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帝留下太子和四皇子共同监国,浩浩荡荡的长队出了上京。
意料之中的,慕锦兮在出行队伍中看到了苏珩。
他骑马跟在昭和帝的车架旁,面上看不出喜意又或者得意,仿佛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慕锦兮却知,他那个位置惹得多少人嫉妒艳羡。
在外人眼里,苏珩没有官身,仅靠慕远的推荐和一次确实惹眼的事情便得了昭和帝的赏识。这样的运气,怕是别人学都学不来。
苏珩仿佛察觉到来自队伍尾端的视线一般,不经意地回了下头。
慕锦兮连忙放下车帘。
“姑娘。”尔雅还是有些局促,“您怎么忽然又改主意了。”
想到大家出门时竹青露出那种独守空房的哀怨神情,她总归是不好意思的,便是姑娘要多带一个人,本也不该轮到自己。
慕锦兮亲自摸出刀子削了个梨:“本想府中应该是安全的,可又觉得,或许府中还没外面安全。”
尔雅听得一头雾水,她一个小丫鬟有什么安全不安全的。
“你不用担心,在我身边,定会让你平平安安的。”梨子咬得脆响,慕锦兮寻思着这段行程将会途径的几个州郡,“无论到了哪里,你们两个都要紧紧跟着我。”
“可是……”绾衣看起来有些犹豫,“总有我们不合适出现的场合。”
“那你们便找个侍卫跟着。”慕锦兮掀开车窗帘,示意道,“看到苏珩后面那个没有,若是你们找不到我了,便紧紧跟着他。”
她所指的侍卫说是侯府的人,实际却是苏珩的属下。
这种时候,她或许信不过侯府内部,却相信苏珩挑人的眼光。
尔雅讪讪应下,绾衣却满是忧虑,自家姑娘三番五次这般说,仿佛笃定会出什么事情一样。更何况……她看着慕锦兮发间簪着的那根金簪,莫名就觉得不安。
“慕二姑娘,贵妃娘娘请您到她车架上一叙。”
外面传进一个低低的声音,有些尖细,慕锦兮瞬间便分辨出是越贵妃宫中的内侍。
没错,此次前往江南,昭和帝连越贵妃都带上了。
他在皇城中坐不住,一年有四分之一的时间都在大燕的大江南北,但鲜少会带着后妃宫眷,也不会这样兴师动众。
慕锦兮至今不知这位圣上为何会忽然想要巡查江南。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慕锦兮仔细净了手,这才掀开车帘钻出去,车边候了人要扶她一把,她却没讲究那么多,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麻烦公公了。”
越贵妃的车架紧随圣上之后,此时马车停下,诸多贵人们出来伸腰捶背,显然在那方寸的地方困的难受了。
而越贵妃马车中却半个人都不见出来。
慕锦兮踩着小凳上了马车,在车帘外问了安。
“快进来吧。”越贵妃的声音依然是那般悦耳动听,丝毫听不出已经三十有余,仿佛还是二八少女一般娇俏。
慕锦兮钻进马车,便看到越贵妃慵懒地倚在软垫上,面前摆着一小碟麦芽糖,纤细的指尖还沾染着一点糖色,舌尖细细舔着手指。举手投足都是魅惑……
饶是她是一个女人,也忍不住看得痴了。
“瞧你,发什么呆。”越贵妃仿佛没有骨头一般,手腕搭在宫女身上才借着力微微坐起来。
慕锦兮微微低下头:“自是看娘娘姿容无双,难怪宠冠后宫。”
她这是说的实话,越贵妃这般国色天香,娇嫩鲜活,任哪个男人都不可能不心动。
越贵妃却是笑了笑,对这样的恭维并不精心,只是点着面前那碟麦芽糖:“你也莫要笑我,苦日子过惯了,便想着能天天有糖吃就很好,养成了习惯也就改不掉了。”
“娘娘真性情。”慕锦兮坐得端正,“谁说富贵了便不能嗜糖。”
