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玄英条件反射地后退一步,震惊地看着冯源道。冯吉春也惊呆了。
冯源道是三朝元老,就算不考虑他的丞相身份,也是德高望重的当世名儒,就算在皇帝面前,都不需要这般恭谨。
此时此刻,却郑重向易玄英行此大礼。
“是老朽和道长对不起将军,老朽愿意认错,也恳求将军,为了大梁江山计,为天下计,同意牺牲易小姐。”他音调苦涩,万般无奈。
易玄英怒极反笑,“我妹子只是个普通女子,天下大计,与她这般弱女子何干?”
冯源道苦笑:“将军有所不知,易小姐天生凤命在身,气运旺盛,以之为祭品,可以激发龙气,扭转天运……”
后面的话易玄英完全听不见了,耳边只剩下“祭品!”两个字。
他身体颤抖,“谋夺天下,是靠掌中剑,是靠男儿力,岂能借助这等鬼神乱离的歪门邪道。”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将军神勇,冠绝当世,但一人一剑之力,能杀千军万马吗?”冯丞相快速说着,“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无人能够把握,如今以易小姐一命,换取天地助力,才能庇佑我军此战大胜。”
说完,冯源道深深弯下腰,冲着易玄英叩首道:“待大势底定,将军可以取老朽性命,为易小姐报仇。只求将军此时放手。”
“将来朝廷也必然会记得易氏一族为朝廷的牺牲,愿意为易小姐册立神位,追封名号,极尽哀容。”
大堂周围的侍卫听着,无不动容,冯源道语气赤诚,姿态谦卑。在他们看来,无论如何,易玄英也该同意了。
那不是为了某个浅薄的利益,而是为了朝廷正统,是为了所有人赤诚追求的目标。为了那个目标,他们已经牺牲了无数忠臣良将,还有士兵子民了。再多牺牲一个弱女子罢了。
“易太傅若在世,必定也同意这份牺牲。”冯源道继续劝说。
这世上礼法,女子出嫁从夫,在家从父,身为兄长的易玄英本就有资格决定妹妹的生死。
对着冯丞相涕泪横流的劝说,易玄英却笑了起来,音调苍凉。
“冯丞相拿天下大义来逼迫我,我无话可说。但可曾问过我妹子,是否愿意牺牲自己?她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我的傀儡啊。”
“我是大梁臣子不差,但我更是她的兄长。”
“为大梁臣子,是从我入仕领取俸禄的一刻开始,为她的兄长,却是从她出生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是兄长,就有责任护她重她。”
他的语气逐渐坚定,“除非我妹子亲口说愿意为大梁天下牺牲,否则谁也不能逼她。”
仿佛是响应他的话语,骤然一声惊呼从密室内传出,尖锐高亢。
冯源道脸色一变,那是紫虚真人的声音。
密室有变!
第55章遗言
易玄英循着声音方向,身影一晃,抢先冲到了密室门口。
一拳轰在掩饰的博古架上,硬木打造的博古架应声而碎。露出巨大的空洞。
易玄英冲入房内,一眼扫过,目眦欲裂。
那个纤细的身影正单膝跪在地上,一只手撑住膝盖,另一手紧握着匕首,鲜血淋漓。
刚才她趁着紫虚真人接近的功夫,积蓄力量刺出,一举将人重伤。
看清楚匕首模样,跟随入内的青鸾吃惊地摸了摸腰间。
匕首正是之前他用来划开谢景手腕放血的工具,不知何时被她顺走了。
紫虚真人捂住自己腹部,鲜血直流,却来不及处理自己伤口,只一心要将地上的女子逼回祭坛中央去。
谢景哪里会容他得逞,连连出招反击,两人一时僵持。
她脸色苍白如纸,身上满是血迹,更多的血流在地上,形成一个诡异繁复的图文。易玄英甚至无法想象,一个人能在流淌这么多血之后还活着。
谢景呼吸急促,眼前金星乱冒,全靠一口气支撑着。
拼着这条命不要,也不会回到那个该死的祭坛上,变成前梁复辟的助力!
