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渗进窗帘之前,布兰便已醒了。
临冬城到了许多客人,都是来参加丰收宴会的。今天早上,他们会在场子里练习戳刺矛靶。若是从前,他定会为此兴奋难耐,但那都是意外发生之前的事了。
而今一切都不一样。大小瓦德可以和曼德勒大人手下的侍从切磋枪技,却没有布兰的份,他得待在父亲的书房里,扮演王子的角色。“用心聆听,说不定你能从中学到统御他人的技巧。”鲁温师傅道。
布兰不想当王子,他一直以来的梦想是成为骑士:闪亮的铠甲,飘动的旗帜,持枪佩剑,身跨战马。为什么他要日复一日听老人家谈论这些他听着一知半解的事情因为你是个残废,心里有个声音提醒他。安坐高堂的领主老爷有点缺陷没关系大小瓦德就说他们祖父因为过于虚弱,上哪儿都得坐轿子但骑马打仗的骑士就不同。说到底,这也是他职责所在。“你是你哥哥的继承人,是临冬城史塔克家族的代表。”罗德利克爵士说,他提醒他:从前当诸侯们前来觐见他父亲时,罗柏也都会在场作陪。
两天前,威曼曼德勒伯爵刚从白港抵达,他先搭游艇,后乘轿子,只因他过于肥胖,无法骑马。他带来大批手下:骑士、侍从、小领主和他们的太太、传令官、乐师,还有个杂耍班子,旗帜和衣着耀眼夺目,五光十色。布兰坐在父亲的高背冰原狼扶手石椅上,欢迎他们光临临冬城,事后罗德利克爵士称赞他表现很好。如果事情到此为止,那该有多好,只可惜这只是开始。
“参加宴会是个不错的借口,”罗德利克爵士解释,“但他大老远跑来,绝不只为了吃片烤鸭喝口美酒。一定有要紧事需我们经手,才会这么大费周章。”
布兰抬头望向粗石屋顶。他知道,罗柏一定会叫他别再孩子气,他几乎能听到罗柏的话语,听到父亲大人的话语:“凛冬将至,而你已经快成年了,布兰,你有责任在身。”
过了一会儿,当阿多口中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满脸笑容地跑进来时,小男孩已经认了命。在阿多的帮助下,他梳洗一番。“今天穿那件白色的羊毛外衣,”布兰命令,“还有那个银胸针,罗德利克爵士要我穿得有领主的样子。”其实只要力所能及,布兰宁可自己更衣,但有些动作比如穿裤子、系鞋带很折磨人。有阿多帮忙,做起来就快多了。任何事只要教过一遍,他就能灵巧地完成。他虽然力量惊人,动作却十分温柔。“我敢打赌,你本来也可以当骑士。”布兰对他说,“若非诸神夺走了你的智慧,你一定会是个伟大的骑士。”
“阿多”阿多眨眨那双天真无邪的棕色大眼,一脸茫然。
“是的,”布兰说,“阿多。”他指指墙壁。
门边的墙上挂了一个篮子,用柳条和皮带紧扎而成,上面挖了两个洞以让布兰的双脚伸出。阿多将手伸进背带,并把宽皮带紧扣在胸前,然后在床边蹲下来。布兰抓住墙上的铁把手,摇晃软弱无力的双脚,把它们放进篮子,伸出足洞。
“阿多”阿多重复一遍,站起身来。马童高近七尺,骑在他背上,布兰的头几乎要碰到天花板。出门时,他刻意压低身子。有次阿多闻到烤面包的香味,便朝厨房奔去,把布兰的头撞出一个大洞,为此鲁温学士帮他缝了好几针。后来密肯从兵器库里拿了顶生锈的老旧头盔给他,这盔连面罩都没有,大小瓦德每次见了就大肆嘲笑,所以布兰很少戴。
他双手搁在阿多肩头,两人慢慢步下螺旋梯。外面的校场传来阵阵剑盾交击声和马蹄轰鸣,在他耳中都成了悦耳之音。我只看一眼,布兰心想,飞快地看一眼就走。
白港的贵族们将带着属下的骑士和教头在上午操练,在那之前,校场属于他们的侍从。他们的年纪从十岁到四十岁不等,布兰好希望自己是其中的一分子,想得心口隐隐作痛。