“你这丫头,惯会说话。”越贵妃轻轻拨弄着手腕上的一串珠子,“本宫能有今日,都要多亏了皇后娘娘,她的恩德,便是结草衔环都还不清。”
慕锦兮脊背蓦然一僵,越贵妃和王皇后交锋的模样她历历在目,可不像是要报恩的模样。
越贵妃看慕锦兮实在拘谨,便笑了笑:“罢了,不说这些了。”
“本宫在马车中待的乏味,便想找人随意聊一聊,凤元那性子半刻都坐不住,想来想去便想到了你,不要嫌本宫占你时间便好。”
“怎会,臣女巴不得能守着娘娘呢。”慕锦兮说得极为客套。
“二姑娘可有在留意亲事了?”越贵妃又含了一块麦芽糖,唇齿霎时有些模糊。
然而,慕锦兮在听到对方的问话时,还是难免紧张了些。
“不曾。”她想了想,还是如实交代。
“你如今是圣上亲封的郡主。”越贵妃懒懒道,“亲事马虎不得,得是好好挑选一番才好,也不必非得瞅着高门大户,圣上如今有意开恩科,若是有青年才俊,并不是不能考虑。”
慕锦兮越听越诧异,最后几乎压不住自己的表情。
越贵妃竟是真的在聊她的亲事,而不是借机给四皇子拉好感度?
甚至将圣上准备开恩科这种还未广泛传出去的消息告诉她,当真是把她给搞糊涂了。
想着,她也没什么再避讳:“娘娘此意,可是陛下有心抬举寒门?”
越贵妃定定看了慕锦兮一会儿,将装着糖的碟子推开,瞥向两个宫女:“你们去看看凤元公主可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
这便是要屏退左右了。
见人走了个干净,越贵妃才缓缓道:“你是个聪明的,我也不瞒你,同那些寒门或是清贵之家联系越紧密,与你们越好。庆山侯深得陛下宠信,他自是不必担心什么,可他若不在了呢?”
越贵妃的话同慕锦兮的意思也差不多,总归是要早些准备起来。
“不敢欺瞒娘娘,臣女原是想若爹爹和刘大人的长女能促成好事,陛下也必能开怀。”
“刘善?”提到刘首辅,越贵妃皱了皱眉头,“他那长女……”
似乎想起来什么,但越贵妃并没有开口,只是摇摇头:“这个你先不要急,平日宫中有宴,也曾召她进宫,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越贵妃这便是和慕锦兮抛了真心出来。
慕锦兮却越来越奇怪,完全不明白自己何德何能得到越贵妃如此信任,于是话语之间她更是谨慎。
转而,越贵妃便又提起了别的事。
“本宫听闻,太子殿下自你那冰宴出来后,回到东宫大发雷霆。”
慕锦兮有一瞬间竟然不知该怎么回答:“殿下被下人欺瞒,心情不好也是有的。”
“欺瞒?”越贵妃难得带了冷意,“再这样下去,怕是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娘娘!”慕锦兮惊道,“小心隔墙有耳。”
“放心吧。”越贵妃摆了摆手,“这附近没有他们母子的人。”
可那到底是大燕的太子,便是让圣上的人听到也不好啊。慕锦兮有些紧张,与此同时,又有什么念头划过,纷乱的难以抓出一个头绪出来。
为什么越贵妃会一点都不在意,又为什么敢论太子是非?
“你这个傻丫头。”越贵妃无奈摇摇头,“不过也好,到底是人心叵测,越谨慎便会越安全。”
慕锦兮心里一直绷着一股劲儿。
她不敢相信越贵妃,可越贵妃仿佛一点都不在意。这样的信任真是把她彻底弄糊涂了。
想起前世之时,每每看到越贵妃,对方总是那般冷艳睥睨的神情,仿佛并不将自己放在眼里,更不要说露出一丝半点的善意。怎么此番竟似换了个人。
只见越贵妃掀开车帘,若有所思朝外头看了过去。
“走一截便要歇一会儿,若是坐着马车到江南,还不知要多久。”
慕锦兮猛然想起什么:“可是会转水路?”
