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事尚没想明白,手上没扎两针,她眼睛又飘到窗外,不自觉向着学院的方向。
她止不住反复去想喜安有没有好好念书,孙夫子会不会太过严厉?坏了,忘了打听学院晌午什么饭,虽说喜安不挑食,可也不晓得女儿能不能吃好。
宛如丢了魂似的,冯玉贞的心早飞到学院里,在喜安身边绕着打转了。一个人懒得烧火做饭,只用两个冷馒头,就着昨夜剩的一碟小菜应付过去。
不知往窗外看几百回后,待到日头黯淡,锅里煮着鱼头豆腐汤,拿小火慢炖,冯玉贞将锅盖扣上,实在坐不住,出门接人。
她来的早,得到门童传报时,孙嘉良正捧着书卷细读,他无奈笑了笑,走至身前,却见这位夫人依旧一人前来。
临近傍晚,天快黑了,常理而言,不该是夫婿动身来接吗?他不动声色地巡视附近,并未发觉有别人。
只有穿着素色衣裙的女人,晚风将瘦条条的身形从宽大的衣衫里剥离出来,细窄的腰胯和圆润的曲线毕露。
这时候,一股成熟而饱满的风情便从这个初见时寡言少语、温顺苍白的女人身上缓缓漫出来。
风歇,冯玉贞见不远处走来的孙嘉良驻足,眼睛向着她,她困惑地抬手抚了抚鬓角,还以为自己仪表不整。
孙嘉良忽而回神,他走至冯玉贞身前,掩饰地咳了两声:“他们马上便要放堂,夫人随我来罢。”
隔着一扇窗户,从十来个孩子里认出她的女儿,冯玉贞这颗一整日飘在半空的心才放下来,尽管她只能看到喜安黑漆漆的后脑勺,她仰着头,全神贯注听着夫子讲经。
放堂后,孙夫子来到她案前,单独聊了两句,冯喜安迈出门,见阿娘等候,眼睛一下便亮了。
可碍于孙夫子在场,她只得克制地喊了一声:“阿娘。”
孙夫子白日已然知晓了儿子代为转达的话,他有些恨铁不成钢,可对着冯玉贞也不好发作,只得不满地竖起眉,道:“夫人,慈母多败儿,莫要太娇纵他了。”
冯玉贞只觉得脸上倏地发烫,她不好把真正的忧虑拖出,于是福了福身,轻言细语解释道:“家中只我一人,形单影只,空落落的怪害怕的,我身边只有喜安陪着,并非是她不肯,是我离不了她。”
冯玉贞是个寡妇,此事显然在孙夫子的意料之外。女人家自个儿拉扯孩子,含辛茹苦,艰辛不易,反倒显得他方才太过咄咄逼人。
老先生也有些过意不去,挥手同意了这桩事,又瞧着暮色四合,思及孤儿寡母夜间行路,命孙嘉良提灯,如上午一般送他们一段路。
出了书院,喜安便紧紧凑到阿娘身边。冯玉贞有一肚子话想向女儿嘘寒问暖,一旁的孙嘉良偶尔开口解惑,一路上倒没有怎么冷场。
照例走到拱桥边,互道再见,没两步的功夫,孙嘉良又折返回来,走上桥,将手中的提灯递给她。
冯玉贞忙晃了晃手,她往身后,出言婉拒他的好意:“我们再走几步路便要到家了。”
孙嘉良噙笑,灯光在他的眼底和湖面上晃动,执意道:“夜深雾重,夫人与喜安早些回罢。”
“多谢先生!”不等冯玉贞作答,喜安倒是眼疾手快,从他手里将灯笼柄攥住。
不收不成了,冯玉贞也跟着道了一声谢,两个人随即分离。
走下桥,没人在一旁盯看着,冯玉贞这才能拉起女儿的另一只手,脚下加快,不知为何,她骤然觉得有些发冷。
冯玉贞不知道,除了他们三个人之外,还有一个人,正遥遥盯着此处。
男人骑于马上,身着玄青缠纹大氅,衣衫潦草,面容阴霾,脸颊上的伤口已然愈合。
乌沉的眼眸好似箭矢一般咻咻穿过遮挡身形的树丛,径直穿刺到那个男人身上。
他兀自启唇,眼睛一动不动,如同野兽的竖眸一般:“那是谁?”
这几日皇帝送来的密旨,事出紧急,好不容易斩断后面跟的尾巴,火急火燎赶回来见她,却不曾想,看到了这样一出好戏?
一个侍从半跪在地:“回主子,这是启知学院孙夫子的儿子孙嘉良,年十九。”
第98章失物复还
崔净空缄默片刻,紧皱眉尖,语气漠然:“其余的呢?可有家室?”
侍卫声音愈低:“属下无能,他今日才出现于夫人左右,分别于早晚接送两次,均是出自那位夫子的命令,并无太多相触,因而别的尚未查明。”
还想有多少相触?
两只晦暗的眼珠轻飘飘落在侍卫垂下的脑袋上,崔净空将缰绳在手背上紧绕了两圈,居高临下道:“怎么,等我亲自查吗?我再晚些回来,是不是就要喝上他们的喜酒了?”
崔净空显然已经动了火气,一路随他奔袭而来的李畴顾不得满脸疲色,骑马上前劝阻:“主子,您两日未曾合眼,又受了暗伤,不若先回去歇一晚上罢。”
他顿了顿,见崔净空不为所动,凑近低声道:“主子,我瞧方才那人递灯时,夫人刻意避嫌,想必就算有意,也不过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
这才是最关键的一句,那副三个人站在桥上,乍一瞧温情脉脉的场景着实激了崔净空一下,倘若今日初相识,也不必草木皆兵。
只要一涉及她,崔净空惯常的理智便极容易化为乌有,成了他曾最为不屑、困于红尘中的凡夫俗子。
可他毫无办法。
崔净空松了口,抬手压了压胀痛的太阳穴,略有些疲倦:“李畴,你先率人回去,我去看看她。”
双腿一夹马肚,他的身影融入东面的夜色,不看冯玉贞是不成的,回去也枉然,睡不着觉。
街上黑漆漆的,崔净空的眼神也随着身形在马背上颠簸,一如他极重极沉的魂灵一般,于幽冥中漫无边际的漂浮,寻不到任何落处。
对这世间绝大多数风月之事,崔净空总嗤之以鼻,哪怕在他明晰自己对冯玉贞的情愫后,也并无改变多少。
被冯玉贞三番四次拒之门外,偶尔他颇为恼火,凭什么要由着这样一个庸常女子轻易扰乱他的神智?
夜来失眠坐起,他本能地疑神疑鬼,低头捂住胸口,别真是被她不经意间在这里下了什么蛊罢?
不然为何魂牵梦绕,以至于不过短短几日未见,只觉得心口缺憾了一角,冷飕飕地往里灌寒风。只得匆匆跑回来,求她施舍一点旧日的温情予他。
种种焦躁与戾气,往往在他下回亲眼见过冯玉贞后,便惊人地不翼而飞了。
每每这时,崔净空冷静地下决断,他就是被冯玉贞套牢了,挣脱不开,也不想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