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文书的那一晚,炙仁对着烛火静坐一夜,寒霜透过窗棂,溜进屋子里,将烛火摇摇荡荡。他的眼光仿佛越过了千山万水。
同他对坐的,是脆雪。她冰凉的手指,抠着漆黑坚硬的木桌。屋内生了暖炉,可也抵不过外面骤降的风霜,更抵不住呼啸寒风。
从今夜开始,便是寒冬。
第二日,允岚睡到将近午时,便叫人将炙仁叫来,祝家父母得以证明,炙仁也算是认祖归宗,他们得好好准备一番,为父母祭祀。
在宗人府折腾好几日,允岚身子伤了元气,为了好好养胎,霍为根本不让她出院子,每日有时间便恨不得同她粘着。
今日精神也好些了,该同炙仁好好说话。外间叫了脆雪好几声,都没人应,还是张妈妈端着汤过来,说没见到脆雪这丫头。
允岚坐在床边,沉默一小会,冷风铺面,张妈妈拿出斗篷来,要她戴上。
下一刻,允岚起身便往外走。
张妈妈吓得赶紧拉住她:“夫人啊,你这身子骨才好一些,外面天寒地冻,你可不能吹着了。前些日将军给您的那个厚斗篷,我拿过来您穿上。”
霍为前几日出去,便相中了这厚重的斗篷,近乎纯白的熊皮,十分保暖。
允岚急急裹上斗篷,去到炙仁房里。房屋里,炭火熄灭已久,房间整理得方方正正,干干净净,一丝人气也没有。只漆黑的桌子上,蜡烛燃尽。旁边放着一封信,信上寥寥几笔。
这是炙仁留书,告诉允岚,他走了,带走了那些医书。另外,多谢允岚,为他受过的苦头。最后,他求了允岚一件事,那就是把脆雪的卖身契烧掉。
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多余。
回到房里,允岚从床头柜的盒子里,抽出那脆雪那张卖身契,放在烛火上,燃尽。
在允岚眼中,炙仁依旧幼小,他是削足的鸟儿。
若此后,他只能孤单远走,若脆雪,能给他三分安慰……
那,便如了他的愿吧。
允岚手中拿着那封信,看着门外的枯枝败叶,被簌簌的冷风吹得直颤抖,眼眶不自觉红了。虽然再也没有办法靠近,但还是希望你过得好,过得再好一点。
☆、这是你的命运-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捉虫
十一月的望京,一片肃杀,放眼望去,东边的岐山,层林尽染,浅黄深红交错,秋意已浓。
正午时分,张妈妈陪着允岚出来走走。
允岚晒着慵懒的太阳,寒意还是浸入手背,她拉紧身上的厚斗篷,闭眼享受这温暖宁静的时光。
忽而前厅的青竹快步过来,说是太子来拜访将军,请夫人过去东边暖阁吃酒席。
她一个孕妇,吃什么酒席?
一旁的张妈妈满脸狐疑,只见允岚点点头,拢着斗篷慢慢去了:“太子要来,必然有话要说。”
还没走近暖阁,里面便传来笑闹声,是霍为和太子。
前几日,今上做了决定,要退位做太上皇,传位于太子衽衡,是民意所归。至于三皇子,则莫名被圈禁起来,从前在望京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忽而之间就销声匿迹。
那英王牛鼻子臭烘烘的老油条了,今上六十大寿之后,便如同受了捶的老牛,见谁都低眉顺眼。一时间,英王府门可罗雀。
太子前些日处在风口浪尖,现在时过境迁,风光无俩,不久就要举行登基仪式。
霍为就是为此,恭贺太子。
踏进暖阁之前,允岚闻到一股酒香,皱眉问青竹:“谁说要喝酒的?”
