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延被他温腻手指在脸上这么一划,呼吸都不稳了几许。当下眼神一暗,飞快攥住他作乱的手,压抑着眼底深深的情绪,咬牙切齿开口,你是故意气我来着对吧?
沈惊鹤听他恶狠狠的口气,倒也不恼,狡黠笑得像只小狐狸。他抽了抽手指,没抽动,便也任由梁延紧紧攥着他,只是扬起眉一偏首,你还没回答我呢,我要去添香楼,你生气做什么?
梁延看他的眼神闪动了片刻,最终还是强行冷下脸转过头,一手却仍是牢牢捉住沈惊鹤的掌心不放,语调有一丝生硬,走吧,你既想去瞧个热闹,我们便早点去占个位子。
沈惊鹤早知他会有如此反应,也不作答,只是轻轻回握住他的手,一个没忍住,别开眼愉悦地轻勾了勾唇角。
吹竹弹丝珠殿响,坠仙双降五云中。
甫一踏入添香楼精美华灿的大门,便闻得一阵甜而不腻的香风流转着飘开。光彩炫目的华灯之下,来往穿梭着莺莺燕燕娇软娉婷的身影,管弦丝竹声声婉转,时不时还听得几声巧笑与软语,直将大堂内早已占了位坐好的百姓们看得两眼发直,目不暇接。
楼内中间是一座高高的白玉台,台上尚不见人影,只是摆着一架七弦古琴。周围层层笼着真珠帘与粉鲛纱,白烟袅袅,宛若人间仙境。
门口一脸恭敬笑意的仆从收了入场的银两,殷勤地指着路,两位客官可在大堂内随意找一处坐下,万勿拘束。若是嫌堂内拥挤吵闹,也可再交一份银子,坐到二楼专门的雅座。雅座有专人伺候着茶水,一会儿玉姑娘会在中间那座高台上演奏,您从上看下去也更为清楚。
梁延无论是对茶水还是对什么玉姑娘都没有兴趣,然而他看向大堂内花蝴蝶一般轻盈穿梭着的姑娘们,间或还掩唇娇笑着倚倒在客人的怀中,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脸色隐隐又有发黑的趋势。
二话不说又掏出一份银子塞到那仆从手上,梁延拉着沈惊鹤就想避开脂粉香气往楼上走。眉开眼笑收了银钱的仆从却是忙不迭拦下了他们,领着他们二人到身后不远处的一张长桌旁。
今日咱们添香楼举办的是假面夜宴,来往的宾客都要选取一张面具覆在脸上,这样谁也认不出旁人,玩得才能更加开心。二位公子,不妨且选一张自己心仪的面具吧?
竟还有这般花样,不愧是京中闻名的添香楼。沈惊鹤失笑着感慨一句,低下头望向桌上摆着的一堆形形色色的面具,指尖在冰凉的金属面上一一划过。
他犹自笑着,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整个人浑身一僵,微偏过脑袋小心觑着梁延。眼神躲闪不提,面上也有些发烧。
梁延看着他忽然止住动作,一愣之下,也是倏然反应了过来。
他蓦地和缓了脸色,专注看向沈惊鹤的双目中有着浅淡而温柔的笑意。
面具么?
他们之间关于面具的故事,可是说来话长。
沈惊鹤不自在地转回了头,莫名有些心慌。他也没了再细细挑选的心思,只随便拿起叠放在一处的两个面具,恰好一银一黑。
就这两个吧。他把银色的面具留给自己,黑底乌纹的另一件递给了梁延。
梁延没接,却是先替他将面具细心绑好,这才拿过自己的戴在面上。
沈惊鹤选的那个银色面具从眉眼一直遮到鼻尖,线条流畅,不见什么繁复的花纹,在灯火的照映下却是无端显出一股惊心动魄的美。
很好看。梁延透过面具看着他,嘴角噙着一抹淡笑。
你的也是。沈惊鹤抿了抿唇,小声说完这一句后,又掩饰性地拉了梁延的手急匆匆将他往楼上带,一路上都微低着头。发丝滑落,露出微红的耳尖。
等两人在楼上雅座坐定,侍女送来茶水瓜果之后,他们终于能安安稳稳待在座位上,只等着过一会儿那个玉姑娘的登场表演。
有两个鲜衣高冠的身影走过,环佩玎珰之间,隐约传来交谈声。
宋兄,这么巧,你也来听玉蝴蝶抚琴啊?
