹林”的掩护,并且传给三分钟之后就能回来的谢源源和更远处的俩人,而这阵子,闻折柳则刚好发现关键信息,一时间难以脱身。
另一边,看见杜子君发来的通气讯息,按照贺钦走一步,想三步的头脑,他当即意识到,哪怕杜子君能够权且拖延片刻,然而,五岛千里身边的众多侍女也随时能到竹林中勘查。于是,他转而给谢源源发了第二条讯息,让他离开竹林,马上动身去下方稍远一些的溪桥处抓两条鱼备用。这样,等到他和闻折柳将外观制造出湿水的效果,及时赶到之后,他们手中脱水已久的鱼已经为他们创造了一个完美的,足以蒙骗五岛千里的不在场假象。
倘若换了其他不能准确判断活鱼状态的普通人,或许还会对他们的说辞有所怀疑,但他们面对的不是其他人,恰恰是身为海人鱼的五岛千里。
她只消看过一眼,就能清楚得知鱼的出水时间,纵然心中仍有疑虑,可也挑不出更多过错,只得相信他们的辩白,抬手放过这一次。
从他们潜入宫殿,杜子君尽力拖延,谢源源下水抓鱼,再到三人匆忙赶回,与盛怒中的BOSS对峙……几环相叠,同时进行,过去的时间不过十来分钟,他们却真真正正地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并且得到了足以扭转局面,探知真相的重要情报。
闻折柳从地上艰难地爬到桌子边上,贺钦看得啼笑皆非,顺手塞了一个坐垫到他屁股底下,帮他稳住了身形。
“都别休息了,”他勉强招呼道,“快来,开会了开会了!”
杜子君恨恨地磨着牙:“到底发现什么重大消息了?要是那种杂鱼的小道消息,我他妈……”
他想放两句狠话,但碍于贺钦笑眯眯地坐在闻折柳后头,就像座坚不可摧的靠山一样,只得憋气道:“……我他妈就要罢工了!”
闻折柳赶紧宽慰:“放心吧,我保证是重要消息,甚至可以说是最关键的部分也不为过了!”
听了这句话,杜子君和谢源源都是半信半疑的:“哦?”
闻折柳左右看看,他抓起茶杯,伸出手指,蘸着冰凉茶水,在深色的案几上画了一张表格样的图形。
“这就是五岛千里用于计时的表格,”他说着,在上头写了一个日期,“开头的第一个日期,是延享四年四月八日,同时,也是若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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