庭院里立了两个矛靶,每个皆以坚固的支柱为主干,撑着一根回转大梁,梁的一端是盾牌,另一端是加垫的撞槌。盾牌漆成红金两色,象征兰尼斯特的狮子被画得歪七扭八,且早被首轮上场的男孩刺得凹痕累累。
坐在篮子里的布兰刚一现身,立刻吸引了陌生人的目光,好在他早已学会忽略和容忍。他告诉自己,至少他视野良好,在阿多肩上的他比任何人都要高。他看见瓦德两兄弟正准备上马。他俩从孪河城带来上好护具,闪亮的银铠甲镂了蓝花。大瓦德的头盔是城堡形状,小瓦德则在盔顶系上一串灰蓝相间的丝带。他们的盾牌和外衣也不相同,小瓦德的纹饰分成四份,除了佛雷家双塔外,还有外祖母克雷赫家的斑纹野猪和母亲戴瑞家的农人。大瓦德的四份则包含了布莱伍德家的鸦树和培吉家的双蛇。想必他们对荣耀求之若渴吧,布兰一边想,一边看他们端起长枪,我这个史塔克能希求的却只有冰原狼的陪伴。
他们的灰斑战马行动灵敏,体格健壮,训练有素。两人并肩冲向矛靶,利落地击中盾牌,并在撞槌转过来前抽身跑开。小瓦德刺得较狠,但布兰认为大瓦德骑得比较稳健。如果能和他们一较高下,他宁愿舍弃无用的双脚。
小瓦德抛下断裂的长枪,瞥见布兰,便勒住缰绳。“哟,这匹马可真丑”他对阿多说。
“阿多不是马。”布兰道。
“阿多。”阿多说。
大瓦德跑到堂弟身边。“是啊,他不比马儿聪明,大家都知道。”几个白港来的小伙子互相推挤,笑出声来。
“阿多”阿多一脸笑容,看着两个佛雷家的男孩,对他们的嘲弄毫不知情。“阿多阿多”
小瓦德的坐骑嘶了一声。“你瞧,他们在聊天呢。说不定阿多就是马语中的我爱你哟”
“佛雷,你给我住口”布兰只觉血气上涌。
小瓦德轻踢马刺靠过来,撞了阿多一下,使他退后两步。“我若是不住口,你又待如何”
“小心他放狼咬你,堂弟。”大瓦德警告。
“随他来啊,我就想弄件狼皮披风。”
“夏天会一口咬掉你那颗猪头。”布兰说。
小瓦德用戴铁套的拳头往胸甲一敲。“难不成你的狼生了钢牙,可以咬穿我的铠甲和锁甲”
“够了”鲁温学士的话音盖过校场里的金铁之声,有如雷响。布兰不知他听见了多少但明显足以使他勃然大怒。“你们语出威胁十分不妥,别教我再听见这样的话。瓦德佛雷,你在孪河城也是这种态度”
“没错,我高兴怎样就怎样。”小瓦德高高骑在战马上,愠怒地瞪了鲁温一眼,仿佛在说:你区区一个学士,凭什么教训我河渡口佛雷家的人
“那好,你既身为临冬城史塔克夫人的养子,就不准如此。你们到底为什么吵起来”学士轮流打量几个男孩,“你们一定要告诉我实情,否则我保证”
“我们刚才和阿多开玩笑。”大瓦德承认,“倘若我们冒犯到布兰王子,我很抱歉。我们只是觉得好玩罢了。”他起码还知道不好意思。
小瓦德却还在闹脾气。“我嘛,”他说,“我也只是觉得好玩。”
布兰看到老师傅头顶光秃的部分涨得通红,鲁温似乎更生气了。“一位好领主应当安抚无助,保护弱小,”他对两个佛雷家的男孩说,“我决不允许你们把阿多当笑料,开些残忍的玩笑,听见了没有他是个好心肠的孩子,老实本分,尽忠职守,这些优点你们一项都没有。”学士伸手指着小瓦德,“还有,你给我离神木林远一点,若是敢找那几只狼的麻烦,你就等着瞧。”他袖子一甩,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道,“来吧,布兰,威曼大人正等着呢。”
“阿多,跟上师傅,”布兰下令。
“阿多”阿多说。他迈着大步,很快追上了老学士那双恼怒摆动着的腿脚,与之一同走上主堡石阶。鲁温学士拉住大门,让他们进去,布兰抱住阿多脖子低下了头。