是啊,早就听闻添香楼的琴魁一曲仙音,名动京城,今日恰好得了空儿便过来瞧瞧。只是不知等玉姑娘演奏完之后,若是出的价钱合适了,能不能嘿嘿。
宋兄,你也别不听小弟一句劝,这等美事,咱们还是别想了。谁不知道玉蝴蝶早就跟了三皇子,旁人平日里连见上一面都嫌难。宋兄便是出得起这个钱,恐怕也没有这个福分啊!
这原来如此。唉,也罢,那愚兄还是专心欣赏美人琴音为好。
三月才得一次的演奏,咱们自然是要好好珍惜。听闻三皇子今日不在城中,一会儿若是有幸得了玉姑娘的青眼,兴许还能被她单独请去再多听一曲呢,哈哈哈
两人越走越远,声音也逐渐变小,直至消失不见。沈惊鹤和梁延对视一眼,彼此都在眼中看到了惊讶与兴味。
倒是有趣得很沈惊鹤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抿唇一笑,原来我这三皇兄整日里除了想着尔虞我诈之外,也有一颗怜香惜玉的心啊。
梁延好笑地瞥他一眼,放下手中的茶盏,看来今日我们是可以大饱耳福了,连三皇子都倾心不已的琴音,想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沈惊鹤欣然点头,还欲再开口,添香楼内的灯火却是慢慢地一盏盏熄灭了。方才的熙攘吵闹声倏尔尽数消失,楼上楼下的众人皆是屏气坐正,一瞬不瞬地紧紧盯着昏暗的高台中央,期待着演奏的正式开始。
一声清越缠绵的琴音忽然在楼内响起,几息之后,连绵婉约如流水般的泠泠琴声由弱渐起,悠悠泄出于葱白指尖,如鸣佩环,冷浸一天星。
高台上的灯烛倏尔如莲花瓣一般,从最内层往外一圈圈亮起绽开,直到白玉雕就的高台彻底笼罩在盈盈的柔光之间。水晶帘被一层层次第掀起,重重叠叠的薄透粉纱被浅淡香风吹开,露出了莲花花心间风姿绰约的绝代佳人。
她的面上罩着一层薄薄白纱,透过白纱,隐约可见姣好的眉眼。她抬起头来,似是含着千种风情的眼眸徐徐扫过座下,玉指轻拨,朱唇轻唱。
东风著意,先上小桃枝。红粉腻,娇如醉,倚朱扉。记年时,隐映新妆面
清歌一句,似芙蓉泣露,昆山玉碎,有一种清孤自许,却是丝毫不流于俗媚。
沈惊鹤侧耳细听着曲子,却是逐渐蹙起了眉,喃喃轻语,这个曲调听起来很熟悉,却又不完全相仿这是《六州歌头》?
梁延听他这么一说,这才发觉曲调的特别之处,他不禁讶然地挑起眉,这般风韵绮丽的填词,竟然会属于如此词牌?
沈惊鹤愈发觉得有意思了起来,他微微一笑,《六州歌头》本是鼓吹曲,苍凉悲壮,多写吊古之情,不与艳词同科。这个玉蝴蝶玉姑娘却是有趣得紧,化此悲壮激越之曲为短声促节、繁句密韵,唱了一曲桃花人面,缠绵悱恻,委婉低回,却不失清高决绝之态,实在是动人得很。
泠泠琴音依旧继续着,似春风化雨一般拂过众人,令人如痴如醉。
梦佳期。前度刘郎,几许风流地,花也应悲。但茫茫暮霭,目断武陵溪。往事难追。
沈惊鹤满脸欣赏地听着高台上若珠落玉盘的琴音与歌声,赞许地点头,巫山夜雨弦中起,湘水清波指下生婉转绮丽,可是偏偏又暗藏一等格调激越的风骨,不似寻常歌妓一般带着股挥也挥不散的脂粉气。此等琴声竟然会流落风尘,如此妙人,着实是不得不令人扼腕叹声可惜。
沈惊鹤前世本就对曲乐颇有研究,小有所成。如今闭目聆听,下意识按照自己惯来对乐曲的欣赏客观评判着,却没注意到一旁的梁延眸色愈沉,脸色也随着他的夸赞愈发发黑。
gu903();等到他好不容易从琴声中微笑着睁开眼,却是冷不丁看到对面的梁延正眯着眼向他看来,神情莫测地勾了勾一边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