“对。”越贵妃也不放下车帘,仿佛专心致志欣赏外面的景色,却也没耽误和慕锦兮说话,“等到了淮宁便转水路,顺着淮水一路去往江南。”
慕锦兮却喃喃道:“我总觉今年犯水。”
“什么?”越贵妃一下没听个清楚。
“无甚,臣女瞎说的。”她不想在这里危言耸听,便也朝着马车外看去,不期然竟然对上了苏珩的目光。
此番可不是在车队尾巴那般遥远了。
苏珩几乎就在越贵妃车架前不远的地方,一个回眸,慕锦兮便能清晰地看到他似笑非笑的眉眼。
她猛然放下车窗帘,莫名觉得心跳如擂鼓。
越贵妃却是带了一副看好戏的神情:“要说这苏珩也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青年俊才,陛下方召他入宫的时候考他策论时政,连出三题,对答如流,当下便是龙心大悦,也不知庆山侯从哪里挖出这么个人才。”
慕锦兮的关注点却在别的地方:“全上京都认为,他是爹爹的私生子。”
为什么偏偏越贵妃不这么想。
越贵妃却是一声嗤笑:“都是闲的没事干的嚼舌根,若真有这样出类拔萃的一个私生子,庆山侯为何不早早让他认祖归宗,还这样无名无分下去。”
慕锦兮直觉这不一定就是越贵妃的理由。
“还是贵妃娘娘看得明白。”慕锦兮垂着眉眼。
越贵妃饶有兴味地打量了片刻慕锦兮,不经意间又塞了一块糖:“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娘娘。”慕锦兮苦笑,“臣女仅仅是个后宅女子,若是知道了什么不应该的,不但没有半点益处,还会带来祸患。”
越贵妃点头:“你倒是看得分明,我若是同你一般便好了。”
她的话音甩得悠长,似叹似愁。
慕锦兮便盯着眼前那一杯温水,看它在马车的微晃之间荡起一圈圈的涟漪,默默掐住一截袖口。
“本宫出身贫寒,刚入宫之时,总担心走一步错一步。”越贵妃不知是在和慕锦兮说,还是在自言自语,“便是有皇后娘娘相互,也觉得无助极了,这皇宫中每人都有两张面孔,他们前面对你阿谀奉承,背了人却百般欺凌。”
慕锦兮心中一寒。
皇宫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去处,一个被帝王后妃带回来的农女能得到多少重视?私下里不知受了什么苦楚。
“你可知为何我连替小四求娶你都不提?”
“盼娘娘明示。”这的确是缠绕在慕锦兮心头的问题,若是同皇后一般谋划也便算了,却不是。
庆山侯府多大的诱惑,越贵妃竟然一点都不动心?
“庆山侯本就因是纯臣而得圣眷。”越贵妃笑了笑,“这些皇子,谁沾上了你,陛下都不会欢喜,他不会乐见庆山侯偏向任何人。”
“而且……”国色天香的贵妃娘娘伸出纤纤素手,涂着蔻丹的指甲在慕锦兮鼻尖轻轻点了下,“小四的性子,护不住你。”
“谢娘娘爱护。”慕锦兮总觉得越贵妃似乎是话里有话。
徐行的马车又渐渐停了下来。
“行了。”越贵妃似乎有些乏了,微微阖眸,“凤元早便想找你,让本宫给截胡了,快去吧,别让她急了去陛下那里告本宫的状。”
想到凤元公主的小脾气,慕锦兮露出个笑容来。
“臣女告退。”
慕锦兮原想着先回马车上歇息片刻再去找凤元公主,谁知才走了一小截便听到身后传来‘哒哒哒’的马蹄声。
“慕锦兮。”和马蹄声一起响起的是凤元公主清脆的嗓音。
慕锦兮回头,便诧异地看到凤元公主一身英姿飒爽的装备骑在骏马之上,手执长鞭,眉飞色舞的模样很是夺目,有好几个伴驾的年轻王公贵族都忍不住看了过来。
“公主殿下好精神。”慕锦兮也笑吟吟地看着。
“慕锦兮,你敢不敢和我比骑马。”凤元公主牢牢握住缰绳,控制骏马慢慢踱步。
“殿下。”慕锦兮指了指自己的襦裙,“您让我这样和您比?”
