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岚帮他换了常服,又给他递了茶,她本也不抱希望:“当年我父母被误判,许多人都心知肚明,今上也不会不知道。但当年下那么狠的手,现在回头来,叫他说自己当年做错了,换成个平头百姓,也没个人愿意。”
“这于今上也是个机会,今日去觐见,今上并没有直接发怒,看样子会认真考虑。只是这事结果难说。”霍为安慰她,伸出手指抚着她皱起的眉心,“若这条路走不通,你也不用担心,我再想想其他办法。”
允岚勉强笑了,握住他的手:“我是怕炙仁等不及。”
十二三岁的时候,正是叛逆的时候,听不进去话,只想要满足自己的心思。允岚有些为难,该如何同炙仁解释呢?
“你的意思是,还要再等下去?”炙仁不再急躁发脾气,改成冷冰冰的面孔,语气疏淡。
允岚能听出他话语中的戾气,但能理解他的心情:“这件事情急不来,我同霍为再想想其他的办法。”
这件事眼下毫无办法,板上钉钉的事实。炙仁当时歪头垂着眼看地上,无论允岚怎么劝他,他就跟锯了嘴的葫芦,一个字不说。
天气渐冷,允岚还挺着肚子,腰椎难受,坐着站着都受不了太久,跟炙仁好说歹说许久,他终于同意再等等,几乎用尽允岚所有耐心。
事情办不成,日子还是得一天一天地过。
往后,必然是要回鄞州老家,离望京好几天脚程。这边的田产铺子都得梳理一遍,主要还是霍为那边派个姓赵的管事打理。这人看着虎头虎脑,心宽体胖,但算起账来那是又快又准。霍为用他许多年,对他十分放心,允岚便不给自己找麻烦。
姓赵的管事去清理这些账目和资产,记录下来,给允岚过目即可。
这不看不知道,看了真是吓一跳,自家的夫君可真是有生财的本事,别说什么普通的布庄粮铺,就连酒庄客栈都一大堆,还都是这些年钱生钱利滚利带出来的。也亏得自家夫君眼光好,居然桩桩都是赚钱的买卖。有几个虽赚得少些,但从没亏过。
谁能想到,一个久经沙场的大将,竟还能有商人的头脑。这以后跟着他怕是绝不会挨饿。
允岚拿这事打趣霍为,霍为笑着解释,他从小在望京里长大,周围这些侯爵们,面上风光,实则内里亏空,为了银钱干出不少荒唐事,他看在眼里,觉得不屑,他父亲便同他说,要想人前不求人,那必得有钱撑腰。
从那以后,霍为除了看兵书练剑,就是花时间研究这些商贾之道。本朝不太看得起商人,霍为倒是无所谓,只是闷头做,不叫人知晓,这些年也亏得赵管事帮他管理着,竟也发展得如此好。
这是霍为第一次提到他父亲,他眉宇间尽是温情。
允岚曾听说,霍为的父亲,在战场被敌人乱箭射死,却从没听霍为讲过。
灯火阑珊,霍为忆起过去细微的琐事,开怀大笑,似乎又回到了幼时有父兄照看时,有人可以崇拜,有人可以仰视,有人可以依靠。对于男儿来说,父亲的影响,永远不可磨灭。是重要的回忆,也是不可随意对人说起的过往。
允岚靠坐在他怀里,歪在他脖颈间,听他讲这些堆积内心的温暖和美好,头一次感觉两人的心终于敞开,紧紧拥抱在一起。
两人的手叠在允岚肚子上,她微微一笑:“若这胎是个儿子,你以后定是个好父亲。”
“若是个女儿,我也定会是个好父亲。”霍为笑着亲她的脸颊。
屋内暖意洋洋;窗外秋风冷峻,扫荡院子里每一个角落,树叶扑簌簌直掉。
那树叶轻飘飘拍在炙仁肩背上,然后再一阵风起,树叶顺着他的外袍落下,咔嚓一声。他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窗纸上靠在一起的身影,少年的脸上现出痛苦,眼睛里竟盈满泪水,一抬手,用袖子擦干净,转身便飞也似地跑了。
第二日天刚亮,允岚也不知怎么地早早醒了,身后霍为还在酣睡。要平日,她必得睡到日上三竿,今日就是觉得心里发慌。
反正也睡不着,便起身自己穿了外衣,打开门去叫脆雪打水来洗漱。
刚一开门,一阵冷风,将允岚吹得瑟瑟发抖,往回缩。
外面却跪着脆雪,这小丫头最近不知道是不是跟炙仁学的,也不说话,经常就只是低着头。今日不光低着头,还跪在地上。
不知道她跪了多久,只见身上衣裳单薄,一直打哆嗦。
“什么事?”允岚有些稀奇,这大清早的,脆雪过来怎么也不喊人。
许是跪得久了,神志迷迷糊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一双眼哭红了肿的像个桃子,看着允岚:“夫人,炙仁他走了。”
说着,脆雪将手中一封信抽出,艰难递给允岚。
“走了,走哪里去?”允岚这才注意到她手中竟捏着个信封,此时吃了一惊,也顾不上其他,只叫她起来,便去拆信封。
炙仁这才多大年纪,还学别人留书一封,不告而别。
允岚十分恼怒,第一次当着下人发了脾气:“糊涂!怎么不早些来喊人?”