“瓦德他们”他开口。
“我不想再听,这事到此为止。”鲁温学士显得疲惫而烦乱。“你保护阿多做得没错,但你根本就不该到那里去。罗德利克爵士和威曼大人等了你很久,早餐都只好先开动。难道你还当自己是个小娃娃,事事都得我亲自操办吗”
“不,”布兰羞愧地说,“对不起,我只想”
“我知道你想什么。”鲁温学士的口气缓和下来。“布兰,我也盼着你的愿望能够成真。会议开始之前,你有没有问题”
“我们是要讨论战争”
“你什么都不用讨论。”鲁温的口气又锐利起来,“你只是个八岁的孩子”
“我快九岁了”
“八岁就是八岁。”学士坚定地重复,“除了礼貌的寒暄,什么都不要说,除非罗德利克爵士或威曼大人问你话。”
布兰点点头。“我记住了。”
“至于你和佛雷家小孩之间的事,我不会告诉罗德利克爵士的。”
“谢谢您。”
他们让布兰坐在父亲的橡木座椅上,正对长板桌,椅垫和坐褥乃是灰天鹅绒制成。罗德利克爵士坐在他右手,鲁温师傅则在左边,面前摆了笔墨和一叠空白羊皮纸,准备记录会议进程。布兰伸手越过粗木桌面,请求威曼伯爵原谅他的迟到。
“喏,不是王子迟到,”白港伯爵和颜悦色地回答,“而是其他人早到,就这么回事儿。”威曼曼德勒笑声洪亮。难怪他没法骑马,因为他看起来比马还重。他不仅身材雄伟,而且话说个没完。他先恳请临冬城认可他刚指定的白港海关人员,只因从前的官员把税收暗中扣留下来输送君临,不肯缴给新的北境之王。“除此之外,罗柏国王也需要自行铸币,”他表示,“而重建白港的旧铸币厂最为合适。”他说,只要国王同意,他愿意全权负责此事,随后他又说明自己如何加强港口的防御工事,并把每一项修缮费用详细列出。
除了铸币厂,曼德勒伯爵还提议为罗柏建造一支舰队。“自焚船者布兰登烧掉他父亲的船队以来,我们北方几百年来都缺乏海军。只要给我充足的金钱,一年之内我就可以造出一支足以拿下龙石岛和君临的舰队。”
一听战船,布兰的兴致就来了。虽然没人问他意见,他却觉得威曼伯爵的主意实在很棒,他已经可以在脑海中勾勒出那幅景象了呢不知双脚残废的人能不能指挥战舰可惜罗德利克爵士只答应把提案送交罗柏决定,而鲁温师傅则是埋头奋笔疾书。
他们从上午直说到下午,中途鲁温学士派麻脸提姆去厨房端来餐点,他们便在书房里吃了乳酪、烤鸡和褐色的小麦面包。威曼大人一边用他粗大的手指撕扯鸡肉,一边礼貌地询问他的堂妹霍伍德伯爵夫人的近况。“您也知道,她原本是曼德勒家的人。或许,等她的悲伤告一段落,她会想再次冠上曼德勒的姓氏,您说是吧”他咬口鸡翅,咧嘴笑笑,“说来正巧,我也当了八年的鳏夫,早该讨个老婆了,对不对啊,诸位大人孤单单一个人,毕竟会寂寞啊。”他扔开骨头,伸手拿了一根鸡腿。“若是夫人想找个年轻小伙子,嗳,我家文德尔也没成亲呢。眼下他到南方侍候凯特琳夫人去了,不过等他回来,一定也想讨老婆吧。他是个勇敢的孩子,人又挺风趣,正是教她重唤青春的最佳人选,不是吗”他操起外衣袖子,抹去下巴的油腻。
透过窗户,布兰听着远处的兵器交击,他对婚嫁之事毫无兴趣。我好想上场子比武。
等餐桌收拾干净,威曼伯爵方才提到一封泰温兰尼斯特公爵的来信,内容涉及他在绿叉河被俘的长子威里斯爵士。“他情愿不收赎金,放我儿子回来,只要我从陛下身边抽回兵力,并发誓不再参战。”
“这毫无疑问,你直接回绝就是。”罗德利克爵士说。
