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重华死死盯着他乌黑的眼睛,许久才终于开恩般起身,针扎般的压迫感随之一轻,但严厉却不减半分:你最好记住。下次如果再敢不跟我打招呼,一个人追出去扛事,我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可能因为逆光的原因,吴雩瞳孔格外幽深,脸颊又泛出青白,神情看上去有一点奇异。他直勾勾望着步重华的眼睛不吭声,似乎想透过那眼球从他脑子里挖出点什么,但又摸不着方向。
明明是很僵持的情景,步重华却在刹那间感觉到了他的心理活动他在想:这姓步的跟我可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他到底有几分好心?还是纯粹控制欲作祟?
我还是谨慎一点,这种有背景有前途的领导,既没经历过事,又自视甚高,还指不定牵扯着多少利益关系呢。
我知道了。吴雩终于慢吞吞地说,下次一定跟组织汇报。
步重华鼻腔中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冷笑,正当这时放在窗台上充电的老式诺基亚叮当一响,来了短信是林炡。
步重华象征性地向后一退,吴雩迟疑了下,才拿起手机点开,原本只打算视线匆匆一掠,霎时却顿住了:什么?
短信是林炡发来的简短几句话:【今早查到的,本来想给你看,刚才没来得及】。短信下面有个jpg格式附件,点开是一张十分清晰的国外博物馆拍摄图,一顶狰狞的骷髅头放在铺着黄色丝绸的展柜中。
吴雩顾不上刚才的争执,立刻把手机递给步重华:这是五零二案市局复原的骷髅头像?
步重华一看,心里顿时咯噔一下,确实是!
这骷髅头因为年代久远的原因,已经完全变成了酱黑色,通体雕刻着虽然模糊不清,但仍然能隐约看出精致的花纹和符号。它的眼眶、鼻腔和牙齿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从眉骨以上被截断,颅内垫着也不知道是黑布还是铁器的东西;前额和太阳穴左右两侧分别衔接着三块有弧度的长方形骨片,骨片上雕刻着极其精致的图案,但因为拍摄角度的原因只能看清前额。
而被切掉的头盖骨,就像瓜皮帽一样盖在这三块骨片上方,帽沿边缘是一圈小骷髅头链接起来的雕刻。帽子上密密麻麻刻着无数花纹,哪怕极目观察,也只能勉强辨认出天灵盖上的是两个骷髅互相纠缠,手持法器,作舞蹈状。
这骷髅头与何星星目睹的凶手竟有八九分相似,尤其上下分离的结构,竟然完全一模一样!
你把复原图泄露给林炡了?
吴雩立刻否认:没有。
步重华瞅了他一眼,没有追究细节,心里却模糊地掠过一个想法:那个林炡调动资源捕获信息的速度可真不是一般科员能比的,对吴雩的关注程度,也似乎比吴雩自己描述得高很多。
这骷髅是做什么用的?
步重华呼了口气:尸陀林主。
啊?吴雩茫然道。
看见这个了?步重华指着那两副彼此拥立舞蹈的骷髅:其林幽邃而寒,因以名寒林;在王舍城侧,死人多送其中,总指弃尸之处,为尸陀林这是唐代《众经音义》里的一段叙述,尸陀林主差不多就是保护墓地的神灵,象征人有生老病死,世间并无永恒的道理。
他们都凑在手机屏幕前,两人挨得极近,吴雩一扭头,嘴唇差点碰到步重华侧脸,条件反射向后一仰:唐代?那何星星看到的是难道是文物?
要是文物真品,下水就毁了,所以何星星看到的是什么不好说。但这个展览品不是一般东西,尸陀林主作为雕刻,通常只会出现在跟一支宗教相关的物品上
步重华挑眉看着吴雩,吐出两个字:
藏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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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两位先坐一会儿,这儿有水。民俗研究所的接待员将信将疑把步重华领进门,用一次性纸杯接了两小杯凉水,解释道:几位专家都是退休返聘,不太坐班,我得去看看今天哪位还在。
民俗研究所挂靠在大学底下,平日里门前冷落鞍马稀,连耗子都不来啃这满屋子的故纸堆,因此接待员显然很好奇市局刑警为什么会上门来拜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步重华并不喝水,正专注而迅速地用局里统一配发的国产机跟手下侦查员联络,突然余光瞥见吴雩跟坐不住似的转了几圈,不由抬头问:你干嘛呢?
吴雩站在接待室那满墙书橱前,目光在一本本大部头之间逡巡,完全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吴雩!步重华提高声音。
那姓吴的小子这才回过神似的,摸了摸鼻子说:好多书啊。
不知道是不是步重华多心,竟然从他语调中听出了一丝复杂的欣羡。
好多书啊,片刻后吴雩又低声重复道。
步重华心里一动,这时接待员一阵风似的刮回来,咚咚脚步声打破了屋内短暂异样的气氛,态度比刚才热情了很多:巧了,今天我们陈老在所里,您二位这边请?
陈元量是文化民俗方面全国有名的专家,连中央电视台都上过,因为年纪大了,平时也不坐班,只挂个头衔在家养花种草。老学究脾气都有点儿执拗,平素关起家门很少见客,恰巧今天闲着没事来所里考察故纸堆,正揣着两本线头书准备回家吃晚饭,就很不幸被市局刑警堵在办公室里了。
四里河那个案子?我看新闻报道了。听说牵扯到人命官司,老学究脸色一整,不由郑重端坐起来,接过吴雩的手机仔细辨认半晌,才用满是皱纹的手敲了下屏幕,指着天灵盖上的尸陀林主说:不全是藏密,确切地说,是苯教。
苯教?
清水衙门的办公室有点像九十年代中学老师办公室,陈老坐在书桌后,扶了扶老花镜,锐利的目光从镜片后直射过来,似乎在责怪现在的年轻人为何读书那么少:你们现在的人哪,就好人云亦云,动不动就往藏传佛教上扯做学问要溯本究源,要有一丝不苟的研究精神,否则怎么能成呢?
一向会训人的步重华竟然被人训,吴雩耳梢突然动了动。
步重华明显已经感觉到了斜觑而来的小眼神,但表面上还十分不动声色,就当没看见:陈老说得是,但我只是在想,苯教不是只存在于藏地,而且很久以前就已经消失了吗?
这是世人的误解,实际上任何一种宗教只要流行过,都不会完全消失,只会随着历史变迁慢慢被融合、演化,诞生出新的教义,从而在文化史上留下独特的痕迹。陈老端了端坐姿,仿佛在讲台上跟学生授课,认真道:原始苯教可以追溯到石器时期,和萨满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牲祭、血祭甚至活祭是非常普遍的。辛饶弥沃佛从象雄至吐蕃传教时,改革了原始苯教中很多愚昧血腥的习俗,由此创立雍仲苯教,又分为早期的恰苯,以及后期的居苯。
吴雩出了神,与步重华一起侧耳聆听。
早期恰苯在止贡赞普时期达到极盛,甚至威胁到了王权。松赞干布为了抑制这一情况,便由唐朝、尼泊尔等地引入佛教,为此还求娶尼泊尔尺尊公主和大唐的文成公主为妻,从此恰苯由盛转衰。文成公主你们总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