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无意弄出声响的,欲进去低调地寻个靠后的位子坐下罢了。
可今日不知怎地,后头竟没什么空位子,往常前面更不会有的——那些世家小姐哪个不是铆足了劲儿往顾昭跟前坐。
可今日……
怎么事事都像是要跟她作对似的。
郡主只得慢吞吞地向前走去,坐到了顾昭眼皮子底下的位子上。
小郡主长了这么些年岁,今日终于将如坐针毡体会了个透彻。
顾昭将唐映摇视死如归的神情瞧了个仔细,心中不禁发笑,素来不可一世的郡主,竟也有如此一面。
哎,怕是又要躲着他了罢。
郡主刚端坐好,顾昭念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听着和往常没什么两样,甚至念的还是那些一本正经的大道理,可偏偏……
哎,是她,是她心有杂念了。
郡主的头自从进学堂之后,便再也未抬起过,终于熬到了私学结束。
学子们统一拜别先生之后,便挨个儿陆续离开了。
四下清净之后,如坐针毡的小郡主在心下松了一口气,偷偷伸手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背脊,却蓦然听见溢出的一声清笑。
她动作一顿,刚一抬首,便十分正好地撞上了顾昭含笑的双眼。
他眸底溢着浅笑,唇也微微勾着,似乎是在等她。
郡主愣了愣,起身道,“先生怎么还没走?”
学堂的门就在这时关上了,唐映摇瞧着那关上的门,心中直叹,王府侍从还真是……贴心得紧。
“你躲我作甚?”顾昭轻轻地问道。
这可恶的小郡主,昨日那般热情如火,今日却又开始若即若离。
唐映摇,“……”
不躲他,难道还能如同往常一样?
她昨日毕竟是,轻薄了他,确实是有些理亏。
顾昭瞧着她这模样,越发觉得可爱得紧,叫他忍不住想要去逗弄她,他刚欲张口,这小郡主便抢了先。
小郡主终于在这样煎熬的时刻爆发了,“学生在思量,如何对先生负责。”
“咳咳……咳……”顾昭的话被堵在喉咙中,险些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你,你说什么?”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郡主自认为是个极有担当的郡主,想明白了之后便越发无知无畏了。
左右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她如何能赖掉?
再说叫一个自己轻薄过的人去娶别人,郡主心中也是决计不能容忍的。
“昨日是学生酒后轻薄了先生,先生莫怕,学生会对先生负责的。”
顾昭被她这转变弄得目瞪口呆,方才那般娇软,现下又这般……
这行事诡谲的小郡主,真叫人琢磨不透。
不过郡主似乎是认真了,她越想越觉得妙,就差直截了当地的对顾昭说,你收拾收拾明日嫁入国公府吧。
顾昭不知事情怎会被这邪乎的小郡主弄到这一步的。
“我们还有婚约在身,唔,应当不用让我爹请媒人来顾王府下聘了吧?”
“要聘的。”世子不知自己神志是怎么了,顺嘴接过话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
这小郡主是不是把什么搞错了?
要下聘,也是顾王府向国公府下聘吧?
怎么,这小郡主难不成还真想八抬大轿把他抬进国公府不成?
她到底知不知道,这些事情,是男子做的,她如何能抢了先?
顾昭强忍着想招呼她脑壳子的手,耐着心跟她解释。
郡主眨巴着大眼睛,“我知晓啊,只是,你的封地在西郡,若是你入了国公府的大门,日后便不必去那穷乡僻壤受苦了啊。”
她一字一句娓娓道来,面色不能再真诚了。
弯弯绕绕这么多,原是怕去西郡吃苦头。
也确实,她这样明艳,本就应该生在这十里盛京娇艳绽放,谁能忍心她蹉跎在那等穷乡僻壤呢?
现在还不是时候,他想,他须得足够强大,才能保她一世无忧。
自从儿时王府经历了那些,父王母妃和兄长相继离世,王府遭受重创,独留他一人拖着病体活了这么多年,
他曾每年都写一份退婚书留着,若是自己哪日就这么去了,退婚书就会送到国公府,以此便不会耽误她。
只是幸好,幸好没有一封用上。
再等等吧,他瞧着面前明艳的少女想,等他再强大一些,等他有足够能力护她一世无虞。
“还有一事……”郡主犹豫道。
“何事?”