“将军说今日开心,天气也好,便要开酒坛子,拦都拦不住。”青竹挑起眼角,悄咪咪看旁边的夫人脸色。这个将军也真是的,难道忘了新婚那几天喝了酒,被小婢朱虔爬床的事情?尽让他操心。
允岚垂了眼眸,撩开暖阁的帘子,跨步进去。室内摆设都铺上了绒布,虽略微狭窄,但午后阳光照进来,一片暖意融融。
挑起眉眼,允岚先看霍为,他正拿着杯子喝酒。她给太子衽衡请安,恭贺他一番,扶着肚子坐在霍为旁边,只管看着他和太子拼酒热闹,一言不发坐在一旁,没有丝毫劝酒的意思。
酒过几轮,霍为便满脸通红,神智有些不清,忽略一旁的太子,对着允岚一个劲傻笑,最后倒在她胸前,头搁着她的下巴,醉死过去。
青竹从外面进来,小心翼翼问允岚:“我把将军扶下去休息。”
允岚却伸手拦住他:“不用,太子还没吃完。”同时示意他先下去。
这——
青竹满脸狐疑地离开。
一时间,房里静下来,霍为似乎睡着了。
“稽延引荐你给父皇治病,也是我安排的。”太子脸颊上绯红,手中捏着白玉杯,语气里都是愧疚,“三弟要利用当年祝家的事情彻底打垮我,还将父皇气病。我便顺水推舟——”
他说不下去,三弟彻底失去了父皇的信任,对他再不会有任何威胁,但是他总觉得心里堵得慌,喉头哽咽许久,只有一句话:“阿妄,对不起。”
对不起,他终究还是还是利用了她,利用她受的苦,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允岚微笑看他,安慰:“这是你的命运,你也没法选择。”
稽延或许知道允岚的师父大有来头,但不可能猜到凌少峰,因为允岚一直有意掩盖师父独有的诊疗手法。而师父专攻中风,当年就曾救过太子。允岚早已猜到是太子暗中操控。
虽被利用,允岚也无怨无悔,谁活在世上是自由自在一身轻松?太子也有他的制肘和不得已。
衽衡的脸上浮现无力的笑容,眼里都是猩红:“你总是这样轻易原谅别人的错处。你可知,当初你回京,我有无数机会叫父皇将你赐给我,但我没有,因为我是个懦夫!我连自己的命运都控制不了,更何谈你的——”
“我知道。”允岚转头看身边的霍为,他两眼闭着,睡得格外深沉。她叹了一口气,“你是怕,怕你会利用我,阿妄便不再属于你。”
衽衡似乎又回到了年少时,回到了那个告别的夜晚,一望无际的沙漠里,冷风把阿妄额上的碎发都抓起来,盖住她稚嫩的脸庞,却唯独没有遮住她天真的眼睛。
天上有万千星光,她的眼里只有他。
衽衡伸手,捂住半张脸,一道泪痕从他指缝间划出。
允岚低头,看地上的日光,灿烂如莲花,晃人的眼:“我没有怪过你,阿衡。你做得很好,真的。阿妄她早就死了,但是永远都属于你,会活在你的记忆里。”
太子离开霍府时,面若冰霜,不怒自威,见者噤声低头。可坐进了轿子,放下了车帘,他就又变成了那个黑夜里的少年,满面泪痕。
秋日的凉风掀起华贵帘子的一角,投进去一点点阳光,让他不要那么冷。
这一次说了保重,那便是真的再也不见。
是的,他的阿妄也爱他,但是已经死了,是个名副其实的亡女。那年他离开之后,她就像是花一样,枯萎了。
太子走了,允岚也不急着回去。
天色见晚,冷风起,张妈妈摸着浑身的疙瘩,去暖阁劝允岚:“将军还醉着,我叫青竹来陪着伺候,夫人您就先回房。”
看来张妈妈是误会了,以为允岚心疼霍为,要留在这里伺候他。
允岚不应,不动如山坐着喝茶。
一旁的霍为伸个懒腰,适时醒了,真是赶巧。
霍为搀扶着她回房,一路上,半个字没有。
到了晚上,允岚拆了妆面,洗漱完毕准备就寝。
霍为从净室出来,坐在床边,将她揽在怀里,有意无意刺探:“今日我醉了,太子后来有说什么?”
“能说什么?”允岚毫不在意地推开他,还击道,“你不是都听到了?”