一招挡下紫虚真人的擒拿,她想抬手隔开,却慢了一步,眼看着就要被制住,一个人影冲上来。
谢景分不清楚来的人是谁,因为失血过多,她眼睛已经近乎失明了。
只依稀分辨那人低吼一声,挡在自己身前。紧接着兵器交击的杂音传来。
是那个不争气的徒弟终于来救自己了吗?
谢景觉得身边时间的流动好像停止了,浑身冰冷,知觉全无,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体一轻,好像被人背了起来。
看不清楚人,却有种熟悉的恶心感传来。不是那个蠢徒弟,好像是易玄英那家伙啊。
谢景嘴角扯出一个无意识的笑容。
然后感觉有风吹过。
是他们冲出密室,杀进了庭院。
“拦下他!”紫虚真人捂住腹部,冲入大堂,吼道。
“将军不可误入歧途啊!将军就算不为朝廷着想,也该多想想如今在天坛脚下奋战的部属吧,他们生死成败,在此一战。你忍心看他们奋战至死,却换来抄家灭族的结局吗?”冯源道一边指挥着众多护卫围堵,一边苦苦哀求。
护卫中也有易玄英的属下,百般规劝:“求将军迷途知返。”
易玄英却恍如未闻,径直向外冲杀。
“你的运气也不算很好嘛。”谢景扯出一个凉凉的笑容,语音细若蚊蝇。
易玄英低笑了一声,长剑凌厉,抵挡着越来越多的护卫。
短短两日,两场雪中搏杀。
背着同一个人。
第一次,杀的是敌人。
第二次,杀的却是自己人!
风声呼啸,大雪凛冽,从幽黑的天幕滚滚而下。
奋战地久了,仿佛满腔热血都要冷透,由内而外,全部的血脉和灵魂都要冻结,只余这无边无际的寒冷。
易玄英突然生出一种绝望来,为了大梁的天下,他们易家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就是这样的结局吗?
***
云舒站在山巅上,冥冥中感应着那个人的方向。
随着时间推移,夏德胜也越发紧张起来。
终于,云舒肯定了目标,指着一个方向,“往那边!”
头顶的气运又消散了少许,但还在允许的范畴之内。
***
易玄英背着谢景,一路拼杀,冲出了重重包围。
冯源道在后头气急败坏地呼喝:“立刻拦下!决不能让人走脱。”
易玄英一路奔逃,冲入山林深处,数十人衔尾追杀,咬死不放。
剑光交错,鲜血横飞。
易玄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这么执着。
如果换成自己,一条性命换来天运加身,换来大梁顺利复辟,他其实觉得挺值,死也就死了。
可要如果换成妹子,他就觉得不值!
只要她不想死,只要她还想活下去,那就有拒绝的资格。
郁郁葱葱的森林,仿佛迷雾笼罩。
易玄英背着谢景奔波在苍茫的雪地上,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苦战,他脚步踉跄,气空力尽,却依然紧紧背负着身后那人。
背上的人轻得像是一片羽毛,失血过多,仿佛连呼吸都变得细微不可闻。
“撑住。”易玄英低声说着,“既然不想死,就打起精神来活下去。”
谢景感受着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奔波,很想说一句,其实你不必这么拼命,她不是他的妹子,反而是他的仇人。
她不想承这份人情!尤其不想承他的人情,可惜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
寒风凄冷,呼啸而过,全身仿佛坠入了冰窖,再也感受不到一丝世间的温暖和光明。
两人苦苦奔逃的时候,身后传来尖锐的呼啸声。
数十箭矢射入,易玄英转身格挡,再次落入包围之中。
更多的箭矢射入,后头带着绳索,不多时便交织成网,堵塞前路。
这是军中擒拿悍匪时常用的手段。
追兵再一次围了上来,领头的士兵还在殷殷劝着:“将军,及时回头啊。”
之前几番对战,易玄英对这些昔日同僚并没有痛下杀手,否则以他的武功,也不会这样举步维艰。
对往昔同伴的苦劝,易玄英只回了一个冷笑,握紧了手里的长剑。
剑光横飞,杀机四溢。
易玄英纵然武功极高,奈何近日连番恶战,暗伤未愈,渐落下风。
耳边传来细弱的声音:“杀了我,你还能逃得出去。”
死在这个昔日宿敌的手中也算痛快,至少不用回那劳什子祭坛去当什么前梁复辟的祭品。而且她死了,易玄英不会再回头跟冯源道合作,对方至少折损了一员大将。
挡下一剑,易玄英踉跄着后退两步,鲜血从额头流下,模糊了视线:“我说了,不会让你死。”
到了这一步,他的语调依然坚定。
谢景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妈的,你还有完没完……
僵持的时刻,突然一声尖锐的破空声传来。
一支利箭飞过,掠过易玄英脸颊,将他对面的士兵射穿胸口。
伴着这个开端,数十个身影从山头飞扑而下。
冲着追兵一阵砍瓜切菜。
易玄英抬头望去,熟悉的黑衣黑甲,是那人麾下禁军的装束。
同时一个久违的熟悉身影冲了上来,俊美的脸上带着从未见过的急切。
“把她给我!”
