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知道,允岚的担心不无道理。
他霍为拼死攒下功绩,祖上积德娶了个贤妻,去阜疆上经历那么多苦难,还挺着肚子,将他一条烂命捡回来。若不是允岚,他怕是早成了阜疆上野狼的食物。
这才回来没两天,今上也知道他受了重伤,偏这个时候宣召,便十分蹊跷了。要说打胜仗,今上作为一国之君,当然喜欢。只是英王痛失爱子,必然不会答应就这么息事宁人。轩辕渂已经战死沙场,这是不可挽回的损失,那么将阴谋论套在霍为身上,那就是公报私仇了,怕不是也有人在里面掺和。
如今,今上被英王逼着,要将霍为处置了,给轩辕渂一个公道。就看今上如何说。
到了后书房,今上正坐在书案后批改奏章,但能看出脸色不虞。整个书房气氛沉闷压抑,因一旁正坐着英王,不时拿袖子擦擦脸,或者是长叹一口气。听得人胸闷。
李公公领霍为进去,霍为便给今上行礼。
今上免了礼,倒是一旁的英王猝然从椅子上跳起来,用手指着霍为一顿劈头盖脸地骂,口水唾沫星子喷了霍为一脸。
李公公伸手拦着,也就不至于让两个人打起来。
霍为作为被指责的人,微微站在一边,也不反驳,毕竟感念一个父亲失去儿子,伤心在所难免。
无视英王骂得胡子撅起,霍为请示今上,坐在另一张椅子上,并拿袖子里的帕子出来,不紧不慢将脸抹干净。
英王见他这般从容自在,更加生气,一直骂到声嘶力竭。果然不出所料,说到最后,就是请今上主持公道。
一直坐在书案后的今上,手上还挥着朱豪笔,似乎完全没有听英王吵嚷,也没有要干预的意思。
一直到英王跪在地上请他主持公道,他这才扔了笔,转头问霍为:“霍爱卿,这次从阜疆回来的部下,有人说你故意安排轩辕渂去黑水河,让他挺而涉嫌,最后横遭惨死,可是真的?”
“人证物证俱在,还能有假?”英王再跳起来,叉着腰过来教训霍为。
“英王怪我杀害轩辕渂这一事,我还真是刚刚才听说,吓了我一跳。”霍为学着英王方才叹气,长长吐出去一口气,仿佛十分郁结,“我记得我父兄们在战场横死时,是那般的壮烈无所畏惧,失去性命也毫不后悔,因为他们知道,成王败寇,既是自己的选择,上了战场拼杀,便是接受了战死的可能。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即便马革裹尸,也怪不得别人。”
“你——无耻小儿!狡辩,都是狡辩!”英王气得跳脚。
这世上,讲道理怕是最没用的方式,允岚是担心,英王那般狡诈的人,霍为不能脱身。
她吃了两口晚饭,便挺着肚子,再开着大门,在夜色里等霍为。
望京里入秋很早,现在的傍晚,已带了湿气。霍老太君听说了霍为入宫,心里虽着急,但更紧张允岚的肚子。
虽或老太太说不出话,但还是派了贴身的妈子过来照顾允岚,叫她回去。
等了许久,允岚被露气侵袭,不禁捂着嘴咳嗽两声,这时候霍为的轿子慢悠悠抬回来。
允岚迎上去,霍为从里面出来,虽看得出他脸色苍白,不过嘴角带笑,应只是身上受了些苦楚,今上那边已经帮忙堵住了嘴。
待霍为回房,一切安置妥当,也洗漱完毕了,两夫妻呆在房里,这才说起悄悄话。
霍为把书房里的事都说与她听,还是因为怕她想太多了担心。
听说霍为卖惨,把自家死去已久的父兄拉出来卖情面,允岚捂着肚子笑了。
“我能有什么办法,这英王十分狡猾,我要不被他坑,那就只能比他更无赖。”霍为并不觉得羞耻。
允岚停了笑:“这样也好,这次分些功绩给轩辕渂,叫他得个好听的封祀,算是皆大欢喜,也堵住英王的嘴。后面他便不会再污蔑人,有今上作保,应会稳妥一些。只是你在战场上拼杀,差点丢了性命,今上却一点也不急,也不拦着些英王,真是叫人寒心。”
“去年一场胜仗,打走了胡人,今年这一场叫西蛮人元气大伤。周围几个小国看到这下场,也不会轻举妄动。估计未来几年,长陵国都不会有大的外患,今上不需仰仗我霍家拼命,也正好有时间和精力来整饬内部问题。”霍为面色严肃起来,“他虽爱惜良将,但狡兔死走狗烹,古往今来不变的真理。”
不管今上和英王如何步步紧逼,霍为也不会丝毫让步。该他的就是他的,不是他的谁也别想硬塞给他。
外面虽风雨飘摇,但总还有些让人尴尬的好事——允岚怀着身子,为了夫君跋涉千山万水,去战场捡回他一条命的故事,被人广为流传。人人都说,霍将军他夫人真是个铿锵女子,有想法,又坚毅,该当楷模。