霍为好歹打过仗,西北寒暑之地,霍为酒量可是不小。以前朱虔能灌醉他,那都是因为下了药。
霍为今日主动要喝酒,允岚便知道他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
太子心里还记挂着自家娘子,霍为怎么可能不膈应?但有些话非得要说出来才行。
如何才能让这两人把话说完,又能让他们发乎情止乎礼,这可是个技术活,霍为可是斟酌许久,才想到这个好办法。
霍为也知道得罪了自家娘子,便好好哄着她,诚恳认错:“我知道娘子你心思单纯,可耐不住太子有什么想法呢,你说是不是?”
允岚气得伸手捶他的肩膀:“你以为太子是傻的,不知道你装醉?他今日说这话,一半是真,一半也是说给你听。”
太子当着霍为说这番话,不过是尽最后的力气,叫他们夫妻两人和和美美过日子,不要心怀任何芥蒂。
允岚气得脸红,霍为看着格外好笑,凑过去亲她一口,甜言蜜语哄她。
事情点到即止,允岚知道这个理,气儿早就消散,同他商量起望京里的田产房产安置问题。
眼下已是十一月中旬,允岚将近八个月的身子。若是要回鄞州老家,那就得尽早上路,不然就得等至少三个月,她生产完坐了月子再走。
霍为没意见,老太君也想着早点回家。至于留在望京的宅子、铺子和庄子,只能叫亲近的人来打理才好。
霍家这一脉男丁稀少,但旁支还有个堂弟,叫霍羽。之前在东郊的葡萄庄子上打理,能力不错,霍为打算叫他来打理。
“你说的那个葡萄庄子,那边是不是有一块庄子,专门培植花生榨油的?”允岚仔细回想那一块,她对霍家的田产都不怎么了解,更没有亲自去看,只老太君生病那段时间,允岚帮着看了一段时间。
那块地面阳,适合种葡萄,创收很多,利润丰厚,每年还有一部分葡萄上供朝廷。她也见过霍羽一面,是个儒雅古板的年轻人,让人印象深刻。
而隔壁种花生的地,则是罗员外的庄子。
早先朱虔爬床,允岚一气之下,将她打了几十板子,又将她许给刘管家的儿子刘大。后来,霍为想弥补夫妻情分,将朱虔发卖出去,卖的正是罗员外的花生庄子,听说那里十分困苦劳累,要一天到晚不停劳作。
管家儿子刘大倒是个多情的,求霍为没用,便自作主张,请求调到葡萄庄子上去当二把手。放弃自己父母辛苦铺的似锦前程,也只是为了照看一些朱虔。
可能有些人就是天生好命。
想到这里,允岚不禁唏嘘:“就按你说的来做。”
霍羽来打理庄子,刘大也可以升做葡萄庄的一把手。
十一月的望京,干燥寒冷,允岚夜里总是手脚冰凉,便缩在霍为怀里,有个大火炉取暖,比什么都好。
夫妻两人躺着床上,安享这静谧的冬夜,屋子里的炭火烧得红彤彤,完全隔绝屋外那呼号的北风。
北风吹了一夜,第二天,霍家门房张嘴打哈欠,拉开大门,门外一个女子哭天抢地,似乎死了人一般。
门房定睛一看,那女子衣着朴素,怀中抱着一个婴孩。母子两个一齐哭起来,叫人头都大了。那女子嘴里不停喊冤,仰着脖子痛哭,数着霍家夫人段允岚的罪过。
周围好些人,对着霍家门牌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斜眼看着地上这容貌艳丽的女子,和她怀中刚足月的孩子。
那女子爬行着,一步步往霍家大门钻。门房吓得赶紧关上门,屁滚尿流地去找将军,将军还在房里睡着,青竹在外面守着。
青竹站在寒雾里,听着描述,手也不搓了,敲门将霍为叫出来。
霍为尽量小心,出去关门时,允岚还是被吵醒。听门外有人小声讲话,似乎就是不想叫她听到,便生了警惕心。
霍为同青竹走了,早饭也没回来吃,一早上静悄悄的。
允岚越想越不对劲,她叫来张妈妈,问她今早出了什么事。
府里这些妈子,看起来不起眼,其实消息最灵通。
☆、来者不善-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捉虫
府里明显情况不对,面对允岚的质问,张妈妈顾念着她身怀六甲,死活不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