“哼,别说你没带骑装。”凤元公主甩了下鞭子,小心的避开慕锦兮,“还是你瞧不起我。”
慕锦兮确实带了骑装,毕竟出门在外,会遇到什么场合都不知道,自然会准备的一应俱全,光衣服都装了两箱子。
“殿下。”慕锦兮无奈。
“我不管。”凤元公主哼哼了一声,往日在慕锦兮面前的公主威仪都扔了个一干二净,“反正我带你来了,你得陪我玩。”
说起来,慕锦兮确实很感谢凤元公主,不然她还真不知道怎么才能跟来。
于是叹了口气,回马车去换骑装了。
慕锦兮换了一身玄青银丝团祥云的骑装,卸去珠宝首饰,将长发利落地束起,远远看去,不知哪里来的俊俏少年。
再一番行云流水一般地利落上马,原本十分的颜色全都带上了英气,让人忽视掉容貌,只能留意到慕锦兮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不属于后宅女儿那种果断杀伐之气。
那是与生俱来的韧劲。
凤元公主看看自己女儿气的桃红金粉,再看看慕锦兮,叹了一声:“慕锦兮,你若是托生成个男儿,定然让上京的贵女们抢破头。”
凤元公主嗓音响亮,一句话说出去引得周遭频频张望。
慕锦兮夹了马腹微微驱动,唇角勾出风流倜傥的笑容:“怎么,我是女儿身便不能让姑娘们为我争抢了?”
“你……”凤元公主脸颊微红,努力岔开话题,“我看你这匹马还很不错。”
马自然不会是侯府的马,慕锦兮也不知这是谁给她牵来的,只是为了哄公主殿下开心,也没注意是怎样的马驹,此时细细看了,竟然发现确实是一匹好马。
全身乌黑,只眉间有一抹白色,皮毛光滑油亮,而四肢也是健硕有力,想必平时照料训练都十分到位。
能和凤元公主御用的那匹马有的一拼。
慕锦兮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抚摸马颈,没有感受到它有焦躁或者不耐的情绪,这才放下心来,看来不是有固定主人的骏马。
只要不会惹了不该惹的人便好。
“驾!”凤元公主出其不意挥舞鞭子抽了下慕锦兮胯下的骏马,黑马立刻向前小跑起来,她又驱动自己的坐骑紧紧跟上。
慕锦兮眉目间都洋溢着宠溺的笑意,她也没刻意控制,反而加快速度。
两个少女几乎很快便超过了车队。
在中段靠前的一辆马车里,昭和帝掀开帘子看了看渐行渐远的两个人,笑着招手让慕远驱马到他身边来。
“爱卿,你家这个兮兮,可惜不是个男儿身啊。”昭和帝很是愉悦,“不然朕一定让她做驸马。”
慕远看着女儿小小的背影,笑着回道:“陛下太看得起她了。”
“怎会。”昭和帝看了一眼不由自主往前驱行了几步的苏珩,“元一同朕夸了许多次,以前只当兮兮才学过人,如今才发现性子也很好。”
“微臣替她谢圣上赞誉了。”慕远在昭和帝面前并没有多拘谨,“只是您还是不要当着面夸她了,不然怕是尾巴要翘起来。”
gu903();“她是朕亲封的郡主,骄傲一点有什么不好,便是更傲气些才好。”昭和帝吩咐侍卫,“去把她俩叫回来,朕要当面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