云舒几乎是嘶吼出这句话的,眼中只有那个满是鲜血的纤细身躯。
之前他感应谢景的位置面临气运溃散的局面,立刻转变思路,选择感应易玄英的位置,这对兄妹肯定有联系。之后按照预感找了下去。
结果比他预料中的要好,两人竟然恰好在一起。却也比他预料中的要糟糕,谢景浑身是血,显然情况不妙。
面对昔日宿敌,易玄英抬起头,流下的鲜血遮蔽了他的眼睛。他将背后的人放下来。
“快救救她,求你了。”
这辈子没有求过人,想不到第一次开口就是对着他。
云舒目光落在谢景脸上的瞬间,只觉脑中轰然一声,整个人都慌了。
她还活着吗!
心里头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云舒将人抱在怀里,死死盯着那白得如同冰雪般寂静的容颜。
怀里的躯体轻地不可思议,仿佛清雪堆成,只要自己呼吸重一点儿,眼前之人就要融化了,消失了。
云舒感到无比的恐惧,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她是距离他最近的一个人了,距离真正的云舒,而不是那个伪装出来的皇帝。
他无法相信,要是失去了她……
感受着他的体温,谢景终于从冰冷彻骨的幻境中醒来,睫毛微微颤抖,模糊的视线尽头,是那张熟悉的脸。
身体几乎不是自己的了,完全变成了一块冰雕,冷得连灵魂都要一起冻碎了。
真的离死不远了!以前战场上受过很多重伤,毒伤,却未曾有现在这般。
究竟是怎么落到这个地步的呢?想到这个问题,谢景竟然想笑。
是那些人常常诅咒她杀戮太多,遭受的报应?
这个软弱的念头一闪而逝,谢景用力全部的力气,抬起一只手,拽住云舒的衣袖。
“当个……好皇帝,也好好保重……自己。”
细弱的声音近乎呻、吟,她竭力想看清楚他的面孔,却只是徒劳。
心中最后的念头,守好他打下的这片江山,也许他会是个比自己更合适的人……
她目光涣散,扫过易玄英,最终落在夏德胜脸上。想要开口说什么,却只是徒劳地动了动嘴唇。
夏德胜身体颤抖,脸色灰白。
“别说这种丧气话啊,好像交待遗言一样。”云舒则真的哭了出来。
大滴的滚烫泪水滴落在怀中之人的脸颊上。
谢景:……我就是在交待遗言啊!别摆出这种表情来好不好,掉眼泪?你还是小孩子吗?
大概是被气着了,原本苍白的脸颊竟然泛起了一丝红润。
但精神还是不可避免地溃散开来,迷迷糊糊中,她能感觉到自己被人打横抱起来。
这家伙的怀抱,还真是温暖啊。
这个念头之后,她彻底昏了过去。言言
第56章逆风翻盘
暴雪落在奉天观亭台楼阁上,很快融化,变作汩汩清泉,沿着青石板铺就的沟渠流淌而下。
听着雪落的簌簌声,段无音透过窗开的窗户,双目遥望着看不见的远方。
“这一战,可真是风云汇聚啊。你说,谁才是真正的赢家呢?”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笼中的小鸟啾啾叫唤了两声。
“真是个傻乎乎的小东西。”段无音纤长的手指拨弄着小鸟黄绒绒的羽毛,语调中满满的怜爱。
***
再一次醒来,谢景感觉身体酸软,难受至极,随着颠簸的频率,恶心欲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