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如黑洞,高挂天空。洞穴外,世事如常流转;洞穴外,太阳升起落下,月亮盈缺交替,冷风呼啸怒吼。在山底,玖健黎德越来越阴沉孤僻,让他姐姐十分伤心。她常和布兰靠坐在小火堆旁,漫无边际地交谈,一边拍打睡在他们中间的夏天,这时她弟弟会去洞穴中独自游荡。天色好的时候,玖健甚至会爬到洞口,站上几小时,看向外面的森林。他裹着皮毛,仍冻得瑟瑟发抖。
“他想回家,”梅拉告诉布兰,“但他甚至不会试着反抗命运。他说绿色之梦一定会成真。”
“他很勇敢。”人唯有恐惧方能勇敢。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夏雪的日子,他们发现冰原狼崽前,父亲教导过他,而他一直记得。
“他很愚蠢。”梅拉说,“我曾希望找到你的三眼乌鸦之后现在我开始怀疑为什么来这里了。”
都是为了我。布兰心想。“因为他的绿色之梦。”他说。
“他的绿色之梦。”梅拉苦涩地重复。
“阿多。”阿多附和。
梅拉哭起来。
布兰憎恶自己的残废之身。“别哭。”他安慰道。他想搂住她,紧紧搂住她,就像他在临冬城受伤时,母亲抱他那样。梅拉就坐在那里,离他不过几尺,却如此遥不可及,像是在千里之外。想触碰她,布兰得双手撑地,拖着残废的腿爬行,而这里的地面粗糙坑洼,他不仅爬不快,还会磕破手臂。我可以进入阿多体内,他心想,让阿多抱住她,轻拍她的背。布兰觉得这想法有些异样,却难以自拔,然而梅拉忽然逃离了火堆,奔进黑暗的甬道。他听到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只剩歌者们的歌声。
新月当空,锐利轻薄如刀。时间如水,前仆后继流逝。白昼缩短,黑夜俱长。阳光再照不到山下的洞穴,月光也与石厅无缘,连群星都成了陌生人。那些东西毕竟属于地上世界,地上世界遵照自然铁律,日日夜夜轮转。
“到时候了。”布林登君王宣布。
他声线里某种东西犹如冰冷的手指划过布兰后背。“到做什么的时候了”
“进行下一步。超越易形者,了解绿先知的真谛。”
“树木会教导你。”叶子说。在她示意下,被梅拉取名雪发的白发歌者走上前,手捧一只鱼梁木碗,碗上雕刻着十二张脸孔,好像心树上的脸。碗里装着黏稠刺鼻的白色膏体,夹着缕缕红丝。“你得吃了这个。”叶子说着,递给布兰一个木勺。
男孩儿满腹狐疑地看着碗。“这是什么”
“鱼梁木籽糊。”
这东西的样子让布兰恶心。他猜想那些暗红的丝是鱼梁木树汁,可在火把光芒下,看起来特别像血。他把勺子插进糊里,犹豫不决:“这东西会让我变成绿先知”
“是你的血脉使你成为绿先知。”布林登君王说,“这东西不过是帮你唤醒天赋,让你与树木结合。”
布兰不想与树木结合但也没人会跟残废的他结合啊。一千只眼睛,一百种形态,和古树树根一样深沉的智慧。绿先知。
他吃下去。
尝起来有点苦,但没有橡子糊苦。第一勺最难下咽,他差点吐回去。第二勺就好多了。第三勺甚至有些甜。接下来简直是狼吞虎咽。他怎觉得这个苦呢明明尝起来像蜜,像新雪,像胡椒肉桂,像母亲给他的最后一吻。空碗滑下手指,掉在洞穴地上。“我没觉得有什么变化。接下来会怎样”
叶子碰碰他的手。“树会教导你。树木都记得。”
她举起一只手,其他歌者开始在洞穴内四处走动,把火把逐个熄灭。
黑暗加深,涌向它们。
“请闭眼,”三眼乌鸦说,“改变形态,就像进入夏天那样。但这次你要试着融入根茎,跟随它们钻入大地,进入山上的树木中,然后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布兰闭上眼睛,离开身体。融入根茎,他想,进入鱼梁木。成为树。陡然间,他看到黑暗笼罩的洞穴,听到下方奔腾的河流。
然后他回家了。
艾德史塔克公爵坐在神木林幽深的黑水池旁苔藓爬盖的磐石上,心树苍白的根犹如老人坑坑洼洼的手臂围绕在他周围。巨剑寒冰斜躺于膝,他正用油布擦拭剑刃。
“临冬城。”布兰轻语。
他父亲抬起头。“谁”他边问边转头布兰被吓到了,赶紧抽身。于是父亲、水池和神木林淡去消失,他又回到洞中,回到像母亲一样抱着他的鱼梁木根茎王座里。鱼梁木的根苍白粗厚,他面前忽有支火把点燃。
“告诉我们你看到了什么。”从远处看,叶子像个小女孩,跟布兰或他姐妹年纪相仿;但近处看她老多了。她说自己曾游走人世间两百年。
布兰口干舌燥,不由得吞了下口水。“临冬城,我回到了临冬城。我看到我父亲。他没死,没死,我亲眼看到了他。他也回到了临冬城,他还活着。”
“不。”叶子说,“他死了,孩子。不要试图从死亡中唤回他。”
“我亲眼看到了他。”布兰感觉脸颊碰上了粗糙的木头,“他在擦拭寒冰。”
“你看到了想看到的事。你内心渴望父亲和家园,于是你看到了。”