“您不需担心,”伯爵向他担保,“罗柏国王的部属中要数我威曼曼德勒最为忠诚,只是啊,我不愿儿子在赫伦堡那鬼地方待得太久,听说那里有诅咒呢。哎,其实这种事我向来也不信,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您瞧杰诺斯史林特什么下场,先是被太后擢升为赫伦堡伯爵,没两天又被她老弟扯了下来,听说被送去守长城啰。我在想,能不能尽快安排适当的人质交换我了解威里斯,他一定不愿坐等战争结束。我这儿子可英勇,打起仗来跟獒犬一样凶猛。”
会议结束时,布兰的肩膀已经因为长久坐着不动而僵硬了。当晚,他正要坐下来吃饭,却听宣示客人来访的号声再度响起。唐娜拉霍伍德伯爵夫人并未带来大批骑士和臣属,只有她自己和六名面露疲态的护卫,卫士沾满灰尘的橙色制服上绣着驼鹿头徽章。“夫人,我们对您的遭遇深表遗憾,”当她来到他面前致意时,布兰开口道。霍伍德伯爵在绿叉河之战中被杀,他们的独子也在呓语森林一役遇害。“临冬城永远感念你们的贡献。”
“听您这样说,我很高兴,”她是个脸色苍白、神情涣散的女人,每根线条都镂刻着哀伤。“大人,我很疲倦,若您允许我稍作休整,我将感激不尽。”
“那当然,”罗德利克爵士道,“谈事情,明天有的是时间。”
第二天上午,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讨论谷物、蔬菜和腌肉。一旦学城的学士们宣布初秋来临,北方的领主便知道把部分收成贮存起来可究竟要存多少,就见仁见智了。霍伍德伯爵夫人本打算将五分之一的收成作为存粮,后来在鲁温学士的劝说下,同意把存粮增加到四分之一。
“波顿的私生子正在恐怖堡集结军队,”她警告他们,“希望他是准备率兵南下助阵,前往孪河城与父亲会师。可当我派人询问他的意图,他却答说波顿家的人绝不回答女人的质问。好像他是正室所生,真有那个姓似的。”
“据我所知,波顿大人从没承认过这孩子。”罗德利克爵士说,“但说实话,我对此人所知不多。”
“没人了解他。”她答道,“他原本和母亲同住,直到两年前小多米利克死去,波顿没了继承人,这才把私生子接去恐怖堡。众人都说那孩子狡猾成性,还带了个跟班,凶残的个性跟他不相上下大家叫他臭佬,据说他从不洗澡。这私生子和臭佬一同外出打猎,猎的对象可不是鹿。我听过关于他们的种种传闻,就算以波顿家族的标准而言,这些故事都叫人难以置信。而今我的夫君和好儿子都已蒙诸神宠召,这私生子对我的领地真是垂涎三尺。”
布兰好想拨给伯爵夫人一百士兵,帮助她保卫自家权益,但罗德利克爵士只说:“垂涎归垂涎,倘若他敢做出任何逾越之举,我向您保证,我们会重重处罚他。夫人,对您和您领地的安全请勿挂虑过些时日,待您的悲伤平复,或许可以考虑再续姻缘。”
“我早已过了生育的年纪,所有的美貌也都随岁月消失殆尽。”她疲惫地浅笑着回答道,“但眼下男人们反而趋之若鹜,我年轻时可没有这种待遇。”
“您不中意这些追求者”鲁温问。
“倘若陛下有令,我自当再婚。”霍伍德伯爵夫人回答,“然而鸦食莫尔斯是个酗酒成性的莽汉,况且年纪比我父亲还大。至于我亲爱的堂哥,曼德勒大人的床笫本已容不下他雄伟的身躯,我体质孱弱,只怕无法躺在他身下。”
布兰知道男人和女人同床共枕时,男人会睡在女人上面。让曼德勒伯爵睡在自己身上,大概和被马压着差不多吧。罗德利克爵士朝寡妇同情地点点头。“夫人,您会有其他人选的。我们将设法寻找更般配您的人。”
“爵士先生,这样的人或许不需远求。”
她离开之后,鲁温学士微笑道:“罗德利克爵士,我看夫人她对您有意思。”
gu903();罗德利克爵士清清喉咙,看来有些困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