门口的斥责声吵醒了霍为,他见允岚柳眉倒竖,立即披了外衣过来,问什么情况。
隔壁张妈妈听到声音,一边系着外面的扣子,一边火急火燎往外赶。青竹也正好赶过来。
脆雪小声说,昨晚就发现炙仁不对劲。
这姑娘在外面跪了一宿,风吹露重,怕是已经发了烧,口干舌燥,说话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跪了许久,怕是膝盖都要跪坏了。
允岚连忙叫张妈妈给她倒杯茶来润润喉,又叫青竹使劲把脆雪从地上抱到屋里炉子边上去。
这一番忙完,脆雪总算是缓了一点气,她昨夜便看炙仁有些异常,但是没怎么注意,因为实在想不到他会出走。今早天不亮,她去给他打洗脸水,才发现他竟然不在,被子叠的整整齐齐,没有一点人气,东西也都收拾走了一些,只桌上留着这封信,上面写着“夫人亲启”四个字。
脆雪看着这四个字,才意识到不妙,赶紧过来告诉夫人。
“你寅时就发现他不在,怎么现在才来?”允岚气得在房里踱步。
“夫人您怀着身子,我——我不敢打扰。”脆雪声如蚊呐,小心瞅了一眼边上的张妈妈。
张妈妈也是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即认错,平日里怕他们有事没事来打搅冲撞了夫人,便管得十分严,不让随便进门通报。
允岚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张妈妈有矫枉过正之嫌,但也是尽心尽力照顾允岚,张妈妈过来这些日子,允岚的脚踝都不那么肿了。
允岚忙宽慰她:“我知道你也是为我好,现下先不计较这个,找到炙仁是当务之急。”
☆、惊天雷-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捉虫
炙仁出走,允岚是他最亲近的人,当然最担心。
霍为怕她急出毛病,一直跟在她身后来回转。这时候他是最冷静的,问脆雪是否知道炙仁为何出走,有没有听说什么。如果知道炙仁出走的原因,也能更快找到他。
这屋子里,也就脆雪和炙仁走得最近。
脆雪摇摇头:“他有什么烦心事都不会和我说,昨晚我就听他说被骗了,问他也不说缘由。跟他提到以后要回鄞州老家的事情,他就发了一顿脾气。”
允岚听到这里,眼眶酸胀,泪水奔流而出,双手捂着脸,哽咽着说:“是我,他是说我骗了他。”
自从怀了孩子,允岚便十分情绪化,事后总又觉得难为情。
霍为挥手,叫屋里其他人都出去,这才将允岚抱在怀里:“你别什么都怪自己。”
炙仁为什么出走?显而易见,大概是炙仁听人说,允岚要准备回鄞州老家了。炙仁不了解情况,自然以为,上次允岚答应他,不过是缓兵之计。这种情况下,炙仁觉得被骗了,当然就会出走。
炙仁留的书信,里面也只寥寥两句——我不连累夫人你,我靠自己的本事。
那信封上的“夫人亲启”四个字,更是如同针一般扎在她心上。炙仁用这样疏远的字眼,可不就是赌气,要让允岚不好受。
炙仁这一走,允岚的眼睛也哭肿。霍为便托了手下的人,尤其是商铺里的人,赶紧搜罗望京里的角落,看能不能找出炙仁来。这孩子心高气傲,见谁都是趾高气昂,长得也是一副少爷相,根据脆雪的回忆,能推算出他带走的几件衣服样式和颜色,这样找起来应该很快。
偏京城这么点地方,一连找了好几日,就是找不到。
允岚整日自责,哭到头疼,她甚至没法去府衙报案,因为炙仁的文书是假的,十多年前,祝家被满门抄斩,炙仁的文书也毁了。
是她这些时日疏远了炙仁。有了夫君孩子,便忘了炙仁。
霍为也会安慰她,这个年纪的孩子就是任性闹腾些,不要把自己身体累坏了。
“不是,我就是觉得,他也不是非要让父亲母亲正名,他就是恨我,恨我现在不像以前那样关心他。”允岚抹着眼泪,回想这些时日的点点滴滴,还有炙仁莫名其妙发脾气,其实他只是想要同她说说话,引起她的注意吧。
霍府在找人,虽然急但不乱。霍为某一日被朝中昔日好友约着出去喝茶,竟听说了一丝与炙仁有关的消息。
不太妙。
另一头,段思涵刚巧就抓着这个时机赶上门来,带带着段鸿宝和耿氏。允岚不得不怀疑,段思涵是不是在霍府有安插眼线,怎么挑时机挑的这么准。
段思涵挺着大肚子,还带着二老,允岚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人直接赶出去。
叫张妈妈赶紧给自己脸上扑粉,遮住眼周那一圈红肿,才出去前厅里见人。
前厅里,段思涵不停喝茶,也不怎么说话,直到张妈妈去后面换茶,她才开口:“听说有人同今上提了六十寿诞赦免祝家一事,今上已经同意,是否有此事?”