“今日的课业,先生不如把我的那份免了吧。”她笑眯眯地开始耍滑头。
“不行。”他想也不想便开口拒绝。
她似乎早已料到是这个答案,可面上却仍做出一副难过的神色来。
“先生好生不近人情。”她轻轻怨怼道,“总是拒绝我……”
她如泣如诉,似乎他真的对她冷心至此。
顾昭瞧着她哀伤的神色,差点都要反思,自己是否对面前的小姑娘做了什么人生共愤的事情了。
“除此之外,其他要求皆可答应你。”顾昭心下叹息,开口让步道。
郡主的表情立马变得欢快,“那先生可不许反悔。”
“嗯,不反悔。”他如是点头。
若知晓她最终打的是这个主意,他的承诺断不会下得如此干脆。
“那先生帮我抄课业吧,所谓世子一言,驷马难追,先生须得以身作则。”
顾昭被她的如意算盘打得目瞪口呆。
“是君子一言。”
他最终无奈纠正道。
第35章
是夜,世子书房内,灯火通明。
世子端坐在案几前,不知坐了多久,未有动作。
终于,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世子难过地闭了闭眼睛,认命的在心底叹了口气,拿出了白日里讲学的书册子放到了案几上。
细细研墨之后,正欲提笔去写。
窗外倏尔一阵细小的响动,世子将落未落的笔尖顿住。
轻叶随着夜色而至,悄然无声,只有案几旁的烛火轻轻跳动了几下。
“世子,追查的事情,有些眉目了。”
笔尖沾足了墨水,因着迟迟未落笔的缘故,此刻“吧嗒”一声,墨水自悬着的笔尖划下,在洁白的宣纸上晕染了一圈浓郁的墨痕。
“有眉目了吗?”他声音极轻,极轻,似乎怕声音稍微重了,便会打碎什么。
“世子,事情有些复杂,牵扯到江南的一些势力,当年知情的人没剩几个,我们寻到的这个人,要亲自见到您才肯开口,只是他年纪实在有些大,恐无法舟车劳顿赶来上京……”
顾昭静静听完,良久,他才摆摆手道,“我知晓了,你下去吧。”
轻叶忍不住想再劝,世子一直以来在心中早有猜测,现下终于有了能证实猜测的办法。
终于能知晓当年,王爷、王妃还有朗世子,究竟是被谁所害,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世子怎么却犹豫了?
顾昭手抚上眉心,他想勾起嘴角笑一笑,可却发现实在是沉重得厉害——他此刻,连一个牵强的笑容都挤不出。
“且容我再想想。”
轻叶也未再多言,他恍然明白了,世子或许是真的到了要知晓真相的那一步,有些怯了。
轻叶没有开口再劝,略有担忧地瞧了世子一眼,点头离去。
悄然无声,书房又陷入了一片寂静,仿佛刚才的对话不曾发生过。
他静静地盯着案几上的烛火,不知过了多久,心下终于平静了下来,早晚都要知道的,早晚都要面对的。
这样表面平和内里却如败絮一般的局面,早就该被打破了,不是吗?
顾昭下定了主意之后,便不再纠结此事。
现下,他垂首瞧着那张被墨迹染上的纸,无奈地又换上一张新的,提笔开始写自己白日里布置下的课业。
翌日,来顾王府上私学的学子们发现,教书的先生换了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儿,不免都有些意外。
这其中,最惊愕的当属唐映摇了。
这个顾昭,不会是想借此赖掉答应帮她抄的课业吧?
老先生环视四周,瞧见人差不多已经到齐了,便开了口,“我姓柳,单名一个胜字,因着这个……世子近些日子突有急事,顾而托我带你们这几日的课程。”
他说话慢吞吞的,带着些年长者的拖调,脸上的胡子和眉毛都已经白了,白色的眉毛有些长,垂在脸上些许,瞧着像画上的老神仙,格外慈眉善目。
只有唐映摇瞧他的时候心下有些担忧——他那长长的白眉毛,会不会扎到眼睛呢?
这个柳胜,实则是顾王府的一个账房先生,此人颇有远见和才华,顾昭本欲收他做王府幕僚,却被他婉拒,直言自己德不至此——
遂便在顾王府捡了个账房先生来当。
此次顾昭离京,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他,于是便拜托他为自己代上几天的课。
柳老先生简短介绍之后,便直切正题,“昨日世子下学前曾布置了课业要写,今日要交,且收上来吧。”
立刻便有侍从端着托盘自后往前收,终于到了小郡主这里,小郡主还未有动作,那侍从便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唐映摇不解,便瞧见这侍从用宽大的袖子挡住了托盘,自另一个袖子内掏出一个册子,面色平静地放到了托盘上,对唐映摇微微一礼,便又向前继续走去。
唐映摇心下了然,面上堆砌了一层薄薄的笑意,不曾想这个顾昭,倒是靠谱。
还真记着帮她抄课业了。
她可记得,昨日下学时候,他布置的要誊抄的课业可不少,今早瞧着一众学子眼下皆泛着一层薄薄的乌青。
不知他抄到何时,可也会这般双目无神?