“想去看,先得学会如何看。”布林登君王说,“你刚才看到的不过是昔日之影,布兰,你通过你家神木林心树上的眼睛在看。树木的时间概念和人类不同。太阳、泥土和水,这些是鱼梁木理解的东西,而非一年、十年、百年。对人类来说,时间像一条长河,我们随波逐流,从过去直到现在,单向前进。树木的生命则不同。他们在同一个地方扎根、生长、死去,时间的河流无法让他们移动分毫。橡树就是橡子,橡子就是橡树。而鱼梁木对鱼梁木来说,人类的沧海桑田不过短短一瞬。通过这扇门,你我均可窥见过往。”
“可是,”布兰又说,“他听到我说话。”
“他听到的是风中低吟,树叶摩挲。不管怎么努力,你都没法对他说话。我清楚这个,我也有自己的心病。我爱着一位兄弟,恨着一位兄弟,渴望着一位女人。通过树,我仍能看到他们,但我的话他们一个字也听不见。过去已经过去。我们可以引之为鉴,却终究无法改变它。”
“我还能看到父亲么”
“等你熟练天赋,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树木曾看到的事,无论昨天、去年,甚至千年以前的,你都可以随心所欲地看。人类被束缚在永恒的当前,既看不穿记忆的迷雾,又游不过前方的阴影之海。有些飞蛾虽然朝生夕死,但对它们而言,那短短一瞬相当于我们的数年抑或数十年。橡树能活三百年,红木能活三千年,而鱼梁木若不受干扰,能永世长存。对它们来说,四季轮转不过弹指一挥间,过去即是现在,现在即是未来。假以时日,你的视线不会只局限在神木林中。歌者在心树上刻下眼睛来唤醒它们,那是绿先知最先学会利用的眼睛但迟早你无须树木,亦可看得真切。”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布兰急切地问。
“一年,三年,或十年。我无法预见。但我保证,迟早有这么一天。现在我累了,树木在召唤我。我们明天继续吧。”
阿多抱布兰回房,低声嘟囔着“阿多”,跟上举火把走在前的叶子。布兰希望梅拉和玖健也在,好给他们讲自己的见闻,但岩石中的舒适凹室却空荡荡、冷清清的。阿多把布兰放在床上,盖上毛皮,然后为大家生火。一千只眼睛,一百种形态,和古树树根一样深沉的智慧。
布兰看着火焰,决定一直等梅拉回来再睡。他知道玖健会不满意,但梅拉一定很高兴听他说话。
他不记得自己何时闭上了眼睛。
他莫名其妙又回到了临冬城,在神木林中俯视父亲。这次艾德公爵看起来要年轻许多,头发还是棕色,并无灰丝夹杂。他低着头。“让他们像亲兄弟一样互敬互爱。”他祈祷,“愿我夫人能真心原谅”
“父亲。”布兰的声音化作风中低语,树叶轻吟,“父亲,是我啊。是布兰。布兰登。”
艾德史塔克抬起头,久久注视着鱼梁木。他眉头紧皱,但并未说话。他看不到我,布兰绝望地意识到。他想伸手触碰父亲,却发现能做的只有旁观和倾听。我在树里,心树里,通过它的红眼睛看世界。鱼梁木不能说话,所以我也不能。
艾德史塔克继续祈祷。布兰觉得泪水溢满眼眶。但那是他的泪水,还是鱼梁木的如果我哭出来,心树会不会流泪
父亲剩下的祷词被突如其来的木头敲打声淹没。艾德史塔克像朝阳下的晨雾般消融,换成两个孩子在神木林里雀跃,挥舞破树枝互相攻打。女孩年长,个子也更高。艾莉亚布兰热切地想,一边看她跳到岩石上,朝男孩劈砍。不对。如果女孩是艾莉亚,男孩就该是布兰自己,可他没留过那么长的头发。而且艾莉亚比剑没赢过我,这女孩却把对手一顿好揍。她击中男孩的大腿,下手之重,打得他下盘不稳,跌进水池,不停地扑腾尖叫。“小声点,笨蛋。”女孩扔掉手里的树枝,“不过是水啦。你想让老奶妈听见然后告诉父亲么”她跪下来,把弟弟从池子里拉出。但男孩出来之前,两人都消失了。
影像越闪越快,让布兰迷惑眩晕。他再没看到父亲,也没看到像艾莉亚的女孩,却看到一个怀孕的裸女湿淋淋地从黑水池中出来,跪在树前,祈祷旧神给她一个可以替她复仇的儿子。随后出现了一个像长矛一样瘦的棕发女孩,踮起脚尖,吻上一名和阿多一样高的骑士的双唇。一个有深色眼睛、肤色苍白、气势汹汹的年轻人折下三根鱼梁木枝,削成箭矢。树木在缩小,随着影像变幻逐渐缩小,有些小树甚至缩成了树苗,最后消失,然后被其他树取代,然后那些树也变小,接着再消失。现在出现在布兰面前的领主更为高大威猛,全是身披毛皮和锁甲的硬汉。其中有些人的脸曾被铭刻在墓窖中的石像上,但没等布兰认出来,他们就全部消失了。
他看到一个大胡子强迫一名俘虏跪在心树前,一位白发女穿过暗红树叶走来,手握一柄青铜镰刀。
“不,”布兰说,“不,不要。”但和他父亲一样,他们也听不到他的话。女人抓住俘虏的头发,用镰刀挂住俘虏的脖子,狠狠一划。穿越千年的迷雾,残废男孩只看到男人的双脚在泥土中踢打同时他的生命随着倾泻的红潮流失殆尽。
布兰登史塔克品尝到鲜血的味道。oshow7,,;手机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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