允岚捏紧手中的帕子,只面上还装得若无其事:“我都没听说,妹妹从哪里听说?”
“除了你,还有谁要去赶这个趟?我们来这里,是想问问你——”段思涵十分不屑。
这时候张妈妈过来,段思涵便住了嘴,装作在品茶。
允岚心绪起伏,知道下面听到的不会是好消息,但还是挥手,叫张妈妈先下去,她要同父母叙叙家常,有事再叫她。
张妈妈的衣角终于消失在门口,一直沉默的段鸿宝,有些沉不住气了,前倾了身体,咳嗽一声,斟酌着用词语气,脸上带笑,问:“今上既已同意大赦,当然是好事。只是——只是你没有提到我们段家吧?”
耿氏也在一旁帮腔:“都是一家人,只要今上同意大赦,允岚是个懂事的,应该不会提夫君你的名讳。”
允岚咬紧牙帮,不做声,这帮人直到这时候,还考虑的是自己,竟还没脸没皮跑到霍府来质问她。
怒极反笑,允岚皮笑肉不笑,看着对面的段父段母:“我就有点糊涂了,父母这是希望我提段家,还是不提呢?”
段鸿宝的手段厉害,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但面皮似乎是薄的。被允岚这么一说,也就不吱声了。一旁过来助阵的耿氏,也没了声气。
段思涵还想再逼问几句,允岚便叫了外面的张妈过来,只说是累了,转身要回房休息,就青竹过来送客。
“不论如何,为父当然是希望你不要任性捅破,搞得人尽皆知,要尽快息事宁人才好。”背后的段鸿宝冷冷扔下这句警告,便一甩袖子离去,后面灰溜溜跟着段思涵和耿氏。
回了房里,允岚便不似刚刚那般镇定,连忙叫张妈妈去叫张群,到望京的留香楼,把将军叫回来,就说夫人不舒服。
张群才出门,正碰上了自家将军回来,一听说夫人病了,霍为的脸色更加难看,将马鞭随手扔给了张群,脚下踩了风火轮一般跑回去。
回房里,允岚好好坐在矮桌边上,就是手中帕子都快被扯烂了。
霍为三两步过去,蹲在她面前,来不及摸一把额头上的汗,先问她哪里不舒服。
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身子,也顾不上问霍为,为何这么快就回来,本来还说要到傍晚才回。
允岚将段思涵来访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通:“外面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风声,说有人找今上请求祝家大赦的事,还说今上已经答应。可今上至今都没有给过你我音信,怕是有人想要借此事,逼得今上左右为难,这样一来,我们的处境可就危险了。”
“我刚刚在茶楼,遇到同我一起打过仗的祁兄,他告诉我,英王拿了什么证词,找今上去说道当年祝家的事情,说这祝家怕是杀错了,而且还留了个祝家的后人逃出生天,现在今上正焦头烂额,不知该如何处置此事。”霍为将酒楼里的事情,都细细与允岚说道。
允岚掐着自己的手掌心:“就怕这种事。炙仁这几日找不到,我就担心是落在别人手里,被利用了。”指不定英王手里那供词,便是炙仁给他的。
这下铁证如山,风雨欲来,且不说炙仁的性命能不能保住,霍府都说不好要因此遭殃。
霍为拉开她的手,握在宽大的掌心里包裹着,斟酌着继续道,“我又去找了太子,他同我证实,这两日三皇子同英王一道,拿当年祝家的事情大作文章,攻击太子,只因这是当年太子刚跟着今上处理的第一个大案。也就是说,现在有人质疑太子,当年为了博名声,错杀一家忠良。现在牵连甚广,听说今上气得晕了过去,连早朝都断了。”
更严重的,霍为没有说,那就是今上似乎中风,到现在还是一时昏迷,一时睁眼,整个太医院都束手无策。若是一个不小心,便要掉脑袋的。
这可真是旦夕之间,天翻地覆。
允岚又忍不住哭起来:“若是我和炙仁也还好,现在还牵连了太子,怕霍家也要因为我出事——”
“先不要担心,今上不是那么糊涂的人,等他老人家身子好了,冷静下来,必然有个公判。太子也不会放任情况恶化,情况没那么坏。”霍为紧紧握着她的拳头,似乎这样就能给她一丝信心。
晚上却依旧难以成眠,毕竟未来霍府的生死,炙仁、太子还有他们夫妻二人的祸福该是如何,叫人担惊受怕。
第二日,霍为起早便出去打探消息。
霍老太君这些日子吃允岚配的药方,再加上下人精心护理,身子已经好了许多,面瘫的问题改善了许多,细看不出来,腿脚利索了许多。
gu903();霍老太君这几日,有事没事还会来允岚院子里走一走,同允岚说说话,不多,也就那么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