可惜她没能瞧见,唔,想来倒真是一大憾事。
昨日顾昭讲得稍快了些,故而今日柳老先生只讲了半日,便将本章讲完了。
讲完之后他也未继续下去,只叫学子们自己温书,他坐在先生案几上饶有兴致地批起了课业。
既是世家子弟,自然才学和见解是不错的,一路批改下来,已经有几个出类拔萃之人了,只是在他看来,还是欠了些许的火候。
突然,柳老先生眼前一亮,此人无论是不同于常人的见解,亦或是这一手难得的好字,都令人钦佩不已。
柳老先生虽自谦,但确实满腹诗书经纶,能让他打心眼儿里钦佩之人委实不多。
世子算是一个,此人的见解,当与世子是不分伯仲,这一手的好字,似乎练得和世子也是同一派系。
柳老先生思及此,便十分想知晓此人是谁。
他翻到了末尾的署名处,定睛一瞧,唐映摇三个字便映入了柳老先生的眼帘。
老先生眨了眨眼睛,唔,瞧这名字,应当还是个女娃娃。
想不到世家小姐中,竟还有如此不可多得的人才。
柳老先生抬起头来,高声询问道,“呃,这个,唐映摇是哪位啊?”
众人的目光顿时聚焦到了被点名的郡主身上。
只见她右手支着头在兢兢业业地犯着瞌睡,右手拿着毛笔装模作样,猛然被点到名字,一个激灵,惊醒了过来。
因着困顿,她的眉眼有些惺忪,眸底更是泛着薄薄的水雾,此刻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大。
瞧着,更动人了些,令一众世家公子明里暗里的偷偷打量。
柳老先生也没想到,这见解独到且习得一手好字的女娃娃,还有这般出众的相貌。
唔,瞧着和世子更般配了些,不知是否有了婚配,若是没有……
柳老先生忙打断自己的臆想,毕竟还是在课上,须要严肃些,不好如此,不好如此。
他扬起手中的册子,毫不吝啬地夸奖道,“这位名唤唐映摇的学子,课业做得出类拔萃,见解独到,且习得一手好字,且传下去你们观之。”
柳老先生说着,起身将册子放到了首席的案几上,首席看罢依次顺位传看。
大家越看越觉得怪异,这字迹瞧着,分明就是昭世子的啊。
昭世子时常会批改课业,他的字,大家还是能认得一二的。
每个人都在心中兀自揣测,可没人敢真的开口发问。
册子传到了苏凝霜那里,她前些日子病了一场,今日好不容易被家中允许来上私学了,可没曾想昭世子竟因事外出了,她心中难免愤懑。
岂料唐映摇又被新来的老先生夸了课业好,这位郡主一贯是不学无术的模样,能写出什么惊骇世俗的好见解来,又能习得多令人心悦诚服的一手字来。
这新来的柳先生果真是年纪大了,眼神都这般不好使,如何能代得他们的私学?
苏凝霜这般想着,不屑地翻开了唐映摇的册子,她翻着翻着,脸上因不可置信而露出略微狰狞的神情。
怎么可能不让老先生刮目相看,这通篇行文的风格,这笔迹,她曾暗自跟着习过多少次,却从未习得半分风骨。
这分明就是世子写的东西,怎会是她唐映摇的。
她唐映摇怎会有世子写的东西?
难不成,世子竟帮她做了课业……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尽管内心极力否认,但苏凝霜的指甲还是深深地嵌进了手掌里。
这厢,唐映摇坐姿端庄,已经到了不动如松的地步,她万没有想到这柳老先生竟如此惜才。
她瞧着老先生望着她的那激动而欣慰的眼神,天灵盖就直犯晕。
切莫以后上课点她起来答话,她瞧着他年纪实实在在有一大把了,定然不像顾昭一般,经得住气。
还是给彼此留上三分,美好的余地吧。
作者有话要说:世子,“下次我谨慎,没有代写作业的经验。”
第36章
今日是本朝历来的休沐日,官员可不上朝,自然私学今日便不必去了。
唐映摇算着日子,寻思着也有几日未见自家爹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