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忘离在等,等周伯将心事和盘托出。
就算他不问,周伯也一定会说。
果然,不出他所料。
周伯的儿子和老伴全被穷奇吞了。
那是年前一天,一家三口本该欣喜过年,老两口包好饺子,一个个圆润剔透的饺子下了锅,想翩翩元宝船要飘回家。
但儿子为了多赚些银子,多卖些对联年画,熬到很晚,熬到整条大街空无一人时才要收工回家,他背着大大小小的竹筐,筐里装着麦芽糖,一手里提着五花肉,一手提着条肥大鲤鱼。
那是他们过年的时候才舍得吃的,一年到头来忙活了整个春夏秋冬,忙活了不知多少个晨明薄暮,在年前的最后一天终于可以享个福,吃点好的。
老两口忙了一天,将不大的篱笆草房收拾的干净整洁,盛好饺子等儿子回来,不远处黑夜天空烟火绽放,一片和气融融。
但等了许久儿子都没回来,周大娘不放心便去寻了,那时周伯正犯哮喘,冬季尤为严重,便没跟去。
谁知这一晚后,他再也没见过老伴和儿子。
木桌上的水饺早就热气消散,观音前铜炉的香也烧成灰烬,这个年过去了,黎明将要破晓,天穹泛起青白,春天又将归来。
他却失去至亲,孤苦一人。
这镇里被怪物祸害的家不止我一个,有人失去至亲,有人失去挚爱,我都恨不得能将那怪物剁成肉泥,咳咳。周伯满面通红,慷慨激昂,佝偻腰使劲拍下木桌。
你们两位应该不是普通人吧。周伯虽人老面黄,但心思细腻,这个时候怎还会有外人来这黑水镇,所有人都避之不及,就连镇上一半村民都逃去临镇,投奔亲戚。
只有些孤家妇孺或生来就在黑水镇的村民,根本无处可逃。
哦?我们就是两个游山玩水的道士,路过此地罢了。景湛挑眉,朝苏忘离走,坐至他身旁。
昨夜在朱雀大街,你们就是与那怪物交手之人吧。这话没有一丝疑问意思,似在平述事实。
没有苏忘离允许,景湛不敢擅自回答。
两人都没回周伯话。
苏忘离转头看着景湛,怎不说了?
景湛有些疑惑,挑眉勾唇,肘抵木桌手撑面,没师父的允许,徒儿不敢擅自说话。
方才我可允许你说话?
那是怕师父累,徒儿替师父答话。景湛反应倒是快,轻而易举将矛头指向苏忘离。
苏忘离皱眉,双眸紧盯景湛。
虽藏得极深,但景湛依旧捕捉到苏忘离眼中的审视,心中不由一笑。
到现在还在怀疑徒弟,这可不是师父该有的。
苏忘离转回头叹口气疲惫的望着一脸怔愣的周伯。
这也替为师答吧。
景湛这才慢悠悠开口,在下是云台山修道之人,跟随师父前来补妖除魔,方才隐瞒实属无奈之举,还请周伯见谅。
这话说的毫无破绽,既将身份目的表明,又将方才隐瞒之举解释清楚。
好一个云台山除魔道士。
苏忘离总觉景湛这孩子虽看似仅有十八九岁,但做事细腻,心思聪慧,言谈举止远超于十八九岁孩童,有时甚至连自己都无法察觉他心中所想,而他却能轻易看出自己心中所思,实属异常。
但苏忘离直到如今却未能找出这人破绽,无论是在蓬莱山合.欢亭,还是九重天仙会,亦或是与穷奇的那一战,自己没出手便是想试他功力,但这人毫无破绽。
难道,是自己想错了
既然如此,两位道长肯定有办法收服穷奇对吗!周伯比起方才更加激动,竟站起来颤巍巍要跪下。
被景湛一把拽起来,别别别,您这样可是折我寿啊周伯。景湛哪能让一个年事已高的人跪自己,立马将他扶起来。
若能除这怪物,两位道长要什么都行,只要周某有,便绝对会给!周伯两手紧抓景湛衣袖,衣袖被抓出褶,密密麻麻,随周伯颤抖的手来回摇晃。
除魔本就是在下之任,就算您不求,我们也一定会将穷奇收服,绝不会让它再祸害人间。苏忘离轻启薄唇,语气疏离冷淡。
好,好.周伯两手依旧紧拉景湛,转头看着苏忘离,双眼通红,话音颤抖,终于,我的儿我的妻.他伸手摸把脸,拭去脸上泪水,声音却依旧哽咽。
便在此时,远处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闻声是从朱雀大街传来。
这村子都这样了,还有心思娶亲?景湛嗤笑一声,扶住周伯引他坐下。
二位有所不知,娶亲的乃是镇上大户陈家小儿子陈九泉,娶得是岳家女儿岳想容,周伯又叹口气,这陈家家大业大,与其余城镇中的商贾大户都有联系,虽说黑水镇闹怪物,但陈家不怕,该做什么便做什么。这岳家又是是从商起家,要靠这谢家才能拓宽门路。
也是,芙蓉帐内春宵暖,若是能得□□,做鬼又何妨?景湛桀骜不驯,鲁莽不羁,什么话都能说出口。
娶亲,既是喜事,那我们也去沾些喜气如何?师父。景湛走近苏忘离,一手擒住他手腕,将他轻拉起来。
人间娶亲有何可看,若是你春心萌动想看新娘,那便自己去。苏忘离疲惫不堪,昨夜本就没得休息,今早又被说媒之人搞得头昏脑涨,现在只想闭目养神,睡上一觉。
新娘子不及师父好看,没什么好看的,但徒儿还从未和师父一起看过娶亲,景湛拉住苏忘离,防止他手腕挣开,师父便陪徒儿去看看可好?
景湛委屈皱眉,拽着苏忘离手腕来回晃荡,虽做事成熟谨慎,但面上却还未脱少年稚气,引得人极想怜悯。
陈家娶亲是大排场,镇上大多是人都赶着去看,这位小道长既然没看过娶亲,也可以去瞧一瞧,增长见识。周伯看景湛如此可怜,便心向他,忍不住帮他说话。
那便去吧。苏忘离鬼使神差应了景湛请求,抽回被景湛来回摇晃的手,深深叹口气。
自己也不知为何,在景湛面前,规矩道理似乎一文不值。
朱雀大街
除了那几处被砸成粉碎的摊铺,一切都似原先模样。门庭若市,琳琅满目,锣鼓声天。
人越聚越多,摩肩接踵不断从四方涌来,为看娶亲,为沾喜气。
只见一排穿红服带红花的两队人马浩浩荡荡从远处慢慢走进,像条巨长无比的大红喜龙,望不到尾。
队伍最前头白毛骏马头戴大红喜花,背驼大红喜服男子,那男子样貌虽不出众,但胜在仪态端庄,坐于马背之上,腰挺笔直,一手牵大红缰绳,一手扶于马身,脸上喜气抑制不住,嘴咧着,不断回首朝百米外花轿望去。
苏忘离跟随新郎目光看过去。
只见四个大汉皆着大红衣裳,手台锦花大轿。大汉配喜红,好不滑稽。
罩轿子的帷子选用大红彩绸,帕上绣有富贵花卉和丹凤朝阳两种吉祥图,点缀以金、银两色,花轿四角各坠一个大彩球,彩色流苏,一垂到底,随花轿来回颠晃,活脱脱一抹鲜艳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