这桥段竟叫人写进了话本子里,在望京里的第一流书院里天天唱。一时街头巷尾都知道允岚的芳名,更是钦佩她的作为。
当然,允岚的亲身父母,段鸿宝和耿氏似乎并不这么想。段家突然派人到将军府,让允岚尽早回娘家一趟。
☆、让?-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捉虫
自从嫁给霍为,允岚也就回门一次,还闹得不甚愉快,后来就不再想回那个段家。那个段家的父母也不甚挂念她一般,上次见到他们,仿佛是很久远的事情。
霍为回京后,段家父母打量人过来,叫允岚回家。
允岚自己夫君重伤,也不知段鸿宝这时候叫她回去是有什么棘手的事情,便也就搁置了。
偏几日之后,霍为病假完结,第一日上早朝。允岚照顾他出门,便收到了段府的帖子。这亲生父母要见女儿,竟还要下帖子,传出去岂不是要叫人笑话?段鸿宝大概就是打的这主意,叫允岚毫无退路,毫无理由,只能乖乖回家。
当然,这等腌臜手段,段鸿宝怕是做得到想不到,有人从中指点罢。
略一思量,允岚叫人安排一番,用骡子拖了好大一个木箱子,足可装两个成年男子。外边还放着一两个小小精致的礼盒,统统跟在允岚的轿子后面,一步步往段府挪去。
路边的人见到这轿子,看出是霍将军府,大家便都知道是霍将军的夫人回娘家。都说,真是没想到这将军夫人真真是贤惠,将夫君服侍得那样好,这回娘家也不忘带这么大的礼,那骡子拉的怕是回娘家的见礼,看着都是好物件,四周的人都在猜,那大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宝物。
允岚坐在轿子里,手掌在肚子上轻轻抚摸,却面无表情,两眼无神地看着那轿帘不停跳动。
不多一会,跟在轿子外的炙仁通报,已经到了段府。轿子停下来,允岚撩开那绿色帘子,长叹一口气,该面对的逃避不了。
进了段家,一路有人领着去见段鸿宝。不是在会客的正厅,而是在母亲耿氏的房里。还没进门,便听到一阵夸张的哭声传来,不是段思涵是谁?
允岚不动声色进房里,房里一贯的阴暗色调,透着一股浓重的药味。
扫一眼屋子里的人,耿氏坐在八仙桌旁,这一年没见,似乎衰老得更明显,发丝白了一大半;段鸿宝倒是老当益壮,发丝乌黑,反而越发有底蕴,看着竟比同年的结发妻子耿氏小了许多。
而这夫妻俩捧在手心里,忙不迭安慰的女子,正哭得梨花带雨,两眼通红,偎在耿氏怀里。
若不是允岚知道内里的计较和过往,怕是也会觉得,这真是一幅母慈子孝的画面,看了叫人深深感动。
段思涵一见允岚便扑过来,要抓了她的头发,恨不得打起来,全然不顾两人肚子里的孩子。
说来也真是奇怪,这两人总是时时处处都讨厌别人拿她们做比较,偏巧很多事情就是凑到一起,连怀孕生子都差不多时间,想让人不权衡个好坏都不行。
同样都是挺着大肚子,段鸿宝和耿氏伸手,都是拦住段思涵,捧着她肚子里的孩子,生怕出什么差错。刚刚后退,差点绊倒门槛往后倒,允岚吓出一身的汗,幸而身后的张群及时扶住她。
段鸿宝和耿氏忙着安抚段思涵,哪里注意到允岚刚刚的险境。
这样一对比,允岚忽然很烦躁,自己这样给他们脸是为了什么?直接开门见山,打开话匣子,速战速决罢:“父母亲叫我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段鸿宝咳嗽两声,就是不出声。耿氏也低着头。大概是自己也知道有些话说出来没脸没皮吧。
一旁的段思涵立即跳出来,指着允岚一顿骂,说她同霍为都是狼狈为奸,见不得段思涵嫁得好,还怕轩辕渂的能耐抢了霍为的风头,一时嫉妒成狂,竟然趁着轩辕渂在战场上拼杀,背后对他下黑手。
恶人先告状,这可是段思涵的拿手本事了。
“那你想怎样?”允岚也不辩驳,从容坐在八仙桌边上,耿氏和段思涵的对面。
允岚这话一出,屋子里另外三个人都吃了一惊。这是承认了?
段思涵趾高气昂:“当然是把我夫君该有的功绩都如实禀告今上,还有你们害我夫君的事实,都公之于众。你既已承认图谋不轨,便该得到应有的惩罚!”
这时候,段鸿宝不知道哪里的勇气帮着添砖加瓦:“允岚,你妹妹也不容易,你就让一让她。”
“让?”允岚哼出冷笑,“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她是玉皇大帝,还是你们段家的祖宗,还是说她握着你们的把柄,叫你们竟连亲生的女儿忍气吞声这种事情也做得出来?”
