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时念走回父母家,她的行李在那儿,里面装着她的证件,她要拿到。
进门时,正碰上家门口站着宋文晋在北城这边物理研究所的助手,他穿一身制服,局促挠着头跟门里的宋文晋说话。
“教授,您今天提前下班,刚走几分钟,就有个律师送来这个档案袋,让我务必亲手交给您,他说不用送到家里,请您在研究所看,但我觉得,万一着急呢,就还是给您送过来了。”
不明就里的助手走后,姜时念直直望着那个一丝不苟的档案袋,宋文晋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当做是研究上哪个环节出具的法律报告,以为女儿和妻子都好奇,就直接拆开,抽出冰冷规整的纸张。
里面端正装着几叠正式文件副本,规格标准,签字盖章。
签字人是沈延非。
第一份,是完整的财产转让协议,条理清晰,罗列明确,几页详细排开,每一条象征的天文数字都在刺激一生沉迷学术的固执物理学家。
列到最后,整份协议无懈可击,汇总了沈先生名下的所有个人财产,肃穆文件下,只有被转让方签字处是空白,等待另一个人落笔,而时间早已填好,是姜时念被他带回望月湾家里,点头嫁她的第一晚,与那份婚前协议同时诞生。
第二份,是遗嘱。
沈先生口述,再由律师整理,出具的正式书面文件,经过公证。
他同样将所有自己能够拿出的,给予的,毫无保留,交付给他的妻子,时间是他航班起飞当日,从她身边离开之前。
宋文晋的手已经在控制不了地发颤。
最后一份,是沈延非的亲笔,写在一张雪白严肃的文件纸上。
短短一页,字迹风骨张扬,力透纸背。
“您憎恨的资本家姓蒋,他们当年从事汽车制造,动力概念急需革新,为了私利,限制您的自由,导致穗穗遗失,这个仇,我为她报。”
“您的听障同僚,早年已经亡故,这份怨根深蒂固,我不强求,您可以全部转移给我,我早已经习惯被长辈厌恶,很可惜,我右耳无法治愈,要让您一生抱憾。”
“她的安全,我拿自己负责。”
“您要聘礼,我几倍奉上。”
“您不满的钻石,几十克拉我也会备齐。”
“只是穗穗无价,对我而言,全世界给我也不可能跟她比较,您不必因为门第阶级,把我看重,把她看轻。”
“财产转让协议,在她正式到我身边之前就已经拟好,签字生效,我没有让她看过,是知道她不会落笔,惹她伤心。”
最后两行,他曾坐在飞驰的车里,骨节雅致的手指握笔,在斑驳光影中郑重勾勒,锐利划破纸张。
“我活着,我有的一切都属于她,她不可能无依无靠。”
“我早死,那这份遗嘱替我庇护她,我的灵魂也永远捍卫。”
第58章
姜时念站在宋文晋的对面,起初没有看到档案袋里这些内容的全貌,她还能如常站着,好好呼吸说话,表现得像个冷静的正常人,都已经很困难。
但生活里多年来只有找女儿和学术研究的宋教授,根本没想象过会收到这种分量和意义的回答。
他一字一字看完最后一页沈延非亲笔的纸,瞳孔持续收缩着,不受控制一抖,纸张太轻,他来不及去抓,就从手里倏然滑下去。
纸映着玄关的灯,泛出光晕,在姜时念眼前飘落。
上面太熟悉的字迹,和电光火石间扎进眼眶的几个刺目词句,在把她短暂的冰冻僵直之后,就成了一把击穿身体的枪,只有自己能听到的轰然塌毁声里,她勉力维持着的都宣告失败,被他撞碎。
姜时念蹲下身,把纸捡起来,捧着仔细看,一遍一遍来回反复,她闭起眼喘了几息,终于有些站不起来了。
俞楠还没从过度的震惊里回神,就见到女儿反应,泪也不知怎么突然夺眶而出,急忙上前搀她起来。
姜时念牢牢握着妈妈的手腕,轻声说:“把那些……都让我看。”
俞楠发慌,直觉出大事了,不敢轻易刺激她,赶紧从宋文晋那里抢下,放到她手上。
她缓慢翻着,一字不漏地往下读,声音很小,读到遗嘱的结尾时,她胸口好像仅剩的氧气也没了,伏在几叠发凉的纸上,挡住脸,眼前是他亲□□代身后事时的神情和目光,离别前一路,他一刻不松手地紧紧抱她,她趴在他怀里,听他心跳睡着。
她不再出声,湿润痕迹无声地深深渗透。
宋文晋看得心绞,要去拉她,她虽然安静,整个人却是防御性的,他伸出手又攥住,走进客厅烦躁地踱了两圈,脸上习惯性的冷毅隐隐失控,试图挥开那股不该有的情绪。
不到一分钟他又大步回到女儿跟前,低声拧眉说:“他这什么意思?跟爸爸宣示权威吗?我当时——”
宋文晋不太自然地冷道:“当时不过随口说几句话,想让他不要站太高看你,他现在竟然逐条针对!年纪轻轻又拿遗嘱这么不吉利的东西,是不是太偏激了?这样的人你跟他在一起,真能安心?”
姜时念蜷身咬着手背,极力忍下心底被剜开的灼热痛感。
她抬起头,把胸前压着的一摞纸叠整齐,抓着门边重新站直,跟宋文晋焦灼的眼睛对视,满口辛辣,干涸地发出声。
“不是针对,是因为面对我父亲,他把你每句话都看重当真。”
有些话一旦开了口,就再也压制不住,想全部倾泻,想把那个触摸不到的人轻轻剖开,闯进怀。
“他不是一个要被排除在外的入侵者……”
姜时念魔障般想象着那天露台上,她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家庭里,而沈延非却在她同一屋檐下,听着锥心折骨的话。
“爸妈,我们都没有那么好的运气,能失散二十多年凭空重逢,是他拿一点可怜的线索,在全国大海捞针好久,才让我找到这个家。”
“他为了抚平你们多年的遗憾,造出这个我们幸运相遇的乐园,他自己却成了没有门票的游客,被排除在外。”
姜时念强撑稳定,翘了翘嘴角,心平气和地颤声说:“爸爸……我不怨你私下对他说那些话,我知道你心意,可我真的太疼,你理解吗?”
她没血色的脸上在笑着:“他对我从来没有站高过,他是把自己压得太低,那个在你眼里,位高权重琢磨不透,显贵到跟我处在两个世界的人,低得连他的命和人生都要拿出来为我挥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