“你胡说什么?!”段鸿宝顿时如同炸毛的公鸡,伸出手要给允岚一巴掌,却被张群伸手死死捏住,动弹不得,最后只能罢了,“你能耐了,嫁给霍府,便为所欲为,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我是什么话都敢说,但为所欲为的可不是我。就怕有人嘴上什么都不说,什么坏事都做尽。”允岚说着,眼风扫过屋子里的几个人,最后落在对面的段思涵,“段思涵,你我也别假装什么姐妹,我们没有血缘,更没有情谊。你说我嫉妒你,还给你下黑手,这种理由说出来都不怕人笑话么。还是说,你真的相信,你要杀我这种事,永远不会被人知道?”
“你血口喷人!”段思涵似乎十分几分,脸色涨红。
“是不是血口喷人,待会不就知道了?”允岚冷冷对她一笑,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上面细细写满了供词,还有一个暗红色的红手指印,将这张纸递给段鸿宝。
段思涵看到那供词便后背发冷,只能眼睁睁看着段鸿宝接过,她握紧手指,咬紧嘴唇,不知道在想什么。认错么?她不会的。
段鸿宝伸手接供词的手,微微颤抖,动作也不利索,瞟一眼上面的字词,只掠过几个重要的词,叫人心惊,要转手给耿氏。
耿氏借口头痛,不敢接。
下一刻,段思涵疯了一般,扑过去,抢了那供词,一把撕了,再撕,再撕,再撕,终于成了碎片,她将碎片从手指尖一甩,瞬间纸屑满屋子都是,如同告丧路上洒的白纸。
段思涵满脸得意,笑看允岚:“你别想诬蔑我。”
证据都没了,你还怎么诬蔑我?
“是不是诬蔑,等我上呈到府尹便知。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这人做事十分周密,还有许多张。你若是想撕,随时去找我。”允岚翘起嘴角,对段思涵冷笑,随即又一拍脑袋,“忘了说,我还给你们带了个礼物来。”
说着,叫外面的人将“礼物”带进来。
不一会,四个人抬了个大箱子来,正是允岚带过来的那个大箱子。打开箱门,里面竟是个年轻男子,也没有绑手脚,也没有塞嘴,浑身上下一点伤没有,自觉站出来,面对段鸿宝垂着眼,报出姓甚名谁,为什么在这里,段思涵和轩辕渂曾命令他暗杀允岚的事情,也一点不漏全说出来。
“够了,住口!姐姐,你不要再编故事!”段思涵歇斯底里吼出来,偏那年轻男子就是不停,一直说一直说,如同念经一般。
一旁的耿氏和段鸿宝听着,也如同上了紧箍咒。尤其是耿氏,使劲按着一头白发。
最后段思涵竟听得肚子疼起来,抱着那孕肚,也不喊疼,就是扒着耿氏喊娘。
耿氏终究暴跳如雷,对着允岚一顿吼:“还不赶紧停了!想闹出人命?!”
允岚这才伸手,示意那年轻男子停下。段鸿宝和耿氏便围着段思涵打转,叫人送允岚离开。
若此时允岚离开,段思涵有个头疼脑热的,那都是甩不掉的黑锅。允岚可担不起这罪名,也不想担。
“思涵这会子若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是叫我担心,我可担不起。好歹我会看病,不若我给妹妹把脉也成。”允岚笑看着段思涵,段思涵死活不肯让允岚近身,却还是捂着肚子喊疼。
允岚似乎十分无奈,叹一口气:“我看着,是动了胎气,若不及时医治,怕有小产的可能。真是叫人心焦,思涵你别怕,我随身带了安胎的药,是我从阜疆找一个医术高明的老游医讨的。统共两颗,我吃了一颗,剩下这颗给你吧。”
说着,允岚满脸笑容,从袖口掏出一个大肚子的瓷瓶,从里面掏出一颗黑色的浑圆药丸,黑得油光发亮,光是看着就叫人觉得害怕。
还在阜疆时,轩辕渂派人去杀允岚未果,回来的人便禀报,是一种黑色的药丸,能叫人几乎立即死亡。更何况,允岚的过往,段思涵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她可是从小便会医术,更是以毒物治疗顽疾而闻名。
段思涵瑟缩着退后,死死捧着自己的肚子,一点不让允岚近身,嘴里只喃喃念叨:“我肚子不痛了,不痛了。”
“真的吗?”允岚看着手中这颗药,似乎有些可惜,“思涵,你要不还是让我把个脉确认一下?”
段思涵急忙起身,走了两步,示意自己完全没事了,不需要把脉。
允岚点点头,总结一遍:“嗯,那就好,妹妹若没事,我便放心。妹妹回去若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尽可以托人来跟我说,我府里灵丹妙药可不少。”
终于摆平段府这群妖魔鬼怪,允岚也累得慌。张群去外面叫人安排马车,炙仁则扶着允岚慢慢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